谈到午楼先生收藏的书法精品,必须强调一点:他本人就是一个有精湛技艺造诣很高的书法家。这一点是我最初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汉字书法艺术是中华民族中汉族独有的艺术,世界民族之林中的任何民族都是无法攀比的。山有根,水有源,树有本,汉字本身就是汉字书法艺术之根,之源,之本。没有汉字,就不会有汉字书法艺术。但是,稍微懂行的人都能知道,这个艺术并不容易。它已经有了两千多年的历史。从李斯写小篆开始,一路发展下来,而隶书,而楷草,而行书,而草书。“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代代都出了一些书法大家。表面上看起来,变化极大,然而夷窥其实,则能发现,在大变中实有不变者在。也可以说是“万变不离其宗”,这个不变者,这个宗就是必须有基本功。抛开篆书和隶书不谈,专就楷书、行书、草书而言,基本功就是楷书,必须先练好横平竖直,点画分明的基本功,才能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譬如盖楼,必须先盖第一层,然后再在这上面盖第二层、第三层,以至更多的层。佛经上有一个寓言故事,说盖楼从第二层向上盖起。寓意是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我们当今一些书法家,在没有基本功的基础上大肆创作,结果——至少在我眼中——成了鬼画符。这些书法家正是佛经寓言中所讽刺的那些想从第二层起盖楼的人。午楼先生的书法不是这个样子。他写的是楷书,是无法以荒诞文浅陋的楷书,是一切掩饰和做作都毫无用武之地的楷书。而且据我个人的观察,从我的欣赏水平所能达到的境界来观察,午楼先生的楷书取径很高,他所取的不是元代赵孟和明代董其昌的规范,而是唐代上承王氏父子中经“九成言”,再济之以柳公权的规范。敦煌藏经洞中贮藏的唐代写经中最高水平的写经,都具备这样的书风。我看,如果把午楼先生写的小楷置诸敦煌等经中,几可乱真。俊秀而不媚俗,挺拔而不粗犷,这就是午楼先生楷书的特点。他之所以能达到这个水平,想来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在带领我们参观时,他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了一些他练书法时的成品。足见他是“十年磨一剑”,决非是轻而易举成功的。他在天赋的基础上加以勤苦磨炼,方能达到这个地步。
午楼先生的勤苦磨炼,不但表现在书法上,其他方面也能表现出来。他又从箱子里翻出来了几本练习簿,很像今天中国小学生使用的那一种。里面每一页上都有印好的横格,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泰文字母和单词儿、短句。在另外一些本子里整整齐齐地写着英文字母和单词儿、短句。可见他今天能够掌握本来不是他的母语的泰文,能够掌握世界通行语言的英文,也并非是轻而易举的,也是经过了艰苦的磨炼才达到的。
那一天晚上,宴会前,郑午楼博士,满怀对远方友人的欢迎的热情,兴致勃勃,带领着我们参观了他的收藏品。我对这一位传奇式的人物开始有了点感性认识。我深深地感觉到,他的成功,正如别人的成功那样,决不是偶然的。现在人们常常讲,一个人的成功取决于三个条件:禀赋或天资,努力和机遇,三者缺一不可。很多人认为,我也同样认为,三者中最重要的是努力。只要勤奋努力,锲而不舍,则一方面能弥补禀赋之不足,另一方面又能招来机遇。午楼先生就是一个具体的例子。从他的学习书法,学习外语来看(泰语对他来说已经不能算是外语),他的勤奋努力是非常能感动人的。中国古话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两句话在午楼先生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过了几天,午楼先生又邀请我们这一群外宾也是内宾到他城外的高尔夫别墅里去游览参观。我还没有从对曼谷的迷茫中解脱出来,我仍然是不辨东西南北,也无法体会这一座别墅究竟在曼谷的什么地方。但是印象却是非常清楚的。这里同前几天晚上见到的摩天高楼迥乎不同。虽然没有什么平畴烟树,却也颇多野趣。房子以平房为主,庭院极为宽敞。有的房子好像是还没有装修完毕。我们走到了一处用画廊同主房连接起来的亭子似的房间,脱鞋进屋,地板光洁如镜,里面还没有摆上多少桌椅之类的东西。午楼先生对我说:“下次再来曼谷时,就请你住在这里。”我连声道谢,但心里却琢磨:这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即兴而说的客气话。可是过了几天之后,在他为我们饯别的晚宴上,他又说了同样的话。可见他是胸有成竹的,决不是一时随便说说的。我在真正感激之余,觉得此事实在是渺如云烟,“更隔蓬山千万重”了。
在所有的这些活动中,午楼先生总是腰板挺直,神采奕奕,行动敏捷,健步如飞。不但不像一个年届耄耋的老人,而且连那几位同他在一起工作的中年人都自愧弗如。他们告诉我说,每次跟董事长检查工作,总是被他拖得满身大汗。我想到中国诗文中讲一个人的行动敏捷时说:“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我再加上两句:来似雨飘,去似风骤。移赠午楼先生,我觉得是颇为适合的。
几个从大陆去的中年朋友,对我谈到午楼先生时,总称他为“董事长”或者“午楼博士”,亲切之情溢于言表。可以想见,他们对午楼先生是尊敬的,是爱戴的。也可以想见,午楼先生对他们没有架子,严格要求,亲切爱护,不以自己是领导凌人,不以自己是老人凌人,不以自己是名人凌人,不以自己是亿万富翁凌人。否则,这种尊敬爱戴之感从何而来呢?我们从大陆去的人也有亲身的体验。有一天崇圣大学里一个什么典礼之后,很多客人和成群的中小学生聚集在餐厅里吃饭。因为人太多,实际上已无法摆开桌椅,正襟危坐。大家都随随便便在人声嘈杂中找到一把椅子坐下,把每人分得的一盒饭打开来吃。不知什么时候,午楼先生也手拿一盒饭,边吃边走了过来,同我们坐在一起,大嚼起来,一不矜持,二不做作,纯任自然,兴致颇高。我们中间的一位低声说:“真没有想到,他也会同我们一起这样随随便便地吃饭!”这是小事一桩,难道不能小中见大吗?
在以后几天的参观中,我们到过很多地方:华侨报德善堂、世界贸易中心、潮州会馆、郑氏大宗祠、华侨医院、京华银行,等等。这些机构都与午楼先生有联系,有的就是他鼎力创建的。在曼谷以外,听说还有不少的工厂、公司和其他机构,也都是午楼先生创办的。由此可见他的经营能力之强,组织领导艺术之高,精力之富,对事业进取之锐。现在他又倡导创办了华侨崇圣大学,他的事业可以说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在以上这些机构中,有一些是广行善事,赈灾济贫;有一些则是弘扬泰华文化。在这些方面,他都取得了辉煌的成绩。他真正做到了精神与物质并重,经营与倡导比翼。这些都对我们有启发意义。1991年,午楼先生亲率赈灾团,不远千里,来到中国,救济中国受了水灾的灾民。可见他没有忘记中国这一个根。从他眼前的健康情况来看,他仿佛仍在如日中天,看来无论是在事业方面,还是在寿命方面,距离画句号还有很长一段路。这一点恐怕大家都能同意而又高兴的。
我在曼谷只待了十天,同午楼先生见面虽不算少,但毕竟时间还是太短太短了,我对他的认识不可能不是肤浅的。不过有一点我是坚决有自信的:在午楼先生身上许多貌似矛盾的气质或特点得到了和谐地统一,他身上有许多闪光的东西,很值得我们学习。我离开泰国已经一个多月了,泰国许多朋友的音容,午楼先生的音容,仍然历历如在目前,如在耳边。遥望南天,云海渺漠,我祝他事业兴旺,福寿康宁。
1994年5月13日
郎静山先生
实在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在郑午楼博士盛大的宴会上,有人给我介绍一位老先生:
“这是台湾来的郎静山先生。”
“是谁?”
“郎静山。”
“郎静山?!”
我瞪大了眼睛,舌挢不能下,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郎静山”,这个名字我是熟悉的,甚至是崇敬的。但这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在清华大学念书的时候,有时候到图书馆去翻看新出版的杂志,特别是画报,常常在里面看到一些摄影的杰作,署名就是郎静山。久而久之,渐渐知道了他是赫赫有名的摄影大师,是上海滩上红得发紫的活跃人物。崇拜名人,人之常情,渺予小子,焉敢例外。郎静山于是就成了我的崇拜对象之一。
从那时到现在,在六十多年漫长的时期内,时移世迁,沧海桑田,各方面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巨变。我在国外待了将近十一年,回国后,在北京待了也有五十多年了。中国已非复昔日之中国,上海亦非复昔日之上海。当年的画报早已销声匿迹,郎静山这个名字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我原以为他早已成为古人——不,我连“以为”也没有“以为”,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郎静山。对我来说,他早已成为博物馆中的人物,早已不存在了。
然而,正像《天方夜谭》中那个渔父从海中捞出来了一个瓶子那样,瓶口一打开,里面蓦地钻出来了一个神怪。我现在见到的不是一个神怪,而是一个活人:郎静山蓦地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用惊奇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这一位一百零四岁的老人:他慈眉善目,面色红润;头发花白,没有掉多少;腰板挺直,步履稳健;没有助听器,说明他耳聪;双目炯炯有神,说明他目明。有一个女士陪着他——是他的曾孙女吧——他起坐走路,极其麻利,她好像成了沈有鼎教授的双拐,总是被提着走,不是教授拄她,而是她拄教授。最引起我的兴趣的是他的衣着,他仍然穿着长衫。那天晚上穿的是黑色的,不知道是什么料子的,黑色上面闪着小小的金星。解放前,长衫是流行的,它几乎成了知识分子的象征,孔乙己先生身上穿的就是代表他身份的长衫。我看了长衫,心中大感欣慰。我身上这一套中山装,久为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女们所讽刺。我表面上置若罔闻,由于某种心理作用,我死不改悔,但心中未免也有点嘀咕。中山装同长衫比起来,还是超前一代的,如果真进博物馆的话,它还要排在长衫的后面。然而久已绝迹于大陆的长衫,不意竟在曼谷见到。我身上这一套老古董似乎也并不那么陈腐落后了。这一种意外的简直像天外飞来的支援,使我衷心狂喜。
第二次同郎静山先生见面是在第二天华侨崇圣大学的开学典礼上。因为国王御驾莅临,所以仪式特别庄严隆重。从下午两点起,校园里就挤满了市民和军警。成千的小学生坐在绿草地上。能容千人的大礼堂也坐满了泰外绅士和淑女,驻泰外交使节全部被邀观礼。当然是由于年纪大,我同郎静山先生被安排在第一排就座,他坐的位子是第一号,我是第二号。我们俩紧挨着,坐在那里,从两点一直坐到四点半。要想谈话,是有充分的时间的,然而却无从谈起。我们来自两个世界,出自两个世纪。一般情况下,我本来已经有资格来倚老卖老了。然而在郎老面前,他大我二十一岁,是我的父辈,我怎么还敢倚敢卖呢?他坐在那里,精神矍铄,却是一言不发。我感到尴尬,想搭讪着说两句话,然而又没有词儿。“今天天气哈哈哈”,这里完全用不上。没有法子,只好呆坐在那里。幸亏陈贞煜博士给我介绍了德国驻泰国大使,用茄门话寒暄了一番。他又介绍了印度驻泰国大使,用英文聊了一阵。两位大使归座以后,我仍然枯坐在那里。郎老今天换了一身灰色的衣服,仍然是长衫。他神清气爽,陪我——或者我陪他呆坐那里。最后,我们俩被请到了一座大厅门口,排队站在那里,等候郑午楼博士把我们俩介绍给国王陛下。此时,陪他的那一位女士早已不见。郎老一个人,没有手杖,没有人搀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恭候圣驾。站的时间并不太短。只见他安然,怡然,泰然,坦然,没有一点疲倦的神色。
我最后一次见到郎静山先生,是在郑午楼博士创办的国际贸易中心。这里同时举办了四五个展览会。我把每一个展览厅都浏览了一遍,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文物展览厅中的中国古代绘画和瓷器中,都有精品,在中国国内也是拔尖的。我最后到了摄影展览厅,规模不大,但极精彩。有几幅作品十分突出,看了让人惊心动魄。我对这些摄影艺术家着实羡慕了一番。旁边站着一位香港的摄影家,我对他表白了我赞叹的心情。我在这里又遇到了郎老。他来这里是必然的。一个老一代蜚声海内外的摄影大家,焉能不到摄影展览厅里来呢?郎老年轻的时候,还没有彩色摄影,郎老的杰作都是黑白的。这次他带来了自己当年的杰作“百鹤图”的翻印本,令我回忆起当年欣赏这一幅杰作的情景。应该感谢老人的细心安排。
他一个人孑然站在那里,没有手杖,没有人陪伴,脸上的神情仍然是安然,怡然,泰然,坦然,仿佛是遗世而独立。这一次,我们除了打个招呼以外,更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就同他告别。从此再没有在曼谷见到他。
杜甫的诗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们现在是:“今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像在曼谷这一次会面这样的奇迹,一个人一生中只能遇到一次。这样的奇迹再也不会出现了。云天渺茫,人事无常,一面之缘,实已难忘。我祝他健康长寿,再活上十年,二十年,或者更多的年。
1994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