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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于优扳扳手指,提醒自己只剩下十七天。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关心——她只剩下十七天的享用期。过了这个期限,她就要回到以往,靠思念度日。
琴音从琴室里传出,于优推着轮椅,慢慢将自己送到琴室门口。
哥在拉小提琴,微偏头,陶醉在音乐中的神情,让她看得痴迷。
好久没进入这个房间,满室的阳光依旧灿烂,纯白钢琴再度向她招唤。
那年,她也曾在这样一个门口,哭弯了腰、哭干了泪,哭碎一颗完整的心,他仍坚持飞往美国,离她远远的。
在那个时候她总算清醒,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有多么卑微,知道就算“感觉”再好,他也不会和她有结果,于是,她擦干眼泪,要自己面对事实。
“要不要进来?”琴音在她沉思中停下,他的声音将于优从冥思中拉回。
在以往,她会一再向他确定——她真的可以吗?她才敢进这个房间。
现在?不了!她没有太多时间能拿来浪费。
推动轮子进门,一如多年前,胡阿姨的巨幅照片仍然挂在琴室一方,几朵时鲜花朵插在水晶瓶中。
打开琴盖,他出口相邀:“表演一首曲子吧!”
省去害羞,于优到钢琴前,几声轻脆试音,再落手,一首完整的曲子缓缓流出。曲子清清雅雅,像她的人,淡淡的,却隽永得让人一再回味。
听着她的曲子、看着她的侧影,英丰有股强烈冲动想将她拥入怀中,但是用什么名义?兄妹?不!他从未将她当成妹妹看待。
他喜欢她,非常非常喜欢,甚至比喜欢更多上一层,但是那个字眼,他不敢想、不敢说,只紧紧地压在心底。现在,他们保持在最佳的平衡点上,他不恨她,她在他身边,就怕那个字将一切来之不易的平和摧毁,他会永远失去她。
“很好的曲子,是你的新作吗?”压抑住翻涌的感觉,他故意说得云淡风轻。
不!好几年了,这首曲子是为你、为我们夭折的爱情而作——浅浅一笑,她没把话说出口。
“胡阿姨这几年在美国的演奏很成功,我看见音乐杂志的报道,他们给她很高的评价。”
“我们合作过几次,妈咪的演奏技巧日臻完美,并且还不断在进步。”
“她会发光发亮是有道理的,胡阿姨这次回美国,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顺利的话,明年吧!有经纪公司分头跟我们接洽,希望我们明年在这里办一场大型演奏会。”明年,最后一场演奏会之后,他将退出乐坛,专心经营父亲的事业,希望这个做法,父亲地下有知会感到欣慰。
“真的?!好期待。”笑在脸庞僵硬,是明年——她还能期待明年吗?
“到时,我给你一张贵宾席的票。”小优从没观看过他任何一场表演。
“要是真的能去听,我就带一大束水仙去犒赏你们。”
“水仙?你喜欢的花还真奇怪。”
“我喜欢它的名字,水仙、水中仙子凌波而立,小小的,纯洁的白。”
“它像你,水中仙子,美丽得不似凡间之物。”一声赞美,泄出了他的真心意。
“对!我是被天神谪贬的仙子,落入滚滚红尘,在人间二三十载,修去一身罪孽,就要记得重返天庭,届时,你要为我焚香祝祷。”
“你在胡扯什么?”她的话让他隐约升起一股不安。
“我是顺着你的话尾胡扯。不谈这个,说说别的吧!”
“上次妈咪告诉我,你是国内颇负盛名的词曲创作家,你没放弃钢琴——我很高兴。”他的一句话,差点儿让她的天分被扼杀掉。
“再继续弹钢琴是我搬到外面那年的事了,幸好那一年胡阿姨帮我打的基础够稳,我没花太久时间,就让自己回复到以前的水准。”钢琴,支持她走过那五年,度过最难熬的痛苦期,本没想过要当什么词曲作家,纯粹是无心插柳柳成阴。
“你该感到骄傲。”他的大掌落在她肩上,传来一阵温情。
“这种要求太过分,你顶多能要我这种残障人士不自卑,没道理要我骄傲。”
“你没花太久时间,就让自己从痛苦中站起来,你作的曲子红遍歌坛,光这些还不够让你自己骄傲?”
“作曲只是出自本能,我要独立、要活下去,我不懂有什么值得骄傲。没人听过小鸟会因自己能飞而骄傲,也没听过蜘蛛为自己会结网而自大吧!”
“你怎么知道小鸟在树上啁啾鸣唱,不是出自骄傲?”英丰反驳,和她辩论,他辩出了兴味。
“你想太多啦,复杂的人类!”摇摇头,她不想抓着这个话题继续。
“对!就是因为人类复杂,才会发展出很多不同于鸟兽鱼虫的情绪骄傲自负也是其中一种。”
“所以我有权骄傲自负!但不见得,非要骄傲自负才能证明我是个人。”
“你很聪明,我几乎辩不赢你。”
“你到现在才发现?”她假作惊讶,然后吐口气说:“没办法,我谦逊惯了。”
“真弄不懂,当年我怎么有本事欺侮到你头上。”
“那是我——”心甘情愿被欺负。是啊!心甘情愿,对他——她一向心甘情愿。
“你怎样?”他坐到她身边,要她把话说得清清楚楚。
“我善良。”转个话锋,她说:“谈谈你和大嫂吧!你们怎么认识、怎么相知,进而决定终身厮守?”压下伤感,她要求自己付诸祝福。
“她是我的学妹,大概同是异乡人吧,自然会惺惺相惜,久而久之,在旁人的眼中,我们成为一对,有困难相互扶携,有快乐共同分享,我们渐渐培养出患难情谊。五年前,我们在妈咪的祝福中订婚,然后一路走到今天。”
“是你说得太轻松,还是我听得太模糊?你们是即将走入礼堂,相伴一生的人呐,怎么在你口中竟是这般云淡风轻?你们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吗?没有同生共死的情谊吗?你们应该是不离不弃、应该是愿同尘与灰——”深吸气,咬住唇,再开口:“对不起,我太激动。”
“爱情——”他对蜜秋有爱情吗?没有!他对她有情、有义务,但是没有爱情。
在很多年前的“曾经”,他对小优有过类似爱情的感觉,但是他亲手毁灭,现在,他还有权对她谈爱情吗?想亲口问上一声,但——
不可能了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她该是怕透自己这条百步蛇了。
除了对蜜秋应尽的责任义务外,小优也不再是十年前的她,她变得坚毅自主,变得果敢,她不再对自己惟惟诺诺、谨慎小心。眼下,已是他们之间最佳状态了吧!
“是的,爱情——”是的,如梦似幻的爱情,那两年,她一直以为自己手中握有他的爱情,可惜——
一九九一年盛夏
十八君远行,瞿塘滟堆
他二十二岁,她十八岁。
毕业典礼结束,英丰自大学音乐系毕业、小优高中毕业,并被推荐进入大学舞蹈系,所以,她不用再参加大学联招,比起一般学子都要提早轻松。
天蒙蒙亮,太阳未升,英丰已经清醒。抱着怀中人,看着她憨睡的娇容,他笑容荡开。
昨夜,几番云雨累坏了她,不然,她会在这个时间醒来,提着拖鞋,偷偷摸摸跑回自己的房间,不让人看见。
两年多,他们维持着这种关系,没让任何人知道。她是他的小情人,一个可爱的地下情人。
曾经,他料想算过,半年内他就会腻烦这种关系,可是,他没有,他迷恋她的身体。两年来,她年龄渐长,身体更加成熟,完美的曲线蛊惑着他的意志力,他竟然再无法从身边推开她。
他被她制约了!
几乎是第一眼,他就喜欢上她,喜欢她的漂亮懂事、喜欢她的乖巧认真、更喜欢她以他为天神般地仰赖敬慕着。
接着,她成为他的妹妹,虽然口口声声说恨,时时刻刻挑衅憎恶,但他无法打心底真正恨起她。
然后,一个恶作剧的玩笑,在那个生日夜,她变成他的枕边人。
对她,虽冷漠,却不再憎恨,少了挑拨、少了情绪发泄,他变得平和。这改变看在大人眼中,以为他终于慢慢接纳于优母女,让全家人都松下一口气。
不知不觉,他改变;不知不觉,她进入他心中;不知不觉,他离不开她。
是的,毕业之后,他对出国深造的事并不积极;几个国外乐团的邀约,他全数拒绝;许多好机会,他没有多加考虑就直接拒绝——这些不都在说明他离不开她了?
他将要被她牢牢绑住吗?虽然她不像其他女孩那样,开口闭口向他索爱;虽然,她从未向他乞讨过永远;虽然,她只是用自己的方式默默爱他。可是,他的心已经深深刻上她的名字,他的脑海里满满都是她的倩影,想将她连根拔除,对他太困难。
这算什么!她成功了?爸爸结婚当天,她对着姑姑和自己说,要嫁给他当新娘!她果然是成功了!不躁进、不急迫,一如她的性格,温柔婉约,慢慢步进他的生活、他的心里,并将改变他的一辈子。
如果爸爸知道小优和他的关系,肯定二话不说,非要他娶小优不可;如果他继续留在这里,每天让她影响一点,到最后,他也会阵前投降,自动跳入她的陷阱之中;如果,他真娶她——
不!怎么可以!爸爸背叛妈咪,他怎可以再背叛妈咪?他答应过妈咪,大学毕业就出国,跟她一起在乐坛上打拼出一片天地;他告诉过表姐妹、堂兄弟们,绝对不娶小优为妻;他告诉过自己,恨她、怨她,与她一生一世誓不两立——
不!当然不可以,他绝对不让于家母女称心,绝不让小优得意。妈咪输掉一回,他不会让自己再输掉另一场。
推推小优,扰醒她的清梦。
她本就浅眠,这一推,她立刻醒来。揉揉眼睛,看向壁钟,小优嫣然一笑,俯下身,她像往常般,想在他颊边留下亲吻,他却偏头躲过。
细心的小优注意到他的微小动作,怔了一怔,他心情不好?没关系,等一下,她可以陪他出去走走。
“我先回房!”抱起拖鞋,悄悄打开门,她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的房间。临行前,一个可爱的挥手,那是她的早安的问候。
好爱、好爱他!她的生命有他,足够啦!
早餐桌上,全家到齐。
小优忙着帮英丰的吐司里加上荷包蛋,忙着帮储伯挖出咸鸭蛋,也不忘记为妈妈添碗地瓜稀饭。
她笑嘻嘻地忙着,满脸都是春色,化不开的愁眉解脱,淡淡的忧郁消失,她长成一个美丽讨人喜欢的大女孩。
“爸,我有事想跟您谈。”英丰不看小优,不要她的眉在他眼前纠结。
“说说看,我们商量商量。”睿哲放下早餐,笑眼望向儿子。
“上大学时,我答应你留在这里,你也答应我毕业让我出国念硕士,我希望这个暑假出去。”他淡淡说出心里话。他要走?要离开她?不、不对,他的意思不是这样,他是想带她一起出国,也许他想借着读书名义,让他们不用再偷偷摸摸。是、一定是,这个想法安下小优纷扰的心。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笑意隐退,皱眉。
“越快越好,如果有机票,我明天就走。”
“需要这么快吗?我们还没为你准备——”淑娟犹豫。
“妈咪在那边,她会替我张罗。”英丰冷淡地拒绝她的好意。
“那,我打个电话和幸慧联络。”睿哲说。
不想让儿子走的,不过话是自己说出的,怎能食言?这一走——他还会是他的儿子吗?心在怀疑。
父亲的皱眉让他不忍,缓气,他说:“爸,我长大了,你不用替我操心。”
“是啊!儿子都大了,我还在担心什么,你是比老爸更有能力——我总不能一辈子把你系在腰带上,阻止你长大。何况,又不是不回来——”他自我安慰。
“我会回来看你。”英丰安抚爸爸,就如童年时,他遇到困难,父亲常对他做的一样。说不怨是骗人,但他终究是爸爸。
“对,这才公平,你在这里上学,放假飞到美国看妈咪,现在你在妈咪那边,放假自然就要往这边跑。”话一说,睿哲的心情开朗不少。
儿子终是儿子,疼过多少年、宠过多少年,不会一放手,他就忘记。
“你出差,也可以到那里看我。”爸爸的笑解放他的心。
“对、对!最好你有空,也帮我调查那里的市场,要是市场环境好,我们可以评估投资的可能性——总之,美国又不远,十几个小时就到了!”
说到底,他还是希望英丰继承他的衣钵,但幸慧希望英丰朝音乐路走,他没正面反对过,只能在心里偷偷盼望英丰对商场产生一点兴趣。
“你快到公司去吧,早上不是有个会议。”英丰道。
“好,我中午开完会就回来,剩下的我们到时再谈。”拉开椅子,夫妻两人离开家门,餐桌上剩下沉默的英丰和小优。
“哥——你去美国,要带我一起去吗?”小优问得小心,生怕一个不对,又惹他不快。
“你不是申请好大学了?”冷冷一声,他没有作答复。
“我可以放弃,如果你要我一起去的话。”为他,放弃再多都值得。
“不用,你留下来。”
“留下来,那——以后——我要怎么办?”他不在,她一个人、一颗心,寂寞凭谁诉。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难道我必须为你的‘以后’负责任?就为了你主动跳上我的床?”语含讽刺,他推开餐盘,朝楼上走去。
主动?是啊!是她主动跳上他的床,是她放弃女孩的羞怯主动来取悦他。他何必负责,何必去设想她的以后——可是,不对啊!这两年,他不一样了不是吗?他不再怒吼她,不再骂她、欺负她,甚至上床时候,她还可以享受到他些许温柔,莫非这一切都不是爱?
不是爱是什么?难道他要的只是她的身体,不要她的心、她的情、她的爱?
不对,他不是虚伪的人。不爱她,他不会用深情的眼眸凝睇她;不爱她,他不会在她入眠时,轻言他的感觉。这些还不是爱吗?
小优心里的答案是他爱她啊!
可——爱她为什么要离开她?为什么不带她一起?
昏了,她浑浑噩噩追寻起他的足迹,一步步跟他上楼,在英丰关上房门前,拉住他的手。
“哥,是不是真的不要我去?”
“是!”伴随这个“是”之后的,是甩手、关门。
小优懂了,正确答案是“不爱”!
爱一个人,就不能忍受分别,爱一个人就舍不得让她心伤,爱一个人就会念着她、想着她、无时无刻只想用爱紧紧包裹住她。
他不爱她,所以他不介意她是否伤心难过;他不爱她,所以不担心分别;他不爱她,他从来就不爱她!
她放任自己哭泣,却捂起嘴巴,不让哭声引来他的愤怒。就算不爱,也不要让他恨啊!
她哭得彻底,哭得放纵,哭得椎心泣血——停不下来了,她已经停不下来了——爱停不下来、伤心停不下来、泪水也停不下来——
她弯下腰,蜷起身子,整个人缩在地毯上。她断断续续抽泣,爱情好辛苦、好累——好痛——
头很沉重,模模糊糊间,于优听见张妈的声音,她买菜返家,接着她将要上楼整理房间。扶起墙,她缓缓站起来,敲敲门,静静等待。
英丰打开门,是泪流满面的小优,浮肿的眼眶诉说她已哭过好久。一丝怜惜油然升起。
“哥,你不爱我,是不是?”看着他的眼,她想等待一个奇迹。
“我——是!”别过脸,差一点点,他就要对她的眼泪投降。
“这样啊——我就知道是我弄错了。不过,没关系,知过能改——还有救——”
“你还有事?”他逼自己冷血,不对她的可怜心软。
“你在整理行李吗?”从他身侧,她望见床上的行李箱。
“对。”
又是简单一个字,他已经懒得理她?
“我帮你整理好吗?我保证,以后我不会再黏着你、不会再惹你烦,也不会再——一厢情愿。”她伸出五指发誓,央求让她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没回答,是默许了?
小优跟在他身后进门,坐在床沿,将他取下来的衣服一件件叠起、折平。
“哥,如果——如果你在国外碰到好女孩,你不爱她,就要清楚告诉她,不要让她存下希望,一天一天幻想、一夜一夜沉沦,到最后再清醒,很苦的。”她自顾自说,说着自己的心思和无解的****。
“哥,如果,你碰上的好女孩喜欢你、你也爱她,积极一点,告诉她,你要和她共生共存,你要和她共享幸福。好好把握住手中的幸福,珍惜它、呵护它。爱情是很短暂的,一不小心,就会消失不见——”
他没停下手边工作,安静聆听她的沉重。
“哥,我会在这里祝福你,鹏程万里、前程似锦——有空的时候——无聊的时候——请想想我——”吸吸鼻水,拭去眼泪,她带着他最喜欢的笑容走到英丰面前,“哥,你确定明天就要走了吗?”
“对。”再不走,他会让她的眼泪留住,撤不开脚步。
“明天,我可以送送你吗?”
“不”字僵在口中,点头,他无法拒绝。
“我——我可以抱你最后、最后一次吗?”说完,泪凝在她带笑的唇角。
叹口气,对着这张强欢的笑脸,狠心太难。搂住她,让她纤细的身体在胸前烙形,爱上她太容易,要遗忘——谈何容易。
眯起眼,听着他的心跳,想问问他的心,为什么不肯爱她?是她太不可爱,还是可爱的女孩太多,让她在他心里排不上名次?
说好不送行,预约起下次回家的日子,英丰单单牵起小优的手,他们搭出租车离开家门。
“你瞧,他们像一对真正的兄妹了。”站在围篱前,淑娟眼里满是欣慰。
“是你和小优的努力成果,不然,像英丰这样的倔强孩子,我不知道他会恼我们到几时。”
睿哲围起妻子的肩背,这些年有她,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淑娟或许不如幸慧优秀,但她是全心全意爱自己、爱英丰,她付出所有心力,为他创造温暖和谐的家庭。对于这样一个坚韧女子,他怎能不爱?
“这次离开,我相信他会再回来,到时,他会成熟懂事,会了解你的期望。”
“真的吗?”执起妻子的手,笑纹在他眼角成形。
“真的,我相信你,也相信我们的儿子。”紧握住丈夫的手,她的幸福来自他,早在十年前,她就放弃自己的人生,不敢多做奢望,哪里知道,命运又为她安排了这个男人,为她编出一部幸福乐章。
“走吧!我们去公司,我要努力把公司扩大再扩大,然后风风光光地把它交到儿子手中。”
她笑了,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宠爱儿子的老爸。
“对啊!今天我还要跑一趟,为新公司开幕剪彩。恭喜你,儿子又多了一间子公司。”
坐上张伯的车,他们跟随在儿子、女儿身后,离开家门。
车停,英丰和小优一起下车,他一手提起行李,一手——让小优紧紧握住。
她在害怕,害怕分别、害怕思念、害怕这个早晨是他们生命的最后交叉点。
小优很清楚,不管她有多恐惧,她都无法留下他。
他执意想走,有没有——有没有一部分的理由,是因为他腻了她?腻了她的眼泪、腻了她的纠缠,所以他宁可离家,走得远远的?
是这样吧!想起他闪躲她的亲吻——苦苦的涩意爬上心间。
其实,不用这样子,真的!只要他明白告诉她,他讨厌她、不想看到她,她会躲开,不叫他为难。
甚至——她可以去申请宿舍,搬到外面,再不——再不,她可以封了自己的心,强逼自己不爱他——
又是泫然欲泣,英丰讨厌看见她这种表情。
烦!甩开小优的手,想留他吗?不留!想影响他吗?不行!他不会让她得逞,他不会背叛妈咪,不会、不会!
他想赶在闪黄灯时过马路——却不料,一部抢红灯的车子疾驰过来。
一心挂着小优的愁云惨雾,英丰没注意来车;但小优注意到了,冲上前,用力推开他,自己却来不及躲,一个撞击,她在轮前倒下。
“小优!”扔掉行李,他冲过来抱住她。该死!她居然用这招留住他,恨!他恨自己也恨小优,“你在做什么?”他恶狠狠地朝她咆哮。
肇事司机也停下车,跑到她身边,“小姐,你有没有怎样?”
“我没事——”咬住惨白双唇,她痛得几要晕厥。然而,真正让她想哭的是英丰的表情,他怀疑在她做戏?“我的脚好像有一点点扭伤,这位先生,你可以送我到就近的医院看看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疼痛已远远超过她所能忍受。
“当然,我会负责的。”只是扭伤?司机松口气,放下心。
“哥,你走吧!快赶不上飞机了,很抱歉,我就送你到这里。抵达美国后,打个电话给储伯。”她深呼吸,努力让语调保持平稳。
“你只是扭伤——”英丰问。
“我没事的,加油哦!下次回来,一定要变成伟大的小提琴家。”挥挥手,她固执地要他离开。
“我会打电话回来,问问你怎样。”皱眉,他总算走开。
他说要问问她怎样。她还在他心间吗?他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后,她双肩垮台,交给司机先生一串数字,人便跌入昏迷——
再清醒,床边储伯的眼神充满关爱,这是一双父亲的眼神,她懂!
“储伯,我没事,别担心。”拍拍他的手,眼泪滑落。
“痛吗?”拭去她的泪,心有不舍、有愧疚。
“还好。妈呢?”小优问。
“她出差了,我刚联络上她,她会赶最近的一班飞机回来。小优——撞上你的陈先生说,你是要救英丰才自己撞上车。”
“不是救不救,是下意识反应。储伯,我伤得重吗?”看看自己的腿,它们缺少痛觉。
“伤到脊柱,也许以后——你不能再跳舞——想走路——要经过长时间复健——”他支吾地转述医生的话。
这样——她算是残废了——
幸好,车子没撞上哥,小提琴家要英气潇洒地站在舞台上,不能受伤。
“没关系,我可以不当舞蹈家,哥不能不当音乐家,他是很有才能的天才型人物,当音乐家是他的梦——”
“小优,医生说你怀孕了,那孩子——是英丰的吗?”他艰难问出。
明知道挑这个时间问她,太残酷,但——他焦急啊!是英丰吗?小优除了上学,哪里都不去的呀!
孩子,她居然有哥的孩子!他们的关系又多了一层。
孩子?是男生,还是女生?会长得像哥,还是像她?他会遗传到哥的音乐天分吗?她有孩子了!在从哥身边偷来父爱之后,她又从他身上偷来孩子,不过这次小优决意不归还,她要独占到底。
要留下孩子。首先,她要先跟储伯借一笔钱,搬出家里,等孩子生下来,她可以去教跳舞,赚钱养小孩,不过,这些不能让妈妈知道。她必须——为了小宝宝,她有好多事情要计划,没时间伤心——
“储伯,请你不要让妈知道我怀孕的事,你先借我一笔钱,等我把宝宝生下来,再让妈妈知道这事,好吗?”灿烂笑容取代刚刚的茫然失意,她快乐、她开怀,生命又重新注入希望。因为她有宝宝!
“小优,听我说,孩子流掉了。医生刚帮你动过手术。”
“为什么?为什么要动手术?不能留下他吗?我想要他啊!”她激动起来,推倒点滴瓶,打翻桌上瓶瓶罐罐,她放大声量嚎哭,“我要他、我真的好想要他——”
“我知道,储伯都知道,知道你爱他、你要他——可是在送医院的途中,他就不好了,没有人刻意要拿掉他,你相信我。”睿哲紧抱住她,不让她伤害自己。
小优缩在他怀里痛哭失声,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待她优渥?
“原来——是他不要我。”宝宝不要她、“他”也不要她——全世界都遗弃她——
“小优,告诉我,孩子是英丰的吗?如果是,我要他马上回来负担起责任。”
“不要叫哥回来!”在激昂之后,她擦去泪痕、迅速冷静,在最短时间内压缩悲恸,小优又恢复一贯的恬静。
“孩子已经没有了,责任还重要吗?储伯,这件事就当成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要让妈妈和哥哥知道,好吗?”她软声哀求。
“可是——”
“我还有未来,不能再事事往后看、件件追究,如果孩子是个错误,就把他当成我年少轻狂中的一段,谁也不要再去提起。储伯,请答应我,我不想再让妈妈担心,她为我吃的苦够多了。”
何况,他对她没责任,当初是她“主动”的啊!
“好!”睿艰难点头。
“还有我的脚,不要让哥知道我受伤,明天他打电话回来,请转告他,我没事,妈那边——就说我自己不小心吧!”不当他的负担,不成他的累赘,她有她的骄傲和自尊。
“小优,你不需要永远委屈自己,不需要为英丰说谎。”这孩子,怎么处处为英丰着想,不替自己设想?
“不委屈。事情说破——于事无补,只是增加旁人的心理压力。”
“小优,善良要有个限度,你这样只会叫我们心疼。”
“出院后我还要你们的支持帮助,我要积极投入复健工作,等哥回来,我又是好好的一个人,到时,我们就谁也没说谎。”笑逐颜开,她用笑容安慰。
“好吧!你休息,我先到机场接你妈。”
“嗯,我睡了。”挥挥手,闭起眼睛,她让他安安心心离开。
门关起,伪装不再,泪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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