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当初我来到这个世间是以何种面貌降生的?
我已没了印象。
没有腥风血雨,没有电闪雷鸣,也不曾惊天动地。
自然,亦没有你挣我抢。
很平淡,很寻常,就如普通人一样,也正如我现在的家世那般。
我当初的家乡,是一个普通的小山村,据说仙人惩恶扬善,意外波及了我的村子,而他以养父的身份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收养了我,如今我和他一起生活这个名叫临渊镇的小镇里。
家族世代为官,也出过大官,有过煊赫的光景,可延续到如今的时代,却是没了那样辉煌的盛世,经由着岁月逐渐没落下来,而他也成了如今世人眼中这般破落毫不起眼的小官吏。
他叫施渊,是我的养父。
家道中落衰微,更谈不上娶妻生子,这或许也是抱养我的一个缘故。
施渊告诉我,我是那次受仙人济世天下、惩恶扬善的幸存者。
我的养父,也就是施渊,听见我的哭声,抱养了我,当时我很小,山村里的一切,完全没了印象,我只记得漫天的云丝,而我丧命的父母,我没有丝毫印象,我有时甚至感觉,他们并不存在。
我叫林云,养父查了我的籍贯,没有替我改姓,我的父亲应该是姓林。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临有所渊,是为沧浪卫。
施渊便是临渊镇沧浪卫的一位中部官员。
镇子里的人都说施家世代清廉,行事也是两袖清风,所以家里也没有多少钱物。
我在沧浪卫打杂,听我的养父说,我的左腿在那次仙人们惩恶扬善中被石头砸中,没钱去进行大医治,落了个瘸腿的样貌。
今天刘十二家宰了一头羊,似乎是他的弟弟被仙人招入门下,踏入了修仙的路途,我很羡慕。
我很向往刘十二的弟弟修仙的生活,虽然我与刘十二的弟弟从未见过面。
刘十二送了一些羊肉给我,此刻已是中午,到了吃饭的时刻,我跑回家去,准备为养父做一顿丰盛的饭菜。
吱呀一声,我推开大门,养父正拿着大叠的卷宗在查阅。
他每天都很忙。
他见我进来,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卷起卷宗,抬起头,说道:“回来了?”
这句话没有什么意义,可是每天我们都以这句话开头。
我看着父亲忧虑的神色,‘嗯’了一声,点头道:“回来了,父亲。”
“回来了就好。”他表情没有什么波动,只是稍微点了点头,拿起手里的卷宗,往他的房间走。
我提了提手里的菜篮子,道:“父亲,刘十二的弟弟去修仙了,宰了头羊,送了我们一些,今晚炒羊肉吃?”
他顿了顿脚步,待我说完后,他方微微点头,道:“嗯,少做些。”随后他便朝房间内走去。
得到应允,我有掩饰不住的喜悦,父亲没有训诫我。
他一生清廉,从不接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有时候,我都觉得他有些古板。
我害怕的,就是父亲会教育我。
不再想太多,我从菜园子里摘了些与羊肉搭配的蔬菜,便在小厨房里忙碌起来。
忽而有些感应,我不自觉地望了望身后。借着掩饰的房门,养父站在那里,神情看起来颇为寥落,细声低喃几句后,又摇了摇头,朝自己的房门理起自己的卷宗去了。
我还是继续在厨房里忙碌,毕竟饭食很重要。就这样,一截时光伴着厨房的炊烟缕缕飘远,炊烟散去后,饭食也弄好了。
“父亲,可以吃饭了。”
厅堂里传来我的声音,施渊放下手里的卷宗,洗了洗手,便来到饭桌旁,端起准备好了的饭碗,坐在了木椅上。
待到父亲入座后,我才坐下。
场面很安静,也可以说是平静,吃饭的样子很文雅。
“嗯,味道不错,不咸。”父亲出奇地点评道,“身体这么瘦,理应多吃些,注意好自己的身体。”父亲夹了一大块美味的羊肉到我的碗里。
我心里一暖,笑着说道:“谢谢父亲。”
看我欣喜的样子,父亲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又欲言又止,没有开口。
“父亲莫不是有些心事?”
我看到父亲的愁绪,他最近有些反常,我不由问道。
父亲看见我的眼神,斟酌了下语言,道:“的确有些,是关于你的。”
“关于我的?是什么?”我有些好奇的问道。
父亲说道:“云儿,你今年已多少了?”
闻言,我有些奇怪,父亲问我这做什么?
我道:“十六啊,怎么啦?”
“十六岁,已经不小了,已经到了娶妻的时候了。”父亲道,询问我说,“老钟的闺女比你小一岁,生的也不错,我对她挺满意,老钟也同意,你理应该成家了。”
老钟是父亲的同事,一样的官阶。
“钟溪?”我脑海浮现她的倩影,脸不由些红,她那么漂亮,我配得上她么?
钟溪,她也在沧浪卫里打杂,很安静,话很少,和我一样。
“孩…儿…不…想…离开您。”说出这么老套的理由,我的脸更红了。
父亲看我这模样,不由笑了起来,道:“你小子,一心虚就结巴,害羞得又那么厉害。喜欢就喜欢,早点成家立业,接了我的担子,我也想早点歇歇不是?”
“孩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怕害羞,一害羞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父亲笑着说道:“父亲就当你应允了,明天我和老钟选个黄道吉日,就把这事办了吧。”
想到钟溪的模样,他真的会喜欢我这幅模样么?
夜晚,星凉如水。
腾云驾雾,开天辟地,仗剑行善,嫉恶如仇的仙人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一直是我的梦想,也是我的奢望。
可我还要承担父亲的官职,做着他的一切。而且一旦成家立业后,我还能修仙么?
不可能的。
梦很凉,是黑色,又有红色,都在沙漠里流逝了。
家鸡报晓,父亲早早离开了家,步入了工作岗位。
我也来到了自己的打杂地方。
我要做的,便是讲将一些于朝廷不太重要的书籍理净。
沧浪卫是查案机构,这很神圣,对于我来说。
他们会需要这些书籍的,尽管很少。
这是一个很逼仄的老屋,一些散发着腐烂味道的难闻气味,弥漫在这间屋子。
刘十二今天请了假,他的工作由我帮他暂时替代。
腐朽发黄的纸张握在手里,我轻轻地清理放回。
一切都已习惯,早已没了所谓。
此刻不敢面对的,便是钟溪了。
想到之后将与她相处后半生,心里总在莫名其妙的出现一些情绪。
抓不住,握不到,想不着,便托付岁月,习惯后再往下走吧。
轻轻翻着手里的古老书籍,我仔细咀嚼着文卷里每一句话语。
这是一本关于仙之恩怨的案宗,故事对我很有吸引力,也很有趣。
因此,我沉迷在这本故事中,摒弃了我的杂念乱语,安静的将我沉默的心灵渡往远去。
可终归是要面对的。
放下手里的文卷,我的量已经完成了。
此刻,我应到刘十二的屋子里,理净他的量。
他给了我钥匙。
一切看起来很平静,可生活总会有起伏。
路途上,我遇见了她。
钟溪,美丽安静的女孩子。
她的眼神与我交错,显得有些慌乱,垂下头,沉默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也是一样。
想着,既然是下半生的伴侣,总应要说些什么,可我理了理思绪,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们应该没什么要说的……
场面很安静,显得有些尴尬,却是我们共同的话语。
她的脸有些红,脸上有些小麻点,隐隐现现,却仍然是很美丽,在我看来。
不过是小瑕疵,瑕不掩瑜,她很美,真的、很好看。
我有些害羞地看了看她的样貌,像是欣赏优美的风景,恬然安静。
她忽然抬起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欣赏时的我,顿时有些惊慌失措了。
她冲我笑了笑,她的眼睛很纯净,很漂亮。
“钟、溪、你、我……”
结巴的我又活过来了,脸红耳赤,手足无措。
被她看到我这幅模样,我有些失落,我好歹比她大一岁,太失态了。
我没有展现我好的一面,让她看到了我的失措。
她羞赧一笑,抿了抿唇,主动向我招了招小手打招呼:“林云,你好呀,我是钟溪。”
“你、好、我、是……”
还是结巴,我都有些恨自己了,还是这么丢脸。
她眉眼弯弯,笑得很好看,接口道:“林云,很高兴认识你,你看起来好可爱。”
“呃……可爱?”转移了注意,我顿时将乱思杂绪摒弃,适应了些。
“是啊。”她很自然。
我却不是,神情不太能掌控,害羞就结巴很奇异,从小就如此,父亲亦毫无办法。
看到我比她都还害羞,她又笑了,不是嘲笑,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美妙。
她笑得真好看。
时间感觉就像是静止了一样。
我呆住了,甚至都忘记了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所以随着时间的推搡,这种气氛越来越微妙了,我突然有些无所适从,然后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哦。对了。”钟溪突然想到了什么,星眸对我眨着眼,“小林云,我听我父亲说,今晚可是有超级好看的流星,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
“呃……流、星吗?”我迟疑了一下,神情有些迟缓,下意识地轻轻指了指我自己,问道,“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当然可以啊,我们一起去。”她对我笑道。
“林云,我的文卷还没理完,以后再聊?”
我还有机会和她继续接触的,这么好的机会!可神使鬼差的我竟然只是点头答应了?!
第一次很她的交流便这样结束了,真的是奇奇怪怪的,可又感觉很奇妙。
待到她离开后,我还在傻傻地站在原地,回味着之前的情景。
“呃……我真的好像是有些莫名其妙……”摸了摸鼻子,我也走了,帮刘十二理净他的量。
可在路上,我的眼睛一直悬落流转着美丽的流星。
一想到还能和钟溪再见一面,我就对今晚的流星充满了期待。
……
最近父亲很忙,可今天却出奇的突然对我很照顾和关心,我都有些不适应了。
想了想变化的原因,我一瞬间就将钟溪回忆在脑子里,是因为我要成家了吗?所以父亲才对我这么关心和照顾吗?我成家了,就要和父亲分开吗?
对于婚姻,我真的什么都不懂,除了奇怪的猜测,我也只能怀抱一份美好的憧憬了。
羊肉,放久了,会烂,看昨天的样子,父亲很喜欢,我应该给父亲多做些。
我去热闹的市场,买了些盐。
菜不咸,已然没了味。
昨天,家里已经没了盐。
我回到家,洗了洗羊肉,来到灶房,再次忙碌了起来。
父亲这次回来的出奇的早,他在书房不停地卷着手里的卷宗,竟然有些紧张神色。
对于这些事情,我并不曾注意。
落日西坠,秋风萧瑟,黄蝶枯落。
我一直都在灶房,一直忙碌着,最后我将饭菜都端到饭桌上,饭菜冒着热气,我尝了一口放了盐的菜,挺香的。
我在父亲的书房外喊父亲吃饭,这次父亲可能比较忙,只是说等会回过去,以前都是在我喊了之后,父亲就立马出来和我一起吃饭的。
“可能父亲这段时间比较忙吧。”我心中想道。
可过了一会儿,书房里父亲就叹息了一声然后搁笔了。
接着他走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父亲好像已经老了,好像有些垂暮了。
他走到我身边,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种慈详柔和的光,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说实话,我挺、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不自在?
“走吧。”
语句起初铿锵却又好似无力维持,喟叹一声,他转过身子,只留下一个萧索的背影,庭院里深秋黄昏下的黄叶似也萧索。
我这次吃饭吃的比较快,我跟父亲说了要出去。
父亲没有问我干什么,只是在当我询问的时候,他垂目不语,略有思索,然后就叫我路上小心点。
我真挺觉得今天的父亲莫名其妙的。
不过一想到马上就能再和钟溪见上一面,什么事我都没有再想了,只有白天钟溪的身影一直停留在我的脑子里,一想到这里,我就对晚上的流星充满了无法言语的期待。
现在正黄昏,晚霞也很美,像白天偷喝酒的云丝,脸上红彤彤的。
昏黄的余晖照耀古道,我走在路上,夕阳温暖,暮风柔软,在心口打着奇妙的歌曲。
暮光透过树梢,苍老的指尖爬满了枯萎的纹路。
西风吹起地上的落叶。
西风也吹过庭院外的长街,街上没有一个人影。
突然暗伏在枯树上的一群昏鸦被惊起,飞入西天的晚霞里。
飘舞的黄叶突然陷入死寂,噤若寒蝉。
施渊一直站在老树前,目光闪烁,眼睛里情绪变化,甚至是惶恐不安。
他来了……终归还是失败么?
施渊很坦然,再也没了之前不安的情绪。
他的面前一袭黑衣舞动,看不到人,似乎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般,空中也没有风。
“你终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黑衣冷声道。
寒冷的气息弥漫两人之间,冷冽若寒冬,如坠冰窖。
“我知道。”施渊叹声道,“我早该料到这个结局了,可是我还是不甘心,失败了就再也没机会了。”他眼帘微垂,表情略有涩意。
黑衣问道:“是谁?”
施渊道:“没有谁,不过是我一手策划罢了。”
黑衣眉毛微挑,瞬息之间,空中仿佛降下一层寒霜,施渊周身被强烈罡风裹挟,中有杀意涌动。
“你不说?”黑衣的声音冰寒至极,“你虽罪不容诛,可我还不想杀你,你莫要自误。”
施渊眼里充满了死志:“我没什么好说的。”
既然如此,黑衣也懒得多费口舌。
空中弥漫的风平淡无波,可施渊影子的头颅一阵扭曲,影子的眉心徒然一空。
与此同时,施渊的面孔像是爬满了青色的长长的狰狞蚯蚓,眉心一红,他的嘴角突兀地淌出黑红色的血。
此刻,他已然没了生机,倒在了冰冷的地上,右手握得很紧。
黑衣猎猎作响,旋即也不见踪影。
夜空繁星流转,绚丽璀璨。
回家的路途,我的嘴角含着欢心的笑。就这么一路含着甜甜的糖,我到家了。
我推开门,没有回应,我以为父亲已经休息了。
可院子里一片死寂,血红的灯笼仿佛都笼罩着黑暗,家里在我心中从未显得如此阴森可怕。
我趋庭快步,静得只能听见我惶恐急促的脚步声。
我瘸着腿,速度却很快。
在院子里,我走了进来。可下一秒我就呆住了——
血,我看到了血!
我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快要不受控制。
我轻声地走过去,空气中只有我厚重急促的呼吸声。
嗬!
突然,我的眼睛里像是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事情,眼前的天好像崩塌了一样——
一滩血里,躺着安详的父亲!!!
他躺在血滩里,眼前的一幕,像一只血色巨兽,可怕而又狰狞的在我幼小心灵里低吼。
我慌乱无措,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泪,汹涌流了出来。
“啊……啊……父亲啊!”
我扑在父亲身上,他的书房里响起凄惨的哭喊声。
撕心裂肺的声音,真的很难听,黑衣穿梭在光影中,闻哭声如是说。
施渊的丧事办得很冷清。
他一生清廉,得罪了不少人,死后出资都是钟溪的父亲还有父亲的一部分同事出的。
我披麻戴孝,跪在父亲的灵柩前,两眼无神,只是不停地机械般的往盆里扔着纸钱,神情很麻木。
盆里的烟浓浓地升起,涌入我的眼里,我的眼睛布满血丝,再也没了任何思绪,如僵硬的木偶人跪在这里。
墨水淋淋的奠字遍布在院子各地,白幡高高挂起,冷寂的院子有了不一样的气息。
施渊是沧浪卫的中部官员,恪尽职守,却也只是一个低级的官员,说到底于朝廷毫无影响力,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样的人。
很悲哀,也很正常。
施渊的一生都很普通,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后。
父亲下葬了,像一个普通老百姓,平常至极。
没了父亲的我,才知道世界是这么神奇。
我和钟溪的缘份已尽,没再见一面,便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隐藏在了我的心里。
她的父亲,我父亲的同事,老钟,他在害怕,害怕自己的结局,他辞了自己的工作,带着钟溪离开了这里,离开了我。
孤独的我,守在这冷清的院子里。
没有任何声音,包括我自己。
我走了,没有人会在意,刘十二如可能是。
父亲的院子,成了一片死地,冷冷清清,很安静,一直都是很安静,便如我上半生的人间,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