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千华站在一处树丛旁，有阴影遮住他半张面孔，犹如黑暗里一只蛰伏的妖物，四周光影摇曳，投射下来映出一张魅色流转的脸：“回皇上，草民不过机缘巧合，得殿下欣赏，这才交往一二而已。”
盛武帝厉眸渐深：“你这是背叛自己的朋友。”
“皇上这么讲可就不对了。忠义自古就难以两全。草民的心若是向着殿下，那岂不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莫千华一双眼睛深如夜幕，又璀璨如明珠，漾着惑人笑意，衣袂和笑容一同在这夏季悠悠之夜里飘摇。
莫千华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定了裴子戚谋逆的罪。
盛武帝眼眸蓦地变得犀利起来。
半晌，盛武帝摆摆手，神态疲倦，对安贵妃道：“带着你妹妹先下去休息，什么事都等着明日白天再说。”
安贵妃和锦绣急忙谢恩，搀扶着离开。
裴子戚万万没有料到莫千华会在背后给他来这么一招，心中悲愤难耐，口不择言道：“儿臣只是想看看遗诏，万万没有想篡改之意啊！”
一句话，周围一片死寂。
莫千华黑瞳微缩，险些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心中简直对裴子戚的智商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还从未见有人这样自污过，生怕罪名不够大似的，一句话里不但承认了自己偷看遗诏之事，还暗示了可能有“篡改遗诏”的嫌疑。
盛武帝紧紧闭着眼，由身旁贴身太监扶着，浑身微微颤抖。
“混账东西！”盛武帝蓦地睁眼，指着裴子戚，颤声道，“将这逆子给朕关起来！”
这场闹剧的不远处，有人手指拨开眼前枝丫静立于树后，长发未束，轻衣缓带，嘴角噙着清雅的笑容，带着隔岸观火的姿态远望着脸色惨白跪倒在地的裴子戚。
身后百里轻叹一声：“没想到，太子即便可能有篡改遗诏的嫌疑，皇上依旧在替他遮掩。”
“六年前凌家的案子，父皇觉得既然故人已逝，再搭上一个当朝太子不甚妥当，权衡利弊之下不得不为太子掩盖过去。前些日子，临安的权律行刺案，虽满门抄斩了权家，但父皇心里对裴子戚却不是没有怀疑的。”裴子衍微微眯起凤眸，“今夜，裴子戚偷看遗诏且有篡改意图之举，父皇怕是心凉不少。且看明日过后，父皇还会不会为他遮掩下去。”
皇宫内苑在无人知晓的夜里发生这一幕惊心插曲，当晚知情的人里，除了盛武帝的贴身太监，当时随行而去的三个护卫皆在不久后消失于宫内。
天快要蒙蒙亮的时候，皇城内一缕烟袅袅升起，很快在天边冲出一道火光。
“快！快！永宁殿着火了！”
“快去救太子殿下！”
官颖欢被一阵嘈杂的动静吵醒，窗外那些急促的声音让她自睡梦中慌张醒来，猛然发现裴子衍不在身侧，她自昨夜就一直惶惶不安，顿时以为是裴子衍发生了什么大事，急急忙忙披着衣裳就朝外面跑，随即拉住一个宫女：“外面怎么了？！”
“回王妃，是永宁殿着火了！大伙儿这会儿都去那边救火了！奴婢看到王爷也刚刚赶去。”
裴子衍才刚刚过去……那就不是裴子衍出事了。
官颖欢卡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下来，这才想起问：“永宁殿里住的是谁？”
“太子殿下若是留宿宫中，往常都住永宁殿，刚听外面侍卫救火传话的声音，应该就是太子殿下。”
官颖欢圆圆的瞳眸一眨，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衣裳朝外走去，“现在去永宁殿，你带路。”裴子戚终究是出事了。
还未到永宁殿已是一派混乱，侍卫们抬着大缸的水往永宁殿搬，密密麻麻的人头在永宁殿内攒动，不断朝着火处泼水，火势却已蔓延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身旁有侍女慌张疾跑：“好端端的怎会被锁在里面？”
官颖欢疾行的步伐缓缓停住，听身侧有宫女议论——
“不知道啊！今早听人说，昨夜皇上不知为何软禁了太子……”
“嘘！这话是能乱说的吗！赶紧闭嘴吧！快，再去端些水！”
官颖欢让宫女离开，自己拨开人群朝里面走去，拽住一侍卫问：“太子被救出来了吗？”
那侍卫原本就为救火心急火燎，见有人拽着问，心烦至极，垂眼一看官颖欢的衣着打扮，心想许是哪个宫的娘娘，也不敢轻易得罪，急忙俯身道：“还没。”
官颖欢点点头，转眸望一眼越来越旺的大火，在人群中却没有寻到裴子衍的身影，蹙眉问：“见到临靖王了吗？”刚刚宫女分明说是来这边的。
那侍卫人也聪明，联想到昨夜的晚宴，立即明白眼前的正是临靖王妃，当下立即犹豫了，神色不定，唇语支吾。
许是清晨的空气有些凉，官颖欢忽觉有寒气沿着背脊一直蔓延而上：“见还是没见过？”
那侍卫支吾道：“临靖王方才进殿救太子殿下，还未……还未……”
官颖欢的心提了起来，声色俱厉：“还未怎样，吞吞吐吐做什么！”
“还未出来……”
官颖欢身子一晃，身侧有宫女急忙扶住，晕眩感方过去，她一把推开宫女，拼命拨开前面拥挤的人群朝大殿奔去，却又在奔至人群前面时蓦地停住脚步。
不对。
裴子衍去救裴子戚只有一个可能——这场火又是他的一个局，而救裴子戚是这一局中不能或缺的一步险棋。如果这火是他所燃，他没有万全的把握，会进殿救人吗？
官颖欢望着大火心乱如麻，手心、额头、后颈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她忽而想起太子邀请裴子衍的晚宴上，裴子衍为乱裴子戚的阵脚故意假扮刺客受伤，故意引起裴子戚的怀疑，那剑刺在腰腹血流不止，顿时心生绝望。
裴子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如果有必要，他在不送命的情况下还不知会对自己做出多狠的事！
一旦猜测裴子衍会受伤，官颖欢再也按捺不住，立马脱下繁复的衣裙扔向一旁的水缸，再捞出衣裙裹在身上捂住口鼻，埋头就朝大殿寝室冲去。
“王妃！”
身后宫女侍卫们的呐喊逐渐淡去，屋内烟雾腾腾，灼热火焰瞬间将她包围，她捂着口鼻环顾四周：“子衍哥哥！”
屋内半数的家具都被大火灼烧得噼里啪啦直响，有断木哔啵的声音不断在耳畔响起，她努力睁着眼睛寻找，却被烟火熏得直流眼泪，头顶的房梁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她抬头望一眼，那横木摇摇欲坠似要砸下来一般，心头一跳，急忙跑去另一边避开。
周围火花无数，她不是没心生恐惧，可她更恐惧的是裴子衍此刻昏迷在这里，她或许至死也寻不到他的身影。
她越过屋内燃火的家具，四处寻找，苦苦呐喊，却始终没有回应。
环顾四周，她突然大哭起来，抹着眼泪，心生绝望，如果裴子衍没有死，为什么不回答她呢？
身侧的火苗忽而燃烧起来，腾地升空而起，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被火气冲击的飘拂在耳畔的一撮儿头发在大火中迅速蜷缩，燃于灰烬。
她吓得朝前跑去，跌跌撞撞地不知碰到了什么，烫得她蓦地一缩手，整个人都倒向了另一边。
这一倒，似是撞向了什么东西，大火燃烧中耳畔有一声咯噔轻响，像是有门盖关开的动静。
她抹去眼里的泪水，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到身侧一面墙上似有细缝。
她猛地朝墙拍去：“子衍哥哥！”
身后一阵怪异的响动，官颖欢用手遮挡着热气回眸去看，那一整面墙高的书架在大火中燃烧剧烈，支架已经支撑不住残缺的书架——正一点点朝她砸来！
身后和右侧都是墙壁，身前是正要倒下的高大似墙的燃火书架，仅剩的左侧出路此刻被一道斜横的快要燃成木炭的长柱挡住。
官颖欢紧紧贴着墙，双手扣着墙面，绝望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