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拿着一把小扇子，使劲在胸前拍着，对待警察的态度满是不屑。
“我说警察同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家儿子、女儿出去啊？”
“得办完手续不是？在这里签个字。”
“办手续办手续，从进门开始，我们都签了多少字了。”金胜利挥舞着笔，在保释书上签了个字，“警察同志，行了吧？”
“啊，回去好好教育一下你们的子女，像什么话。”
玲玲走到我们四个面前，逐个看了一遍。
“都打成猪头了，回家吧。”
公安局门口站着一个戴着眼镜，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看见我们出来，喊了一声：“悠悠。”
悠悠装作没听见，挽着玲玲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悠悠，跟我回去吧。”男人走过来，拉起悠悠的胳膊，将她拽上了一辆现代车。
“这不会是她爸吧？”玲玲拍了一下金星的脑门，“这是不是你老丈人啊？”
“我不认识啊，看着像。”
玲玲热情地走到那辆现代车跟前，朝里面探头。
“您是悠悠的父亲吧？”
“嗯，我是，以后不要让你儿子找悠悠了行吗？我们是有规矩的人家，不想孩子整天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在一起。”
玲玲有点懵，大概是没想到自己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脸上有些尴尬。老爸走过去，朝里面探头，语气还是客气：“您不要误会。今天的事，完全是因为孩子们一时冲动。”
“您不用说了，你们家儿子看上去也不像什么好人，以后还是让他们少来往吧。”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谁啊？我要你管……”悠悠疯了，对他爸的语气泼辣，完全像个没家教的孩子。
金胜利也语塞了，看他们挺为难，有点不知所措。我捏了一下金星的胳膊，在牙缝里挤出一句：“去啊，去跟他说。”
“说什么呀？”
“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今儿这是怎么了？”
金星变得像个娘们儿，看样子是怕得罪了老丈人。我容不得别人讽刺自己的爸妈，便冲到他们家的车前给了那老头子两句。“伯伯，做人不可以这样的啊，你说我们家金星看上去不像好人，你怎么不看看你们家悠悠，看一眼就能确定她不是什么好鸟。真怀疑，您还是一个大学教授呢，说话怎么这么没水平呢？”
悠悠居然笑呵呵地拍手叫好：“姐，太帅了，说得好！”
悠悠他爸气得脸红脖子粗，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我愣在那儿，开始琢磨，这到底是亲父女俩吗？
这事儿对玲玲和金胜利的打击不小，他们不再整天神神叨叨地问金星悠悠在哪了。我偷偷听见他俩暗地里说了不少悠悠她爸的坏话，什么肩膀不一样高，高傲，古怪，不好接触。反倒是金星一直在他俩面前解释，说不要把对她爸的印象强加在悠悠身上。这次金星对这女孩儿的认真，还真是让我们都没有想到。
火狐狸没出现的这段时间，家中的气氛异常安静，金星都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
这天，刘辛来我店里找我，脑袋上罩着网兜，那是悠悠给他砸的记号。我手里有点活儿，方舟接待了他，跟他在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将两盘面包放到烤箱之后才腾出手来。方舟见我坐过来，很知趣地去后面干活了。
“来啦？是说张易的事情吧？她现在挺好的，伤也好多了。你不用担心。刘辛……”
“宝儿，别劝我。我今天来，是想让你帮我个忙的。”
“你说。”
“这里是两万块钱，你转交给张易，算是她跟我这么多年的补偿吧。你看，我现在情况也不好……”
“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和张易性格真的合不来。还是长痛不如短痛，分手吧。”
“这可不行。刘辛，张易玩游戏输了钱，纵然不对。可是这么多年你们都过来了，她以前也不是没犯过病，你也不是不了解她的脾气。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分分合合的。都这个岁数了，还闹什么分手？再说，你不也对不起张易吗？那天晚上……”
他冲我摆摆手说：“那天晚上的事儿，能不能别提了？”
“怎么不提呀？虽然那只火狐狸砸了你，但她不知情，不知者无罪。张易也不想这样是不是？你是不是对这事儿怀恨在心呀？”
“不是，绝对不是。宝儿，我累了，真的累了。你知道那八万块钱，可是我全部家当。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早点买上房子，给她个温暖的家吗？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们，张易也不知道……”
“什么事？你说。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编出什么理由来。”
“我妈，我妈她得了乳腺癌。其实那八万块钱，本来是要给她当治疗费的。而且，我妈也做了打算，本来是计划把家里的老房子卖了，给我和张易交首付的。但是现在这八万块钱没有了，房子卖了的话，也只能给我妈瞧病用了……”
我语塞，眼睛睁得如铜铃一样大。
“刘，刘辛……你为什么不早说啊？你要是早跟张易说，她还能出去玩游戏吗？”
“我是不想给她太大压力。我整天忙得跟孙子似的，还不是为了我妈。好了，宝儿，你知道，我们家是小门小户，真经不起张易这么一次又一次地折腾。我妈知道了张易的这事儿，也气得不行。再说，那天晚上的事情……总之，我俩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能说谁对谁错。你告诉张易，我对不起她，让她别再想着我了，找到合适的人就嫁了吧，她也老大不小的了，不能老是这么悬着……”
刘辛是笑中带泪的，强颜欢笑也遮掩不住他内心的忧伤。他走的时候，步伐极快，可能是怕我喊他，再对他们之间的感情做出劝解。他是怕自己动摇吧。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劝，对他说些什么。
我将卡交给张易，并将刘辛的意思和他母亲的病情传达给她。她没哭没闹，而是对我提出了一个天大的请求：借八万块钱。她说，要分就分得彻底点儿，不想临了再欠下他什么。
“八万？我手头可能没有那么多了。”
“那你帮我凑凑吧，宝儿，就算我求你。我一定努力赚钱，两年之内就把这钱还你，还不行吗？”
“行，行……我帮你想想办法。”
我将所有银行卡上的钱凑在一起，也就只凑了三万块。最近这些年，金星给我惹的事儿可不少，每次我都往里面垫钱。每个月店里的效益都定期打进了家中的账户中。玲玲说，我是老大，有义务为金星的将来做打算，这钱是给金星成家攒的。我又不喜欢买奢侈品，给自己留的零花钱实在不多。张易的事儿让我犯了难，可是这次我想帮她一把，也是帮他们挽回这段感情。也许有了这八万块钱，他们就能和好了。
半夜里，家门咚咚直响，把所有人都吓醒了。金胜利和金星一个拿着鸡毛掸子，一个拿着笤帚，在门口迂回着。
“谁？”
“金星，是我。”
门外传来火狐狸的声音，金星扔下笤帚，嗖地一下蹿到了门边，给她打开了门。她真的像一只狐狸一样，蹿进了金星的怀中。
几天不见，她蓬头垢面，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俩在门口腻歪，金胜利看不下去了，大声咳嗽了两声，说：“悠悠啊，你爸不是不让你和我们家金星联系了吗？你怎么又来了？这大半夜的，是要吓死人啊？”
“就是呀，你爸那么凶，还是不要让他逮着你吧，不知道的还以为又是我们金星主动勾引你呢。”
我走过去，关好大门，把他俩往里推了推。
“大半夜的，吵到邻居就不好了，有话进屋说。”
没等走进客厅，火狐狸就挡在爸妈面前，扑通一下跪下了，弄得我们都措手不及。
“叔叔，阿姨，我今天来，是向你们寻求帮助的。”
“哎呀，孩子，你这是干吗呀？快起来。”
“就是啊悠悠，有什么为难的事儿，你说，我爸妈一定会帮你的。”金星将她拽了起来。
“我妈住院了，突发心肌梗死，需要做支架手术，能不能在你们这里借点钱？”
“什么？借钱？悠悠呀，你爸妈可都是大学里教书的，你家怎么可能没有钱呢？”
“叔叔，阿姨，我知道这很不可思议，我说我们家没钱的话，你们肯定不会相信。但是我真的没时间跟你们解释了，我妈现在情况很危机，就当我求你们，能不能救救我妈？”
“这个……”金胜利拽着玲玲进了屋。
金星心疼地将悠悠揽入怀中，关切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啊？”
“没空解释了，金星，要是这次你也不能帮我，我就真的找不到能帮我的人了。我妈要是没有了，我活着也没有意义了。”
“这么严重啊？”
我掐了一下金星的腰，使劲儿咳嗽着，提醒他不要听信她的一面之词。金星为难地瞄了我一眼，又为难地看看那只狐狸，然后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也钻进了爸妈的房间，看见他俩坐在床上，皱着眉头显得很为难的样子。
“你说，金星这次是认真的吗？要是认真的，悠悠可是有可能成为咱们家的媳妇儿的。这救命的事情，可不是小事，要是咱们不救的话，会不会显得太无情了？要是将来他俩真结了婚，咱们怎么跟她相处啊？”
“算了吧，老头子，你没见那天她爸的态度吗？人家明确表示了，不让她跟咱们金星交往。那话里话外的，还带着讽刺。”
“可我看金星这次是认真的，他对这个悠悠蛮上心。”
“是这话。你说咱们图他什么呀，不就是希望他能快点稳定下来吗？我看这个悠悠，倒是能管住他。可是这没进门，就跟咱们伸着手要钱，以后跟咱们不更硬气了？”
我站在一边煽风点火：“可不能纵容他们这种风气。妈，你忘记那天悠悠爸爸是怎么瞧不起你们俩的啦？你们还真打算借钱给她家？”
“去，没你的事儿。她爸是她爸，她妈是她妈，一码归一码。这可是救命的事儿。”
我撅着嘴站在一边，觉得玲玲这话有道理。她毕竟是要拿钱去救命的，不过也有可能是欺诈。这话刚到嘴边没说出来，就听见大门砰的一声响。
玲玲朝外探头喊：“又来人了？”
“这么晚了，除了那个神经病，谁还来啊？”
金胜利和玲玲对视了一眼，好像顿悟了什么，立马跑到了金星的房间。那里早已是人去屋空，再看看金星屋里写字台上的抽屉，还是敞开的。
“坏了，卡！”玲玲急得满脸通红，掏出手机给金星打电话，那边却一直不通。金胜利一声令下：“追！”两个人顾不上换衣服，一路小跑，追了过去。
我就跟在他俩身后一直追。大半夜里三个穿着睡衣的神经病在大马路上疯狂截车的场景肯定很滑稽，其中有一个脸上还敷着绿色的海藻面膜。
玲玲一直给金星打电话，终于打通了，得知他们在中心医院。去医院的路上，金胜利和玲玲才告诉我，原来他们存钱的银行卡早就放在儿子那里保管，卡上是他们大半辈子的积蓄。我目光呆滞地说：“晚了，你俩赶去也晚了，钱肯定交上了。”
“交上了也得去，起码要知道给谁交了呀。”
“你们真是疼儿子啊。那卡上到底有多少钱啊？”
“不多，十五六万吧。”
“我就想知道，我的钱呢？我每个月交到家里的钱呢？”
“干吗呀，非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查账吗？你的钱当然也在那张卡上呀。能不能先别嘟囔了？先把卡追回来再说，也不见得都给交了吧？”
车子终于赶到了中心医院。心内三的手术室前站着三人，一个是金星，一个是那只火狐狸，还有一个就是那天大言不惭数落我们家的悠悠爸。
看见我们追来，他也是一脸的忧愁加羞愧，背过身去，又转回来。最后终于鼓足勇气走到金胜利面前，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们一家子。之前，是我不对。”
金胜利毕竟是个爷们儿，经受不住几句奉承的话，居然开始安慰起他来。玲玲瘫软在医院长廊的凳子上，一个劲儿冷笑。我心想，这下完了，我该怎么去筹张易的八万块钱呢？
“哎哟，你真行，十五万都交上了？怎么不知道给家里留点啊？”玲玲拉着金星去一边，在他胳膊上使劲儿拧了一把。
“哎呀，妈，交都交了，你还拧他干什么？知道她不是骗咱们就行了。这是救人的事儿，你就当积德行善吧。”我帮着解围。
“就是，我姐这么抠门儿的人，都这么说了，您还干吗呀？再说也花不了那么多，就装了四个支架而已。”
“四个？我的天，这得多少钱啊。你这个臭小子，你得谢谢你大度的姐姐，那卡上面可有她这么多年的心血呢。”
“我和我姐这么铁，她是不会在乎的，是不是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