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陪他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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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舊愛(3)

「要死就死一次。」她想。而且要遠遠的死。

下午的眷村分外安靜,她突然覺得自己是孤兒,還在時間的流外。她慢慢收拾包袱,彷彿有意等什麼,楊照嗎?或者等時間追上來。房裡靜得可怕,母親在另個房裡,可笑在同樣屋簷下。她聽到自己的呼吸像一顆心朝彈簧摔去,陡起陡落,沒有意義,習慣性停不下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隨年齡做等加級數的跳動。她有些心慌了,怕自己會在這樣的沈悶中太過跳躍,然後重重摔斃。

說來奇怪,她一直怕痛。想像中的痛更痛,她沒被打過,意識中被打的痛令人無法忍受,因為其他的痛她都受過。離家如果被抓回,恐怕難逃一場抽打。

心有感覺,手並沒有,她終於理妥要帶的東西,居然沒有一件乾淨的衣服。經常是換下來的衣服如果爸爸忙、她懶,就會一直泡到發出異味。她真正覺得好笑,他們家沒有聲音,可是有各式各類的味道。

事實上,她向來沒幾件衣服可穿,家裡最好的門面都在母親那兒,雖陳未舊,放出一股奇異的生命,是又不是原先的樣子,像木乃伊。

她衹好穿上學校的制服,白衣黑裙,素得像烈士。

夏天的黃昏長,一天好似很難過去,恰如走出村門那一段路。熱得難受。

她知道那些人在想什麼,懷孕?她不至有如此膽量,大人的世界太多理所當然。她挺出肚子故作旁若無人狀,腦裡盤算著可去之處。

三月的公園頗多繁茂,大半景物是日據時代遺留,樹高花少,是場黑白電影,讓人心情亦青春難得。她在公園裡漫無邊際隨意錯走,走累了就往樹幹窩上一躺。從密密重重樹蔭中望到的仍是樹。公園裡一向人少。

天終於全部染黑,彷彿她的心情退到了地平線、褪盡顏色。

她居然沒有想家。

當天晚上他們不知道從那兒弄來米酒、豆腐干、海帶、花生,她不太喜歡酒的味道,可能心情關係,淺飲即恍惚。男生們起初在罵人,拿話下酒似的,引燃更驚人的酒精效果。她才發現男生罵人有比女生更具潛力。當然,也許如她靜靜一旁是另一種形式的吵。她希望在這兩者邊緣就好。後來大約喝興奮了,老大捏她肩頭的手勁幾乎要捏碎她。她悶聲不吭。老大曾說典青是紫微幫最陰狠的角色。她覺得那味兒挺夠勁,單純的痛於一點,有別於大動作的鞭打,動作及心理,都會讓人產生身心漫開般的巨痛。

她說不上來為何喜歡這樣的夜晚、星光、頂台、一雙手,是因為它放浪形骸嗎?為什麼夏天的夜晚那麼晚。

散夥的時候,她有些慌了,有那裡可以去?星光不致值得盡夜遙望,她的任性不到羅曼蒂克的地步。她落在最後,眼看女孩們分揚而去,她不願意跟她們走。她的自尊心不允許。

「程典青是大夥兒最值錢的財產!」她想到覺得可笑。

最後走著走著剩下她跟老大,老大才問:「蹺家了?」

她想到他的手勁,沒作表示。黑夜使她的去向愈形嚴重起來。衹要別人不知道這事,她就不怕。

夜露更重,他們在巷路間左轉右彎,終於停在一家小旅社門口,也許是燈光,使她多看了幾遍那四個字,「美秀旅社」?這代表什麼?而且她知道老大身上一文不名。

「沒關係,明天才算房租,明天再說。」老大在櫃台取了鑰匙,自顧自走到房門口,她在後面跟住,提著她的全部財產。房門上寫著——四〇五。她一直記得這號碼。

她並不瞭解老大,平常大夥兒一塊兒瘋慣了,很難講正經事,遑論心事。她衹知道老大讀國立大學,卻偏偏喜歡跟他們混在一起。

老大沒多問,似乎他們有相同的背景,不說也知道;而心態異同,不問也知道。

熄燈後老大睡地板,她則全身武裝似的睡床上。房間小,空氣凝結成塊一樣,電風扇發出隆隆的節奏,不具催眠功效。她腦裡反覆再三的念頭是,老大在想什麼?

睡去一夜,反而更累。她仍留在旅館,老大出去找錢。近中午時分才回到旅館,問她要不要再住?她推斷家裡應該知道她離家的事了,便說:「要。」

老大陪她又住一夜,黑暗裡她問老大:「錢那裡來的?」

「幾滴血還挺值錢的。」老大說得很輕鬆。

她要老大睡到床上,因為感激逼出一份想哄哄他的心態,就如同哄楊照。老大問她:「明天妳要怎麼辦?」話還沒回,老大已經睡著了。

將近破曉,她突然在一種很奇異的感覺中醒來,黎明時分,彷彿萬物都在爭相欲動,甫一轉頭,老大正睜著眼睛在看她。

怎麼開始的,因為她太注意掩飾自己的尷尬,以致於完全不清楚。不過是她自願的。

他們愛的程度高低?老大不說,典青沒問。那陣子如果是一生的縮影,她希望跟老大過,和楊照在一起,好累好累。更因為回頭太累,她衷心祈禱不要再見到家人和楊照。她在這種單純、封閉的生活裡分離出寧靜的快樂,她想到母親,發現有點瞭解母親了。

他們後來幾度換地方,天氣愈住愈熱,狹窄的空間裡,肌膚每一呼吸都有唱和、很黏很膩、很煩。她還不適應旁邊有個人、有個活人。

是這原因老大從不說「愛」嗎?她發現,老大比楊照深沈太多太多。

住著住著,她已經習慣每天看到那張臉,楊照出現了。老大被抓走送了感化院,臨時叫人通知楊照。他沒回來的那天晚上,整夜典青沒法闔眼,每個毛孔張著大嘴呼吸似的,她涼得快要感冒了。

楊照臉色慘敗奇壞。她以為他的痛苦遲早會過去,她忘了楊照根本是個沒有適應力的大孩子。

還有十天房錢未付,老大的學生證被押在櫃台,典青堅持要拿回。楊照問她老大怎麼籌錢,她照直說了。

賣血自不比烈士灑血。難忘的是那畫面。尤其楊照心性一路透明長大,現在裝了血的顏色,滲透到了外面,染紅了他的生活。

楊照付清了房錢,問她要不要回家,她真不願,反問楊照怎麼打算,楊照說:「跟隨妳的決定!」

轉眼就到七月了,以楊照實力參加大學聯考上榜絕無問題,如果這一切因她而改觀,她能擔下?她一個人沉淪也就算了。

「我們回家吧!」她對楊照說。起碼得等楊照考取大學。忘掉一個人也是需要時間的。

包裡有老大買給她的衣服,洗一次褪了三分色。她就當楊照面換上新衣服,她要他知道一切,可是不想用話來說明。屋子裡更靜。她轉過身子去看楊照,楊照雙手掩住臉,指縫間滲出淚水,他沒有多餘的手去擦,衹好任由它往下流。她想如果她也能哭就好了。

「我是真的要回去。」暫時她還是得哄他。

「我真希望我已經三十歲。」

他如果有那年齡,可以工作、養家、結婚;問題是她連自己的二十歲都不敢多想。日子又要回頭,談什麼以後經年呢?

她幫楊照把淚擦乾,然後一起回家。她父親就當沒事,她自己也當沒過發生。

老大被抓去管訓,完全是他父親一手策畫,並且登報聲明此子在外所有作為皆與之無關老大的父親典青見過,說是讀書人,性格剛烈生氣沖天。在大學擔任校長。

報上甫經報導,即刻鬧得滿城風雨。大學校長教育不好兒子?簡直太可大作文章,輿論界爭相檢討,抓住事件尾巴不放,也沒有放過程典青。

事情鬧大之後,大學校長下不了台,堅持不具保兒子,除非他保證和程典青斷絕往來。再嚴重的事總有過去的一天,典青相信問題不在於她和老大太接近,面在於老大和他父親對立。她學會了不多問。能不知道就不知道。

這件事終於波及了楊照。應接不暇的是隨時有更生的謠言,還有人專門找到他們學校來指指點點,她可以視若無睹,但楊照不能,功課因此一落千丈。可他還是不講一句不要她的話,更沒有責備她跟老大的關係。

她知道楊照真的在乎,她能做的,除了學校就是回家。無論如何,她不願意再看到楊照的眼淚。

當她以為已經適應了既有的生活,身體的記憶卻有了反應。半夜躺在床上,沒有出一滴汗,卻覺得混身溼溼的,有東西在體內流動,而且輕盈酥軟飄然欲飛。她很想老大。

她去跟楊照形容,楊照一句不說,光抱緊她。這次,她沒有動手打他,楊照也沒有親她。她想到她第一次去住的旅館,和房間。

楊照抱她的感覺完全別於老大。老大有熱情、肆無忌憚,彷彿抱住任何人都如此;楊照雖則直直抱住,沒有要求,是一種感清的程度,單獨對她如此。楊照真不再對她而所求?典青覺得她身體裡流動的暗潮頃刻之間僵停住了。

外界的記憶亦有反應,老大那夥人找到來,說她是老大的女人,必須好好代為照顧。她問怎麼照顧法?根本無非要她重新歸隊。她名氣大了,爭起地盤足夠號召力。

「如果我不幹呢?」她現在喜歡清靜了,不愛太多人在一起。

「歃過的血收得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