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邦德发现，自从与吴良斐结伴以后，她的日子，比预料的艰难了十倍。
克隆人的追捕越来越频繁，他们刚刚逃过一次突袭，尚未喘过气来，新的突袭又接踵而至。她搞不明白，克隆人为什么总能如此及时准确地掌握他们的行踪？
近两年来，她带着这位外星累赘，在地下城内东藏西躲，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安身之处。她试图在地上的废墟中找一个藏身之地，结果，很快便陷入了重围，错非康科人闻风而至，大肆侵扰攻袭，这一次，恐怕真的要在劫难逃了，不得已，她带着吴良斐逃进了地下管网隧道。
隧道内漆黑潮湿，有一股很重的霉味，据说，自战争爆发以后，便没有人进来过。
二人躲进来已经三天，进来的当天便断了粮，最后一滴水也在日前喝尽，饥饿和干渴，再一次降临在他们头上。不久前，他们捉到了一只小小的哺乳动物，二人将它连皮带毛生吞活吃了。那东西是什么味道，吴良斐事后一直想不起来。
二人相依相偎，背靠着一条巨大的管道席地而坐，昏昏欲睡。
黑暗中，忽然响起吴良斐的呼唤，他叫了一声“邦德”。
“别烦我。”邦德的声音不高，但颇不耐烦。相处年余，她偶尔也会对同伴和颜悦色，谈笑风生，有时，甚至还会让同伴了解，她也是个女人。
吴良斐已经习惯了黑暗，习惯了恐惧，也习惯了同伴的德性。他对黑暗和恐惧，已经不再恐惧，对同伴的德性，不再感到愤怒。平平静静地问：“这条大管子，是水管吗？”
“是花园城的主水管道，你想干什么？”
“我刚才梦见，管子里流出了好多好多的水。”
“别做美梦，这种管道，是特种材料制造的，没有专用工具，别想打开。”
“没有人试过吗？”吴良斐舔着干裂的嘴唇问道。
邦德说：“你把灯打开，摸着黑说话，我找不着舌头。”
难得的风趣，吴良斐轻轻一笑，取出头盔，打开了灯。
邦德拿起水壶，嘴对着嘴控了半天，也没控出一滴水。
她放下水壶，咂了咂嘴，说：“很久以前，钻石城的亡民们弄开了主水管道，引起管道大爆裂，不到一天，大水便淹没了整个地下城。亡民们大多没有防护服，没淹死的逃出来以后，也在半天之内全部呛死了，从此，再也没有人敢重蹈复辙了。你想试的话，我愿意帮你。”
“别开玩笑。”
邦德从怀中掏出一只怀表，这是一部微型电脑，她与组织之间的联系，都是通过无线网络维系，相互间的指令与请求，都是当事人才能看得懂的密码和暗语，组织提供给他们的食物和水，也是通过网络通知的。
吴良斐问道：“还是没有消息吗？”
“没有，这里没有信号……”
邦德忽然坐直身躯，说：“克隆人为什么总能准确地掌握我们的行踪？”
“我说过一百遍了，我不知道……”
“这一次，我们躲了三天了，他们为什么至今没有找来？”
“这……我不知道……”
“因为这里没有信号！”
“你怀疑什么？”
“我们中间有奸细！”
“你怀疑我？”吴良斐听出了弦外之音。“你怀疑我在害我自己？”
邦德笑了，说：“我是说，你身上也许还有来历不明的物品，找找看。”
吴良斐挠挠乱发，忽然想起身上还有一把匕首，是阿四临别时送给他的，他深信阿四绝对不会做手脚害他。
事隔年余，他已经从失去亲人的哀伤中平静下来，他将阿四深深地珍藏在心里，不时掀开心扉，窥探几眼她。他相信，阿四也会将他深深地藏在心里，也会不时掀开心扉，窥探几眼他。这感觉，回味起来像拌了蜜的黄连，很苦、很甜、很温馨。他心中明白，上次分别，已成永诀，此生此世，他再也见不到阿四了。
邦德接过匕首，一边把玩，一边说：“这是克隆人军中人手一把的军刀，它的刀柄里，有求助信号装置和无线电跟踪定位装置，不管人在哪里，它都会把主人的方位自动传送出去。”
“不可能！”吴良斐叫了起来。“无论如何，阿四都不会害我。”
邦德说：“我没说她害你，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把刀会泄露你的行踪。”
“对！她一定是没想到。”吴良斐松了一口气。“打开看看。”
邦德拧开刀柄，从中磕出一粒纽扣大小的黑色小玩意儿，说：“就是这东西。”说着，顺手扔在了管道后面。
吴良斐接过刀，用力磕了几下，又对着刀柄孔吹了几下，这才放心地收了起来。
邦德说：“希望日后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吴良斐说：“现在怎么办？总不能老躲在这里吧？”
邦德说：“三天了，是不能再躲了。”
“去哪里？”
“不知道。”
吴良斐心中一动，说：“3139基地远不远？”
邦德说：“至少有20公里，你想干什么？”
吴良斐说：“我好象听说，克隆人又关闭了该基地。”
“一年前就关闭了。”
“去3139住几天！”
邦德极其聪慧，马上猜到他不会无的放矢，欣然同意。说走就走，马上起程。20公里路，走了整整一天才到。
天堂星的夜，仍然漆黑如墨。他不敢开灯，借助夜视镜摸进了3139基地。邦德的夜视镜丢了，揪着他的衣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摸。
克隆人的永久性基地，都修筑了地下设施。3139是个野战医院，住过大量的伤员，它的地下设施，可以容纳全院一半的人。
阿四和他在此藏身期间，曾经带着他看过几个秘密出入口，并详细讲过出入逃生的方法，分手之际，又问他是否记得这些出入口。他相信，阿四此言必有深意。
果不其然，他带着邦德来到上一次藏身的地方，打开食品柜一看，里面塞满了压缩干粮，一拧龙头，清亮亮的水便“哗哗”地往外流。邦德欢呼一声，扑到龙头前，一阵牛饮。
半小时后，她躺在松软的大床上，拍着肚皮说：“吃饱喝足的感觉真好。”
吴良斐从几上拿起一张纸片，上面的字迹很熟悉，是阿四留下的：阿飞，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永远、永远……
他鼻子一酸，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啦？”邦德跳了起来，一把抢去了纸片。“阿飞是谁？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良斐接过纸片，珍藏在贴心的口袋里，说：“此地不可久留，天亮之前必须离开。”
“为什么？”邦德不想走。“这里有吃有喝，多住几天不好吗？”
“不好！要是被克隆人发现了，这里的东西，你就别想再吃到一口。你要是还想回来，出去以后，别对任何人讲，包括你们的组织。这里的水很充足，你可以去卫生间洗个澡……”
八十五
基地的供水管道，连接在花园城的主水管道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有太阳能、电力、通讯、通风等等，都连接着地下城的公用网络，康科人居然不加阻止，任由对手使用，克隆人也没有利用这些设施打击对手。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只要摧毁其中的任何一种，譬如中央空调系统，躲在下面的人便会活活闷死，摧毁太阳能接收站，对手和他们的农场，便会失去光和热，也能轻而易举地将其置于死地。截断了水源，更能使对手陷入绝境。然而，双方居然没有一家采用这种手段，不仅如此，各方还主动承担了各自辖区内所有公用设施的维修和保养工作。
吴良斐对此大惑不解，问过邦德之后才知道，天堂星对峙的各方，早有这种企图，但却没有一方胆敢贸然动手，原因很简单，这是一种自杀行为。如果克隆人切断了水源，对手也将以牙还牙，摧毁整个供水系统，反之亦然。如果摧毁了太阳能或者中央空调，陷入绝境的康科人和夹地人，会迅速联手，临死反噬，实施垂死的最后一击。这一击，会像洪水一样席卷全球，将天堂星的数百万克隆人扫荡殆尽。活下来的康科人和夹地人，也将寥寥无几，没有能力再重建家园，天堂星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没有任何生命的死星。
远在火星的克隆人，也没有能力立即重建生存设施。他们要等待数百年，甚至一千年，等到天堂星上的毒烟毒雾散尽，等到泥土中和江河湖泊海洋中的有毒有害物质自行降解消灭以后，才能踏上这颗故乡的星。
这一切，太遥远了，所以，他们宁愿舍易求难慢慢来。
第二天一早，邦德便将他推醒了。吴良斐很困，他想再睡一小时。
“不行！”邦德一边着衣，一边说：“组织命令我们马上出发，接受任务。”
吴良斐忽然想起了“幸运号”，此前，他一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亡民组织，之后，无休无止的逃亡生涯，使他变得麻木不仁，便将此事暂置脑后了。此时忽然想起，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
邦德听罢他的请求，冷笑说：“我知道你有飞船，但你从不对我说，不相信人是不是？”
“不是不信，因为……”吴良斐支支吾吾：“你经常很凶，我害怕……”
邦德“嗤”地一笑，说：“正好顺路，我就带你去看看，也许还在原地呢。”
邦德是个地头蛇，她熟悉花园城的每一个角落，还掌握着不少鲜为人知的秘密通道。吴良斐将藏飞船的地方大略一说，她便知道在什么地方了。
傍晚时分，她带着吴良斐爬出污水井，来到一条大街上。走出数百米，前面是个大广场。吴良斐觉得此地有点眼熟，他忽然俯身捡起一把小铁锤，失声说：“这地方我来过。”
“是吗？”邦德口中漫应，拿着生命探测仪四面扫描。
“我就是在这里被克隆人捉去的。”
邦德抬起头来，指着小铁锤问道：“捡它干什么？”
小铁锤失而复得，吴良斐兴致勃勃，说：“在家的时候，我经常参加野外考察，我那几把锤，都不如这一把。你看，它多精致。”
邦德说：“那你就留着吧。”
说罢，抬腿往前走，行不数武，忽然一把拉住吴良斐，急急往后退。退至墙后，低声说：“前面被封锁了，有很多人。”
吴良斐看了眼她手中的探测仪，说：“那怎么办？绕过去？”
“不行！那得大半天，我们没有时间，改日再说……”
话音未落，吴良斐一把抓住了她的臂，他感到，空气中传来一阵震颤。这种振颤他很熟悉，“幸运号”起飞时，会使周围的空气产生扰动。
果然，数秒钟后，弥漫的尘雾中，依稀出现了“幸运号”巨大的身影。它徐徐上升、上升，接着，蓦尔消失了。
吴良斐仰着头，傻傻地望着那片虚空，心里不断地说：“他逃走了、他逃走了，他丢下我自个儿逃走了……”
邦德扳开他的手，揉着臂膀说：“刚才飞走的，是你的飞船吗？”
吴良斐仍然望着那片虚空，喃喃说道：“他逃走了，他逃走了，他丢下我自个儿逃走了……”忽然伸出手，大声说：“快把表还给我，我要叫住他！”
“你疯了！”邦德拉着他退出数百米，躲在废墟中，然后说：“体育场距广场仅有二千米，康科人封锁了那一带，你以为，他们会让你的同伴从容登上飞船飞走吗？”
“可是，他明明飞走了呀。”
“也许，飞走的不是他，而是康科人，他们抢走了你们的飞船。”
吴良斐将信将疑，这鬼星球，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倘若邦德所言属实，说明自己没有被同伴抛弃，这使他感到宽慰。
邦德拉着他钻进污水沟，继续赶路，午夜时分，他们来到了一间破屋中。屋内已有两个人，都穿着防护服，分不清是男是女。
其中一个对邦德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指着吴良斐说：“你留下！”说罢，带着邦德和他的同伴从一个破洞中钻了出去。吴良斐听出，此人是个女人。
外面起了风，“呼呼”作响，不时传来残垣断壁倒塌的声音。天堂星久旱不雨，经常刮风，刮起来便遮天蔽日，数日不息，这场风不知道又要刮到什么时候。
一小时后，三人重返破屋，吴良斐悄悄问邦德，他们要干什么。
邦德附耳说：“我们要乘坐热气球，去寻找太阳神伏莫耶的宇宙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