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寒冷的凌晨,透过充满济州海腥味的晨雾,听到很多向草屋走进来的脚步声,我从睡梦中醒来。寻找着那个声音的发源地,我打开了门,把头伸了出去,然后看到了定远君在那稀薄的雾中,向着汉城所在的方向行着大礼。
在他的周围站着的是禁府都事和随从的士兵。定远君并不理会他们俯视自己的视线,行完礼后也不起身,而是趴在地上抽泣了起来。我看着他,突然醒悟过来,是朝鲜第十四代君王宣祖驾崩了。
宣祖的驾崩,意味着光海君李珲即位,也意味着我和定远君这五年的流放生活将会结束。
禁府都事向依然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伤中的定远君说道:“罪人定远君接旨。”
定远君抬起头看向禁府都事。
“奉殿下谕旨,现释放流放在外的定远君,除去宗簿寺都提调一职,并命于一日之内赶回汉城,接受国葬都监(负责国葬之事的临时官衙)都提调的册封。”
“圣恩浩荡,殿下……”
现在定远君口中的“殿下”正是光海君李珲。
当然我本来就知道,宣祖驾崩之后,继位的便是光海君。但是即使是这样,当从定远君口里喊出“殿下”这个词的那一瞬间,为什么我会感到如此陌生呢?
接过谕旨的定远君站了起来。
这时禁府都事才向我站的方位看过来,而定远君也沿着禁府都事的视线看了过来。禁府都事径直地向我这边走来,然后停立在了我的面前。在这雾气渐渐消淡的济州凌晨,禁府都事的脸像是全部吸收了那消失的雾气,苍白得如同阴间使者那般。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之后开口道:“你是金氏宫女?”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两下头。于是禁府都事便把插在腰间剑鞘上的剑拔了出来。
“……”
正在这时,看到如此情况的定远君惊魂未定,连忙向禁府都事和我的这边走来。
啪!
禁府都事举起自己手中的剑向我指了过来,然后转身向着和自己一起前来的士兵们喊道:“今天就把这女人处死在济州!”
对于禁府都事出人意料的行为,惊讶的不仅仅只有我和定远君。禁府都事这样的行动,好像是从一开始就已经指定好这些士兵们去完成的行动一样。虽然禁府都事这般行动的缘由不得而知,但是对于禁府都事的命令,士兵们都异口同声地应答并执行着。
结束了五年的流放生活。然而离开济州那天的早晨和五年前第一天到达济州那天的早晨没什么两样,依然是那么的明朗。在离开的船上,定远君有好一阵子站着望向那渐行渐远的济州。与他相反,我却在船里头站着望向陆地的那方。
返回都城,那么就可以和珲见面了。在过去的五年里,我对他的苦苦思念,深不见底,展开的话甚至可以覆盖济州的整个天空。但是,我却在济州弄丢了他的孩子。一想到自己要对珲说出那没能守住的孩子,过去五年极力隐藏的那天的痛苦便一下子全部涌了过来,我的心不由刺痛起来。
为了安抚他,我堂堂正正地踏上了济州流放之路。而我希望的归乡路,至少也是一定会抓着他的孩子的小手回去。但是,这样的希冀却在五年前一个夏天的夜晚如梦一般支离破碎地消失了。
珲成了王。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了他,为了守护他和他的孩子而离开了他,对于这样的我,或许他不会原谅。从他在过去的五年间一次也没有传来消息的行动中,我便可以充分地料想到。但是,现在从流放中被释放回去的我如果受到了他的冷落,那么面对他,我将拿不出像五年前那样的勇气。我也希望自己的心变得更加强大,但是面对珲的时候却很奇怪,自己的心怎么也强大不起来。那个对于我来说真的是太难了。
聚在都城门前的是听到国丧消息而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儒士们。在那些人当中,有一部分人是披头散发哭着前来。守城门的士兵们因为要控制这些人,所以变得非常地不耐烦。
“今天不能再进出都城!赶紧退下!”
都城里面也挤满着从各地前来的儒士们,所以,再让儒士们进城那当然是不尽合理的。但是,越是远道而来的儒士,对于守城的士兵说的话就越难听得进去。如此一来,城门前面的士兵和儒士间便不断地发生了大大小小的争执。
在这样混乱的城门面前,我所乘坐的轿子因人们的推攘而找不到平衡,剧烈地晃动了起来。最终我不得不从轿子里下来。我想走着通过城门,但是守城门的士兵们好像不会再让一个人通过。
“定远君大人!”
站立在城门前军列中一名男子认出了定远君并跑了过来。他好像是以前服侍过定远君的下人。
“得知您被解除了流放的罪行,我就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您回来。殿下有令,要大人您先去草堂大监的府上准备一下再入宫。”
草堂便是定远君夫人具氏的大哥具宬。定远君被流放到济州以后,具氏就出宫回娘家生活了。但是在定远君被流放的第一年,具氏的父亲也就是定远君的老丈人具士猛因顽疾逝世,因此具氏的大哥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具家的主人。所以说具氏是留在了他哥哥具宬的家里。
“知道了。”
曾偷听过定远君和下人的谈话的禁府都事(义禁府主管犯人的官吏)站了出来。
“请定远君大人移驾草堂大监府,由这位少将带领您去。”
定远君向禁府都事问道:
“是殿下的命令吗?”
禁府都事觉察到了周围人的视线,犹豫了一会,回答道:
“是的。”
两人陷入了沉默。定远君朝着我站着的方向走来,但是他没有看向我,不,他是不能看我,因为他也意识到了周围的视线。
“请保重身体。”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回过头跟我打了一声简短的招呼。定远君离开后,禁府都事将聚集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转移到我身上,向城门走去。城门前的兵卒询问了禁府都事后,让开了路。但是城门周围布满了人,似乎马上就要关闭城门了。我想要赶在城门关闭前追上禁府都事。而最后,定远君回头了。
经历了5年流放生活的他,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不离不弃地守在我身边的人。他依旧如从前那样,站着看着我,但我们却在城门前擦肩而过。
我以为禁府都事会带我进宫。但没过多久,我发现我错了。禁府都事带我去的是一个陌生的宅邸。禁府都事在紧闭的宅邸门前寻找着看门人。在他的呼唤声中,看门人跑过来,询问过后,一下子将门打开了。
“这是什么地方?”
我站在打开的门前向禁府都事问道。禁府都事瞟了我一眼,简短地回应道:
“马上就知道了。”
我站在城门前想起了他向定远君提到的“殿下的命令”,并且想打听一下珲的消息。但是在我开口之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宫女,让我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您终于来了,大人。”
宫女恭敬地向禁府都事行礼,禁府都事指着我跟宫女说道:
“好好伺候。”
“是,大人。”
“进士大人在哪?”
“在厢房里。”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你好好服侍这位。”
说完话后,禁府都事马上动身向厢房走去。我叫住了把我扔下就走的禁府都事:
“那个……”
他停下了脚步。我苦恼着到底要不要开口问他。他说命令他把我带到这来的人是珲,但是珲却不在这里,所以我想问他关于珲的事。而且这里也看不到皇宫。但是我也不必要感到失望,至少珲派他把我送到这的理由,他应该会知道。
“您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他反而很自然地向我反问道。但是因为有个宫女在旁边,而且也不懂她会知道些什么,所以我没有轻易开口。禁府都事看我没有说下去,便冷漠地扔下我走掉了。
禁府都事走后,那宫女领着我朝里屋走去。但是,到达的地方却不是里屋,是经过一个门的一个独立耳房。她打开耳房外墙的板门走了进去,我也跟着她跨过板门走进里面。
板门里面有一个小厨房,在已经生好火的灶孔上,锅里的水都沸腾了。旁边摆放着一个巨大的可以洗澡的桶。宫女迅速地将烧好的水注满了桶。
“您走了那么远的路一定很辛苦,请先沐浴吧。”
似乎在我来之前所有都准备好了一样。我充满了好奇。但是我看到桶里热滚滚的水,感受到了暖暖的热气,现在只想马上舒服地洗个热水澡。
“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宫女帮我准备好沐浴之后向我问道。我深呼一口气,摇摇头回答道:
“没有了。”
“那么小人就在门外候着,有需要的时候请随时叫小人。”
她出去后,我脱下衣服,进到沐浴桶里。水的温度正好,在沐浴桶里我消除了紧张感,同时,全身也渐渐地放松下来。从济州岛出发到现在已经有10天了,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好好洗澡了。从济州到都城长时间路途中的疲劳都融化在了这温暖的水里。
快洗完澡的时候,天也渐渐暗了。我在宫女点燃耳房的蜡烛期间,换上了准备好的衣服。
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以后,宫女拿着镜子摆在我面前。在济州没有镜子,所以除了能在水的倒影里看到自己样子以外,没有其他的办法。我就这样在5年后与我27岁的样子见面了。
我感到镜子里的自己相当陌生。五年前充满朝气的脸,现在只剩下苍白。脸瘦得就像只剩下一半,看起来非常的虚弱。一想到我要这样子去见珲,居然感到一阵害怕。我把镜子推到一边,向宫女问道:
“这儿是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