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绯花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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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神水曼洛

暮色笼罩苗寨的时候,竹楼上的火塘边围坐着一家子人,气氛热闹。按照苗寨的规矩,那个远方来的白衣客人喝过了三道茶:第一杯是油茶,第二杯是苦茶,第三杯是甜茶。

鱼已经烤得焦黄,火塘旁坐着的老人斜过身子、眯着昏花的眼睛将手中某种果实碾碎了,细细撒在上面,竹楼里陡然便弥漫开了一股奇异的香味。老人用筋脉暴凸的手将鱼分成几块,夹了一份到她碗里。

然而这样热闹舒展的气氛里,阿婧依然心急如箭,没精力绕圈子客套,便开口询问了,恭敬地提出了自己最重要的一个目的:“村长,您知道从腾冲到中原,最快......”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迫停了下来——

是自己在反省自己:

她还能再回中原吗?

也许凫晨说的话没错,自她从昙顶独峰坠落之后,中原的婧姑娘就已经死了。

她能去哪儿?

去绿云山吗?绿云山已经是卫祈暝的地方,她又如何委身。就算委身,自己又将如何与卫祈暝相处,虽然她这个师兄为了她能够做任何事情,当初连灭族之恨都不顾也偏要跟她一起,那这次?

掩陵就不必说了!

剩下雪羽楼?雪羽楼的婧姑娘,在当日一战,死在了沈绛心上,是在独峰之下,死在感性的世界当中,是的体无完肤,尸骨无存。沈绛抛下她,就算再深的执念,她也不会再回去了。

更何况,潼中息家,已经是一片废墟,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又如何魂归?

“抱歉......”

老人喝着玉米酒,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看了看白衣客人,没有回答。

“不知道寨老,可知,凫晨此人?”

老人眼睛霍然睁开,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一声厉喝:“马瑟啊,赶紧送客!”

所有人都惊住,火塘边喝酒的男人们都面面相觑。“随随便便敢直呼拜月教祭司的名讳——亵渎月神的人!你快快送走她,不然拜月教知道了,会连我们一起惩罚的!”

一听到“拜月教”三个字,所有人都噤声,连马瑟也低下头去。苗疆万里,巫蛊之道众多、大小教派林立,而拜月教却

是执牛耳者,拥有无数的教徒——这个和岘村的苗人也大半是月神的信徒,此刻一听老人说来客打听的是凫晨祭司的下落,立刻起了敌意。

记忆中,息止夏的形象总是和雪山、荒漠、古城联系在一起,她几乎已经忘了这个男人的真正身份,忘了这个葱郁浓绿的南疆才是他真正的故土。

那个她梦中一直存在的哥哥,原来在苗疆,有这么大的反响。

“姑娘刚刚提到中原,可是中原人!”

寨老突然反应过来,意识到阿婧刚才说了一半的话。

中原曾经抗击拜月教,是他们苗疆一直仇视的外邦之人,阿婧这般,或许不是什么好意识。

阿婧没有说话,看着寨老这般咄咄逼人的架势,她也不敢说什么!

当初中原人合谋抗击了拜月教,一直以为是拜月教疯魔,现在看来,应该是一场误会。

蓦地,楼寐突然......

因为惊慌,她顾不得压低声音不让楼上族人听到,嘹亮清脆的嗓音忽地划破了苗寨静谧的黑夜。

“婉陶......老马......婉陶她......婉陶不见了!”

楼寐气喘吁吁的从房间中跑到和岘中部,手中还拿着一枚金叶子,那上面像是有神水宫的镌刻印记,朝着人堆中奔来。

难道是那晚的人?

连小孩儿都不放过吗?

“阿婧姑娘,我知道你武功高强,我求你,求你救救婉陶吧....她是我唯一的女儿,她还那么小......她不能有事啊,我求你

救救她,我求你了。”

跑来的时候,楼寐原本是想找马瑟商量的,但是见到阿婧在此,便将意识冲向了她。

或许是那晚她的出手让这村寨中的人,有目共睹吧。

楼寐附身在阿婧面前,拉着她的衣衫求着她,一边求着一边磕头。阿婧低下身子,将她扶了起来,“你放心,我会救她......”

看到楼寐手中的金叶子,上面的神鸟模样,神水宫——

当初对抗掩陵的时候,曾经对神水宫的总教进行过分割,没想到现在竟到了这苗疆,还跟拜月教有了敌意。

“神水宫?”

“神水宫屈居苗疆百年,一直和拜月教不合,姑娘可有对策么?”

“那晚的人,不也是神水宫的人么。冲着我来的!”

那晚黑衣人直逼马瑟的住处,而等自己现身之后也不为难外人,所有人都只攻击自己。加上那夜的蓝衣女子,一眼就认出自己是息婧宸,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冲着你来?难道你是拜月教的人?”

“天下之大,魂无所归......当我,是中原人吧。”

宁愿接收村寨人的谩骂,她还是不愿意接收自己是拜月教的身份,侍月神女,永远的归宿,她凭什么要承受。自己的命运不归自己摆布,难道任由月神执掌,这不是她的人生,她不要。

“祭司大人昭告过南疆各处,说教中重要人物失踪——难道姑娘是?”

侍月神女!

不,不会承认的。

夜风是冷而湿的,夜里有淡淡的雾气从周围群山中飘来,游弋在寂静的苗寨里,仿佛一个个淡白色的幽灵。

然而,就在着万籁俱寂的夜里,细细听去、却有细碎的簌簌声连翩响起,仿佛极远处有数不清的细小蛇虫在夜中行走。

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细碎声音、让人听久了心里不由生出层层寒意来。

“夜里湿寒,近期还有百鬼夜行,姑娘你可要注意了啊。”

阿婧身着白衣,站在一团团飘移的雾气中,没有回答,只是对着那些苗人微微一笑、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马瑟大声的叫她,白衣客人却再也没有回头,浓重的黑暗迅速地将她整个人裹入、湮灭。就如那样瞬忽地来到这个荒僻的苗寨一样、又瞬忽地消失了。

阿婧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里,试图听声辨位、然而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声音充斥了每一个方位,根本分不清。

在她凝神不动的刹那、忽然间有冰凉的水流一掠而过,湮没了她脚背——是什么?

那一瞬间、本能让她就要握紧袖中,就像曾经袖中有这一把让她心安的神兵。然而现在,袖中空空如也,血祭的神兵,

也已经冰凉的躺在神兵阁。

曾经钟鸣鼎盛的时期,已经永远过去了。

剩下的,就只有她袖挽之间的白练。

一阵阵冰冷的触感从脚背流过,源源不断,伴随着另一种诡异的咝咝声——蛇!

暗夜里从四面八方山野中涌出的、竟是无数毒蛇!那些不知何处涌出的蛇汇聚成了巨大的洪流,在黑夜里急急赶路,朝

着某个方向涌去。

空气中涌动着腥甜的味道,让她几欲呕吐。

然而置身于巨大的蛇流中,她不敢乱动分毫,生怕自己一动、便会惊动这些夜中赶路的蛇群。全身肌肉都已经蓄满了力道,无形剑气弥于白练,在一条毒蛇刚从脚背溜过、第二条尚未赶到的那一瞬间、她瞬忽飘起,半空中手指攀上了一根藤萝,身形便如一只大鸟稳稳落到了枝头。

枝叶间总算抖落了几星亮光,破开了南疆密林中令人窒息的黑暗。

然而借着那一星光亮一眼看去,阿婧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忙不迭的松开了手指、足尖一点树枝、再度掠起——蜘蛛!

在密林的枝叶间,居然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蜘蛛!

那些蜘蛛色彩斑斓、形状颜色各异,均是巨毒之物,此刻却也和那些毒蛇一样、自行成群结队地沿着枝叶爬行,朝着同一个方向匆匆而去。

这苗疆的黑夜,她还是第一次见这般恐怖的样子。

再也不敢触碰任何地方,她一连用气力借力几次,才跃出了那片林海,在一颗巨大的桫椤树梢停住了脚。

吐了一口气——桫椤树是一种奇异的树木,据说在这种树身侧一丈之内、没有任何毒草毒花可以生存。而显然这些暗夜里赶路的毒虫也畏惧着这种相生相克的力量、纷纷绕开了它,继续着自己的行程。

这棵桫椤树高达十多丈,远远超出了树林中其余同类,枝干如云一样铺开。

因为凫晨封印的神识尚未解开,她这般大幅度的动用内力,还是让她有些吃力,一边扶住树干,一边抚住自己的胸口,

极力的喘气,有些难以适应。

阿婧就坐在这棵出尘的灵木上,看着脚下那般诡异的情形出神——今夜是满月,月刚至中天,将清冷的辉光洒遍了岭南大地的苍莽群山。

而在这皎洁的月光下、满山遍野的树木都在微微起伏,仿佛有微风不停吹拂。

其实,是每一棵树木的枝叶间、都有无数各类毒虫在蠕动!

她将枝叶削开了一些,让月光透入底下的密林,看着暗夜里的毒流匆匆汇聚、涌动。

不知从何而来、又到何处去——然而在桫椤树上俯瞰下去,连阿婧这种艺高胆大的人,都有一种从心底冒出的寒意。

她看到了恍如梦境的景象:那些毒虫仿佛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分门别类、秩序井然。

无论是蜘蛛、毒蛇还是蜈蚣蝎子,都有自己的道路,每一个都循着同类的脚步前行,不同族类之间绝不逾越半分。行路中、不时会有强壮的同类跳出,和领头毒物厮杀,所以领头的毒物也在不停的更替,优胜劣汰、直至越来越强壮。

这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暗夜里有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让这些毒虫俯首帖耳。

从未想到,原来苗疆的百鬼夜行,竟是这般的,恐怖......

阿婧不禁细细回想,当初和卫祈暝在攻打拜月教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了术法的威力,今日一见,看来当日的术法才是微

绵。拜月教有了这么强大的能力,还一直屈居在苗疆,若是他们真的野心勃勃,恐怕中原武学,还真的不敌苗疆术法。

月光照在湖面上,泛起万点银光,映照在另一袭白衣上。也不知是那袭白衣用什么织成,皎洁的月色被湖光一映、竟仿佛活了一样,在衣襟上流动。

神水宫距离和岘村不远,但却很少有人找到,奇怪就奇怪在它的存在是在于地下。

毕竟是曾经收复失地,有幸见过神水宫总部的人,阿婧还是知道如何开启神水宫的大门。

不过地下的布局如何,就只能看她自己能不能应付得了了。

封印住的元神,让她无法召唤自己的神兽,也无法施展自己的术法,只能仅靠武功之力。可月圆将至,这样的危机感,

让她从未有过的、空前绝有的害怕。

“宫主,那位神女来了......”沙曼兮看着怀中的孩子正在酣然入睡,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发,轻轻拍打孩子的后背,让那孩子静静的睡下。

听着身旁人的提醒,沙曼兮将孩子交给了眼前的蓝衣女子,准本迎接那位侍月神女的到来。

转了个姿势,整个身子瘫躺在座椅上,两旁的侍女已经换了人,手中都已经拿上了利刃兵器,想必是知道会有人来,都做好了准备似的。

阿婧缓缓走进,看到这地下宫殿的蓝色布局,不禁想到当初长白山处的蓝影,被她和沈绛一把火烧得干净了。

“当初雪羽楼放过你师父一马,想不到你们竟逃到此处,被拜月教威胁的日子,不好过吧。”就算是身子不适,就算是她知道自己不敌那么多人,她还是不会认输,在她的记忆里,就从来没有输过。

“想不到婧姑娘还是那般的神采,不输当年——”

“前些日子在和岘村围堵我,现在又抓走村寨中的孩子,你们不就是想让我出面么!何必做的这么困难,想杀我,看你有没有你师父的本事了。”

两旁的侍女听到阿婧话说到此处,纷纷拔剑,将她缓缓围在中间,只等着沙曼兮的一声令下,定将眼前这个白衣女子斩

杀。

但就凭她们?

“算了......就凭你们几个,不是这位拜月教神女的对手!”

拜月教的神女,阿婧的身份,她怎么会知道?

阿婧竟有一丝诧异,拜月教向来跟神水宫不合,怎么可能把自己的身份告知外人,难道是自己身边的人有异吗?

不会啊,自己明明刚到和岘村不久,就算村寨中人有些能够看出来,她也从未提及过任何拜月教的事情。

“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知道!”沙曼兮忽然起身,走下神坛,缓缓向着阿婧走去,靠近她的身畔,“你身上的未央花,还是我师父给你种的呢......哈哈哈哈,没想到么?”

提及未央花,阿婧的致命伤痛。

难道哥哥说的是对的么?是萧晗筝带自己离开的拜月教,是萧晗筝改变自己的记忆,是萧晗筝朝自己下毒,是萧晗筝.....越想越混乱,她越是想不明白,那些被封存的记忆一直在她脑中被锁住,就像是被什么牢牢困住,永远挣脱不开。

在她的身上,忽然有了青色的光濛,像是青引咒的力量,阿婧想要冲破,却仍然被束缚其中。

“尹君韶与我师父......”

“你怎么就那么相信你师父说的话啊,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吗?宁愿相信师父也不相信自己的母亲,我看你真是够蠢的啊......”

沈绛当初也曾跟自己说过,说过萧晗筝一直都在骗自己,可惜自己不信,毕竟从小将自己养到大的师父,是不会这么狠心的。

但错就错在人心不已——

梦中如何,梦醒之后,便忘干净。

“不然,你怎么会忤逆了你的哥哥,从拜月教出逃......好好的神女不做,跑去和岘村多管闲事!”

“好......就算你知道我的身份,就算你知道我是神女,那你也不该冲着孩子来,那个孩子只有八岁。”

“我听说你当初从拜月教失踪的时候,也只有八岁......你都能扛过来,那这孩子应该也可以吧。”

八岁,那个记忆的尘封点,是阿婧无时无刻不在回忆的东西。

八岁的记忆,尘封的血色,让她的一生都变得不在太平,不在安宁......脱离了血祭的痛苦,却承受了刀尖嗜血的压力、脱离的人人膜拜的无奈,却承受了江湖猜忌的身份、脱离了幻月之力的束缚,却承受了月噬之力的摆布......

若是没有萧晗筝,或许现在,她会安安心心做她的侍月神女——

再也不会有像沈绛那样的人来打扰她......

当然,说白了,平平淡淡,仍然是因为一个“情”字。

“你想如何?”

阿婧垂下手来,将袖挽上的白练缓缓落入手中,她知道自己这一来,恐怕不会那么安全离开。

“我想?我想......让你死——”

在她足尖落到神坛地面的刹那,所有明的暗的阵势一起发动了——那一瞬间、呼啸的飞箭和毒物弥漫半空。

也就在那一瞬间、一道雪亮的光华斩开了幽蓝!

阿婧手持白练,宛如虚空幻影,她与冰弦早已血祭,哪怕是冰弦不在身边,幻空念力之术,照样能够虚空变换,照样招招致命。

那样凌厉的剑气、转瞬便将半空呼啸而至的暗器毒虫一一搅碎!

那是出自于拜月教的武功,多年刺杀的实战中被反复锤炼、曾斩杀无数江湖贵族于剑下,此刻一旦施展开来只觉厉风割面,神水宫众人无不倒退。

但她那样子,又能撑多久?

“被凫晨封印了元神还能发挥如此大的威力,想不到你竟有如此大的能力。”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我屠你神水宫,要么,把孩子还给我!”

“杀我神水宫,你会暴露的,你就不怕凫晨祭司找到你?逃到和岘村不就是为了躲避拜月教的眼线么。你不会的,就算你杀,我神水宫教徒千千万万,你又如何杀之殆尽?”沙曼兮一边蓄力,一边朝着阿婧花言巧语,其实无非就是想拖延时间罢了,拖得越久,阿婧受反噬的作用就越强,“再说我是为了你好,那个孩子终究会害了你的,劝你还是不要救了。”

最后一道竹帘被拂开的时候,沙曼兮看到阿婧手中虚空的冰弦剑,飞光伏在她身侧,然而,却有急促的脚步声霍然靠近。

似有人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靠近自己,来不及多说什么,那黑衣人一把拉住了阿婧,往外便走。

阿婧握着白练被她拖起,茫然随着冲出了几步,随即惊问:“你?你是何人?”

——然而她的惊问转瞬变成了低呼。

虽然那黑衣人将手中的孩子交到自己手上,但......

因为她看到在黑衣人拉着她冲出的时候,有几个显然是沙曼兮亲自委派来看守孩子的人纷纷出手阻拦,而那黑衣人居然毫不留情地反击、只是一瞬间便将那些人斩杀!

然而沙曼兮却不带人追击,毕竟这样狠厉的场面她从未见过。这苗疆能够有这样功法的人,恐怕就只有拜月教了。

虽然明面上与拜月教不合,私下他们却也没有任何的交战,还是各自保持的比较好。

“跟我来!”黑衣人片刻不停,拉着她往外冲,低声,“是你哥哥让我来的!”

“什么?”那一瞬间阿婧全身一震,脱口惊呼起来,下意识地便放弃了对抗,随着他迅速向外掠去

——出了八重门、外面游廊里的弟子也全数倒下,在最外面的湖上,站着的,是另一个女人。

楼寐!

将阿婧待到湖面之后,那黑衣人便消失不见了,阿婧手中抱着熟睡的孩子,呆呆的站在原地。

那人说,是哥哥然他来的。

是凫晨么?

他还是找到自己了?知道自己在这里,不出面,不跟踪,任由自己的生活。

难道真的,真的是自己错了吗?

“姑娘......”楼寐的一声言语,打破了阿婧的思考,不过,她现在更怀疑的确却是眼前这个人了。平平常常的一个女人,竟然会不动声色的杀了湖面游廊上的那么多人,更何况那些人是神水宫的教徒,就算武功平平也不会输给一个简单的普通人吧。

眼前这个女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