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边缘、族群与国家:清末西北回民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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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回民起义的地区性分析(6)

八月四日,陕回首领孙玉宝率4000余人,由静宁经张易堡攻占固原。此为固原第二次被攻陷。《平回志》记载,陷城后,“孙义保(即孙玉宝――本书注)在固原僭称大汉正西王,伪封节度、总制、元帅等官”。⑤四年(1865)二月,清军再攻固原,回军元帅马得功战死,孙玉宝撤至黑城子。三月十五日,清军攻黑城子,孙玉宝又北撤,途次战死。七月,雷正绾军被金积堡回军击败于强家沙窝,其部下总兵雷恒、李启高、胡大贵等哗变,与回民军联合攻克固原。这是固原第三次被攻陷。同治五年(1866),固原为白彦虎从董志原派兵占领,是为第四次破城。①五年正月,官军克复固原,“是役殄戮计四五千”。②

在这种反复攻伐的过程中,固原一线的地方社会大遭摧破,同治三年十月,张集馨奏“查固原距盐茶相隔几二百余里,沿途村堡无一汉民。”③汉民或被杀或逃亡,回民或起义或被裹,只剩下回民军、官军纵横往来。

穆部回军出于报复而进攻,但并非所有回军都是如此。平凉属华亭县回民在同治元年也揭竿而起。《华亭县志》谓“初,土回叛变,尚爱乡土,不甚惨毒”,因此虽屡与乡团战,但出于乡土之情,又与汉民无仇,故对华亭县辖境没有造成大的破坏。但这种局面没有持续很久。二年十一月,陕西回军入境后,因遭际惨毒,又无乡土情谊,因而“无所顾惜,焚杀惨于土回十倍,华亭从此坵墟。”④当陕西回军败退至今宁夏境内,同样的情况更屡次发生。

同治四年(1865)正月,清军攻破固原萧(硝)河城。《平回志》称“萧河城回民苏上达斋其马匹军械,领閤城人民来营求抚。汉民一百六十余庄具保:‘上达实为良善,被莲花城贼裹胁,无计投诚。且汉民衣食乏缺,皆仰给回民,愿合辞具保。'”⑤据说苏上达乃是早先投降清军的王大桂的旧部。⑥在投诚清军的回民头目张保隆的带领下,固原“城外西北远近回村向听张保漋约束,保护汉民村落极多。”⑦回民首领的作为,表明东路回民在非常时期,积极维持族群和解的努力。官方将这种情形纳入善后抚葺事宜的考虑,对于盐固回民的评价较为积极:“盐固一带回族虽与汉民杂处,尚称良懦,不比莲花城之木三,则灵州之马化漋,戕官据城,罪在不赦。”⑧

总体而言,陇东地区既受西迁的陕西回民军的袭扰,又受本境起义回民行动的影响,加之团练、官军的勒索,在各种武装集团的袭扰和此起彼伏的军事行动的破坏下,导致“甘省焚掠之残,几于赤地千里。平凉残破固不待言,即泾州、隆德、静宁、会宁、安定等处附郭村庄亦尽成焦土。”①这便是民族/族群矛盾与冲突所造成的严重历史后果,足以给后人深刻的警示。

三、宁灵一带的回民起义

宁夏府是北路军政中心,下辖灵州,农业发达,交通便利。最主要的回民力量是哲合忍耶新教集团,到清末时已发展了一个多世纪。继前两辈穆勒什德马明心、穆宪章之后,教权转归灵州马世系,经马达天、马以德,已传至第五辈马化龙,灵州金积堡②成为哲派的中心和根本重地。马化龙领导着由上而下团结一致、信徒众多、财力充足的强大群体。因前四辈教主都被官方所杀或迫害致死,“提着血衣进天堂”、为教门而死即得“舍西德”③的思想对教众的影响极大,这种思想在外部压力下极易强化,也极易使新教回民把斗争目标转向敌对族群或官府朝廷。同时长期以来,新教难以获得合法性认可,持续维持着武装对抗外部压迫的心理倾向性。④在团体的固结和宗教的激励下,灵州回民成为清末强大的回民集团。宁、灵、固、平回民起义后,以灵州为中心,领导权渐归哲合忍耶所把握,而在哲派中具有绝对权威的马化龙集大权于一身,成为甘肃北路首屈一指的回民领袖;哲合忍耶集团则成为清末西北回民起义的中坚。

宁夏平原灌溉农业发达,人口众多;如同陕西一样,杂居的回汉双方也常因细故械斗,这类事件最终依赖官方介入解决,处置事务的官员却普遍处置不公。据《平回志》载,“……宁夏一路,其始回民懦而汉民强,遇事则凌轹之。以闻于官,多置不问。回积忿深,往往与汉民相仇杀,互有死伤。越在边陲,格于上闻。官吏既袒汉民,又以回之易与也,辄任意出入其法。回杀汉者抵死,汉杀回者令偿敛葬银二十四两。于是回滋不服。”①同治初,“宁夏汉回互斗,汉民团练以备回。”当时宁夏地方官员的意见并不一致,署宁夏道候云登对回民态度强硬,“督办颇切。”掌握实权的宁夏将军庆昀则力持抚议,“而严勒汉民散团防,缴军械。”②

宁、灵回民的起义,与北上的陕西、固原回民的发动有关。据庆昀的奏折,“宁郡起义之由,缘陕省西同两府逆回倡乱,分遣匪党勾结,甘省固原灵州之回到处蠢动。”③同治元年七月初,“又宁夏府属之灵州有回民数百入境,声称由陕避难而来。”同时,灵州回民“近闻有买马置械之事”,④已在准备起义。据史料称,其间,马化龙“与宁夏武生纳清泰、平罗县武举郝文选……结为死党”,⑤实际稳固了北路起义回民的军事联盟。

同治元年(1862)八月,平凉府属盐茶厅平远所(今预望城)把总马兆元(沅,回民)首先举旗,之后,邻近的灵州属同心城、金积堡,宁夏属通昌、通贵,平罗县属宝丰、石嘴山等处回民相继而起。据《方略》称,马化龙“与伪军事周文灿、保文彪等纠集马兆元、王阿訇、周发、周连登等于九月间围攻灵州。”⑥其间普遍发生了起义回民与汉团械斗的事件。据庆昀奏称,在石嘴山,“该处回民带领汉民迎入该教礼拜寺,而回匪中之阿浑喝称见汉不留,回众始行恣杀。”①

北路回民起义的过程中,马化龙实际上成为领袖,尽管纳清泰、马兆元等人并非新教回民,也并非马化龙直系属下。

宁夏府城的回民领袖马万选、纳万元等率领的回民军于二年(1863)十月二十四日很轻易地便攻下宁夏城。《平定关陇纪略》称,城陷后,“侯云登被戕最酷,城中汉民屠戮罄尽。”②左宗棠的奏稿也提到“陷郡邑城池,戕害官吏,惨杀汉民至三十余万之多。”③但此说均为故意夸大之辞。据当时城内生存下来的人回忆,“官弁兵民杀死无数,而于正街铺户,则令其闭门安居,未曾加戮。”④可见被杀的多为官吏士兵之类,这些人因保卫城池,与回民作战甚烈,以致城破后遭到报复。侯云登之被杀,即出于此种原因。恩麟的奏折交代了前后原委,“有汉团王添德自称道署衙役,带领二三百人烧杀回庄,因而回众报复,疑为该道(即侯云登——本书注)指使。”“并因前次剿办灵州平罗回匪,深得汉团之力,未肯遽行遣散,于是回民深怨侯云登。”⑤这个过程颇具代表性,团练攻击回民,回民报复团练,便同时也报复与团练有联系的官员,官员代表着朝廷,对官员的攻击,实际便无异于对抗官府朝廷。

宁夏城陷后第二天,灵州亦陷,“次日,灵州回闻风而起,州城遂相继陷。”⑥攻守之余,“城中民人死者二万余。”此后,宁灵地区便长期处于哲合忍耶控制之下。庆昀奏称,当时“灵州一带回匪万余,平罗一带回匪数千。马化漋以灵州之金积堡为老巢,郝文选等以平罗县纳家闸为老巢”。但马化龙被认为“实为宁夏一带逆首。”⑦

马化龙虽是宁灵回民的领袖人物,但他重于领导而非实战,且他贵为新教领袖,向以教化服人而非滥施武力。从种种记载来看,马化龙积极采取措施稳固地方局势,宁夏城陷后保护商铺的命令即出自于他,据当时人回忆,“第三日传呼王爷入城……马化龙身坐大轿,拥卫多人,驰入公署,随闻传谕各铺户,照常生理,不许惊疑。”①据载,宁、灵城陷后,回民军的报复相当有限,“城内衙署民房均尚完好,回汉民人亦俱安堵。”②这与当时陕甘的其他被陷城镇的遭遇颇不同。

据《甘宁青史略》称,“马化龙欲守灵州以堡障金积堡,并以政治手腕收拾人心,以马占魁声望素符汉回信仰,乃令其知灵州事。濒行,授以六字诀,首曰:少杀人……又曰重农事。”马占魁视事后,“恢复秩序,禁止烧杀,久之汉人稍稍归矣。”③同治八年(1869)八月,刘松山克服灵州城,向汉民父老问起“回酋”之待民若何,“佥曰:前州牧马占魁虽非朝廷所命,而情关桑梓,事有便于民者试行之。”刘松山本人亦认为“及入其境,则桑麻遍野,进其城,则街市整齐。伪知州马殿魁人亦忠厚,在此维持秩序,煞费苦心。”因此“赦占魁从逆罪,令归金积堡谕马化龙速降。”④

马化龙在战乱之余,也积极调和汉回矛盾、搭救民众性命。慕寿祺曰:“马化龙虽叛踞金积,多历年所,而宅心慈善,视汉民如一家,民心皆为之倾向焉。……汲汲焉以收拾人心为急务。”⑤同治七年(1868)二月,“时金积堡城中食料缺乏,汉人入山抓‘发',归家后涤净少调面粉便可充饥。穷民纷纷出城。或恐其逃,请禁之。马化龙曰:民自求食,何禁为。悉听其便。”⑥穆图善奏折也称,抚局期间,七年闰四月,马化龙会同灵州兵役“将著名刁匪马白哇、马晶中、马举擒获解送宁夏郡城,分别斩首枭示”;六月,马化龙又将“暗中结盟谋为不轨之杨生魁、冯学礼、白天凤等一百馀人歼死,解散馀党,救出被胁良民甚多”。①

总体而言,回民军控制了宁灵局势之后,有意调和民族矛盾,各地普遍形成了族群和解的局面。灵属韦州堡有苏兆明者,“暗地维持,有谓恐汉民反噬,当先剪除者,兆明阳奉阴违,并私地给粮以赒其饥。”但是这样跳脱族类之见、调和民族矛盾的人物,在清军入甘后,“乃竟疑为兆元党而戮之也。”②

同治四年底,宁灵回民军与继任宁夏将军穆图善为首的官府达成抚议,宁灵一带“汉民相信日深,陆续归籍者难以数计。今已数年,汉回交相贸易,和好如初。”③在同治四年至八年(1865-1869)的抚议阶段,宁夏府属地方的权力实际上归新教掌握,马化龙也以“马朝清”的名字和“副将”的职衔在官员的奏文中知名。④但是在这种局势中,回民并没有完全把清廷权力从宁灵消灭或驱逐,宁灵的官员和护卫军队仍然存在,但断绝朝廷粮饷,反而仰仗新教回民集团的供养。刘松山后称:“灵州甘回素听马化龙之命,地方公事及徵收钱粮,向皆马化龙主持,在城文武各官薪粮亦皆由马化龙发给,回眾藐视官长,不受约束。”⑤张集馨对此很不满,批评“甘肃自回祸以来,专意主抚,屡受其愚弄,而不改弦更张,岂非气数。……宁夏和祥至礼拜寺行香挂红,给以功服,许以官职,而迄不就抚。甚至宁夏县彭庆章以女嫁回,甘心事逆。……武营平日素不操兵,又因营中兵弁多半回人,恐一发不制,故摇尾乞怜,希图无事。文员又以地瘠民贫,兵饷无所筹画,希冀逆回就抚,籍得苟安,而总未为国家久远计也。”⑥而马化龙甚至经常向名存实亡、仰人鼻息的宁夏官府示弱求抚。起义回民虽然取得控制权,但不能消除朝廷要收复失地的威胁,不得不屈与委蛇,寻求各种时机以实现自保,取得利益的最大化。

八年(1869)八月,湘军复灵州,但九月十三日,灵州城再次为回民攻占,城中汉民遭到报复。①当时,绥远城将军定安疏报,刘松山一军在灵州城内不分良莠,肆行杀戮,以致降回复叛,报复汉民。刘松山因此遭革职处分。但当时湘人主军,最后呈送朝廷的调查结论认为刘松山忠勇性成,“惟不知地方情形,轻进贻误,实未尝杀回一人。定安谓松山肆行杀戮,致回民复叛,袭踞灵州各情,则皆传闻之辞耳。”②朝廷正值用兵之际,也有意对湘军示以安抚,最终置之不问。

九年(1870)十一月,金积堡回民军终于战败。十六日马化龙亲赴刘锦棠营濠外,愿以一人抵罪,死无所憾。清军在金积堡损失大将刘松山,其他提督、总兵等高级将领在内被杀31名,③左宗棠谓,“仆十余年剿发平捻,所部伤亡之多,无逾此役者。”④加上作战艰苦,清军自刘锦棠上下群思报复,“诸将士怒其久抗颜行,群思缚而磔之,以报私仇而雪公愤。⑤马化龙的“新教”身份更成为某种“原罪”。他带领新老教回民于同治二年(1863)就攻陷了宁、灵等官府统治的中心城镇,在官员和朝廷的角度,无疑是罪魁祸首。清军又于金积堡中掘出私藏军械,⑥更成诛杀的理由。但回民若在降前藏械,战事正紧,不用而藏,宁有此理?马化龙已赴清军营中,回军藏械何用?此事颇存疑点,但从左宗棠到清廷,以老湘军作战辛苦,勋劳卓著,竟不约而同,一概不问。十年(1871)正月十三日之后,刘锦棠、徐文秀、雷正绾、金运昌等于金积、平凉先后提马化龙、马耀邦眷属家人、哲派高层、回民将领共计100余人,或“凌迟处死”,或“概予骈诛。”家内未成年男丁如马五十六、马五十九等被解交内务府阉割,家内女眷则给官兵为奴。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