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过得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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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鱼龙夜话(3)

24日一早,搭头班机,我们回到了北京。车行驶在高速上,泪就止不住了。于谦以手捂脸哭道:“老头太狠了……”是啊,刚五十九岁,7月17日的生日,我已订好饭店,准备请数百人来给师父祝六十大寿,哪怕是过了生日再走呢。我们哭了一路,一直哭进玫瑰园。下了车,师兄弟们都围了上来。哪顾得上寒暄,扑进灵堂,倒地便哭。自当年夜走黄村之后,我再没哭过,这次可说是撕心裂肺,众人把我搀起来后,只觉得眼前一片昏花。

2004年,师父收我时,无数的人赶往玫瑰园进谗言阻拦此事。先生力排众议,终于使我立于侯氏门墙。先生待我之情,如父子一般。常于演出后接到先生电话:“炸了酱啦,来吃面吧。”“我这有一堆海鲜,快拿走。”闲时,我们爷俩最爱干的事就是比唱戏,师父有时像小孩似的,要是有一段我不会唱,他能高兴一晚上。一次他唱了一段怯弦子书,我没听过。师父乐坏了,先拿纸给我写下词来,然后楼上楼下地喊:“ ,郭德纲也有不会的!”

师父聪明绝顶,堪称大家,一生创作表演了许多的作品,中国相声史上有师父浓重的一笔。师父去世前不久,打来电话,要到我家住一夜。我很诧异,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接来家之后,我与先生彻夜长谈。那天他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从幼时的家庭环境到从艺的经历,娓娓道来如白描长卷,很多事情是我原来从不知道的。那一晚,我至今历历在目。那一晚我才知道,看似很强硬的师父,内心有那么多的悲苦甚至是委屈。他自尊心极强,人前撑着绷着,不露分毫;人后又无从袒露,这一生太不易了。

那晚,师父和我详谈了德云社的发展,并主动提出要给学员上课。还兴致勃勃地说下次唱戏演舞台剧一定要叫上他。本来,下半年我们要搞“传统相声失传曲目专场”“濒临失传曲种专场”及连台本戏“四十八桩无头案”等,师父是我们的艺术总监,但这一切,都已经成为梦想,一个永远圆不了的梦。

吾师一生,金车之富,侯门之贵;簪缨之华,紫藻之懋;雅流倜傥,王者之风。徒以潦倒之身等下之才,蒙先生青目,而得立雪侯门,荣幸之至。今高山犹在,流水无情,纸鸢断线,舶落惊涛,白云深处,黄鹤杳然。怒问苍天,何夺我良师,而存粗材于世?伏地泣血,心痛无声!

徒郭德纲偕德云社顿首百拜

日子还得过,相声还得说

2007年,对中国相声界是个打击。巨星陨落,悲声四起。

八宝山,我立于火化炉外,望着缕缕青烟,望着侯先生在人间的最后一丝痕迹,我号啕大哭。远去了的师生情谊,远去了的父子情长,一切都随着那缕青烟走了。

我把追悼会上的遗像请到德云社后台,红蜡黄绫香炉供着,初一十五,后台老少纷纷叩拜,前台每逢吃面,也自会有人端来一碗供在像前,大家都知道,侯先生爱吃面。我从不迷信,但我一直在给师父烧纸,百日、中秋、国庆、立冬……

夜半子时,我率徒弟们将山样的纸钱点着,火光中,孩子们不住念叨:师爷拿钱来。

仰望夜空,点点火星随风而去。我宁愿相信,他在看着我们。

人没了,日子还得过,相声还得说。中国相声,现在的真实状况是国破山河在。许多人不爱听,这是实话。有人在忙着当官,有人在忙着晋级,有人在忙着说谎,有人在忙着害人。抱歉,这些我不会。但是,我会说相声!

那日上网,一位未留名的网友说道:“一盘棋下到了今天,你就是那颗唯一过了河的卒,车马已阵亡,兴衰只系于一身,冲吧!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卒子,把大旗插到帅帐中的时候,你看身后,将是万骨枯!冲吧!楚河彼岸只是纸做的老虎,你的脚下是万众民心!”

我很感动。

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我不是救相声的圣人,我更不是扛旗的大师,我只是一个说相声的。把那些功名利禄锦旗奖状扛旗的手套高雅的服饰艺术家的头衔打人的棒子挖坑的铲子统统拿去吧,只把相声留给我就够了。我希望天下人快乐!

到底是谁

2009年,在山西演出,入住太原最好的酒店。环境极佳,服务上乘。晚间,由剧场回,进屋见花篮果盘迎面摆放,深感主办方周到。进卧室,见字台摆放大红签字簿,已打开,旁置一笔。知让签名,遂信手翻看。扑面三个大字“侯耀文”。我呆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没错,先生的亲笔字,落款2004年9月3日。

我缓缓坐下,轻轻地摸着师父的字,无语良久。我拜师是2004年6月8日,也就是说拜师后两个多月,师父入住了这家酒店。五年后,我也住在了这儿。别人看,这无非是凑巧而已,可我宁可认为是冥冥中的安排。

愣了半天,我提起笔来在师父的名字边上写了个小小的“郭德纲”。真快,师父离开已经两年了,云散风消花残月缺,一切看起来那么平静。可平静背后隐藏了些什么?师父的万贯家财哪儿去了?那些珠宝名表田黄石羊脂玉哪儿去了?那些饰品家具字画藏品哪儿去了?那些服装改了尺寸后谁穿去了?玫瑰园中最后连灯泡都被摘了,为什么?师父的两个女儿连一张纸都没得到,为什么?两个女儿也并非为争遗产而导致师父的骨灰不能下葬,她们从来也没争过,那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到底是谁?

玫瑰园

时逢腊八,应邀赴延庆演出。演员卖力,观众捧场,台上台下皆大欢喜。回京时,天已渐黑,沿山而行,风景皆做剪影状。连日奔波,不觉睡熟。醒来时,车已到八达岭高速。凭窗望去,一怔。路东漆黑一片,黑暗过去,是玫瑰园。师父的家。我师父的家。一霎时,睡意顿失。

望窗外寒风冷月,心中一紧。2007年6月23日,师父离开了我们。一代相声名家毫无征兆地离开了他深爱的世界。告别了舞台,告别了相声,告别了所有。

先生去了,他很干净地给自己画了一个句号。但他不知道,另起一行之后,人间又上演了怎样一出戏?魑魅魍魉乱吼纷飞,恨雾凄凄催人泪垂。人做鬼,狗做贼,至这般又怨谁?满座的高朋移在哪里饮酒,骨肉的相知又在何处作陪?红粉佳人变成了残荷败蕊,三千食客也忙着去把墙推。八宝山痛哭的有你有你!拍胸脯起誓的有谁有谁?

孔圣人教给我们忠孝仁义,可人走后茶杯内落满了尘灰。都忙着持彩笔把画皮描绘,须提防头顶上云响雷劈。德崩义坠,雨打风吹,何时能云儿淡彩霞飞,湖中影倒垂?虽不必人人神圣,也不该个个心亏。休道那为非作歹皆由你,须明白善恶公平古往今来放过谁?

我且佯狂佯醉,候等风云会,刮尽那豺狼宵小狐媚狗贼,还一个朗朗清平峰峦叠翠,日暖风和缓踏芳菲。

忆我师

行内俗谚:艺人的嘴,澡堂的水。其意为不可听、不可信,因其无洁净可言。包括很多极亲近的同行,言语中也有三成虚谎。不见得要害人,就是说惯了,不骗人难受。整个相声界,对我无谎言的,唯有恩师侯耀文先生。先生对我,光明磊落,无半句虚言。每思及此,锥心之痛。

有的人在台上有骨头没肉,就是说架势挺大,但细品无内涵。也有的演员有肉没骨头,其意为小节骨眼儿细腻,但缺气势。唯恩师侯耀文先生有骨头有肉,霸气十足,王者之风也。

花经夜雨香犹在,月被云遮光怎迷。先生浩气垂千古,南北山头猎猎旗。三尺土埋师徒义,两段情缘死不渝。冷观宵小空嘁嘁,羞与他人共典仪。

(恩师入土,心愿终遂,清明日德云全体将去祭拜,有感而发。)

黄金非为贵,德重鬼神钦。钱财堪如粪,仁义价千金。尘埃方埋嗔,春雨润枯心。满城争议论,谁是最伤心?

(祭拜恩师有感)

清明扫祭,花雨斑斑。纸化白蝴蝶,泪染红杜鹃。烟升袅袅不断,也算把哀思靠岸。人不辞路虎不离山。任凭波涛险,船靠小河湾。江湖无序,哪有仁义可羡。道德蒙尘,孔夫子也怕浑蛋。河无底,海无边。人心曲曲弯弯水,世路重重叠叠山。谁稀罕富贵惊天,我情愿有书有画有情有义有亲有友,做一个无事小神仙。

(清明扫祭)

与我师侯耀文先生同观相声大赛,见鱼龙相混,丑态百出。我道:“这些人都不会说相声。”先生笑道:“挺好!让他们一直这样吧,我们老有饭吃。”

侯耀文先生,年近六旬,性极天真。一日在外地演出,深夜突云:我要是明天早上头班机回京,一进单位,大伙是不是得吓一跳?

2012年6月23日是恩师侯耀文先生祭日,6月22日北展专场,表我等后学向先生致敬之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此乃圣人遗训。尊师以重道,爱众而亲仁。师徒如父子,无片刻敢忘怀。德云有今日,一感祖师赏饭,二谢恩师栽培,三蒙观众捧场,自当尽心尽力感恩知足。

我与张文顺

贺张文顺先生七十大寿

2008年11月27日,张文顺先生大寿并收徒。名家云集,贺客盈门。看得出,张先生挺高兴,我心稍安。十载风雨,先生一路同行,见证了我们的成长。因病离开舞台后又将外孙引来拜我。长者赐不可辞,遂收下宁云祥。一半传道,一半报恩。

晚间,民族宫演出。我与于谦说完后请张先生出场。其实,我心里挺紧张的,先生在后台一直坐在轮椅上吸氧,简直是弱不禁风。众人将他扶到上场门,我看得极清,他奋力推开大家,昂首走上舞台。我明白,老艺术家要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人们,他不愿让观众担心,哪怕自己受再大的痛苦。

舞台上,德云社全体演员给先生鞠躬拜寿,老人家潸然泪下,那一刻,我的心都要碎了。十几年了,这个歪肩膀的老头陪我走过多少坎坷,度过多少劫难。我们的情谊是外人无法理解的。演出后,我告诉张门弟子,这两场的收入除去必需的开支外,全部给张先生治病养老,花完了我再给添。能为老头做点儿什么,是我最大的心愿。

膀歪心正,嗓败目明。

艺人中的另类,商界里的明星。

开除了铁饭碗谁敢如此,走进了德云社风雨同行。

十载勤劳,叹先生奔波多少;一朝荣耀,感长者播种深情。

三尺书台,虽然嘴碎人人爱听大实话;一方氍毹,哪怕年高个个愿闻蜡点灯。

出豪富之门入江湖之畔冰河铁马伏虎降龙者七十年于此,继佟爷之迹追架老之踪古道西风征东扫北者八千岁犹能。

诗谱南山,寿比南山青松不老;樽倾东海,福如东海碧水长行。

瑶池偷取蟠桃献,拜上歪肩膀的老寿星。

愿福寿增。

再增。

欣逢张文顺先生七十寿辰,偕德云社全体顿首百拜,为先生贺寿。

郭德纲

戊子孟冬于砸挂轩

忆张文顺先生

真快,张先生离开我们也有一年了。每次在德云社后台望着他的照片,我都很感慨。这个歪肩膀的老头,陪我走过十几年的艰难岁月。南征北战有他,乐享清平的时候却悄然逝去。

1998年,我与张先生相识,遂得忘年之交。经坎坷历障碍,苦难中也留下许多快乐。德云社初期,常有不轨同行潜入后台寻衅,一般不等我反应,先生便起身呵斥,言辞之激烈丝毫不像老艺人之婉转。也曾有人欲借官台演私戏,逢此时张先生便笑着回应:看你打算交多少钱了。来人往往尴尬而退。

有一时期,某艺术家抵制德云社,张先生大怒,竟要冲到对方台前上去辩理。我苦苦相拦,先生道:有能耐台上比试,台下阴人什么东西!我打丫的去,我张文顺癌症,让他弄死我!彼时,张先生已经查出是食道癌。此情此景,我无言回应,唯耐心劝慰而已。

张先生的病越来越重,已经不能正常交谈了。由于病魔的侵扰,体重骤减,衣服都肥大了。先生拖病体把好衣服分送众人,我问何故,老人笑着说道:就着没死,留个念想。死了再送,人家讨厌。他说得很轻松,我心大痛。

2008年,张先生又住院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好兆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留住他。德云社所有人分班服侍,为了让他不寂寞。一天天煎熬中,我们走进了2009年。一个下午,我去探望。张先生精神一振,我知道他有话说。屏退左右,病房中只剩下我们爷俩。

我故作轻松:说吧,要干吗?老头愣了片刻,突然一抱拳,郑重其事地说:我知道不行了,老伴儿闺女外孙,拜托了!我知道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多说无益,怔了片刻,低声说:放心,都有我呢。他点点头,双手合十表示感谢。我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2009年2月16日,张文顺先生离开了我们。德云社停演七天,高调祭祀。我写了一副挽联:东海风起悲公一去空余恨,西山日落哀哉两字不堪闻。横批:氍毹英豪。灵堂中,我咬着牙发狠:办一堂最好的白事,我看他们谁死得过张文顺!

抬眼望着后台悬挂的张文顺先生遗像,依然歪着肩坏笑。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我叹口气,拿起张先生供桌上的红塔山香烟,点燃一支插入香炉,又给侯先生面前点燃一支三五。这是两位生前最爱吸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