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绯花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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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神兵永夜

流年易逝,刹那的芳华,如同这桌上燃烧的烛一般,也早化成了灰烬——而在焰里面欲灭不灭的,只是过去的韶光,挣扎着、想留驻片刻,然,终究被无情的烈焰一寸寸的吞噬……一寸一寸,化为灰烬而已。

昏暗的阳光照进绛紫阁,让一直死气沉沉的宫阁有了些许的生机。

自从那日之战之后,这绛紫阁当中就在无人存在了。

沈绛不能算寡言,但由于经常要支配那样庞大的组织负,所以从他嘴边吐出的,十有八九都是指令。然而,在他沉默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莫名的压力,时间仿佛就变得特别的长——所以,在外人的感觉中,他实在是一个话说得太少、太内敛的人。

不管是什么人,呆在他那样的人身边,似乎无时无刻不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包围,那种被人自上而下俯视的感觉,让人浑身不自在。

这些天里,在外人看来,雪羽楼主人的脸色、几乎都是苍白的,咀唇却是反常的红润;他的目光寒冷而飘忽,仿佛暮色中明灭的野火——连他的一双手,也是清瘦而修长,苍白得隐约可以看见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

无论如何,他也不像一个霸主……这个年青的男子只是一个病人。

拜月教与掩陵和风吟苍穹共同击溃了雪羽楼之后,楼中伤亡惨重,就算拜月教亦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但是楼中最重要的人还是......

紫薇凤星再也不复存在?

紫微星冲破了星轨,已经离去了吗?

人中龙凤,再也不是完全的存在了吗?

冰弦剑再也不能和湮祭剑双剑合璧了!

冰弦剑的主人再也不能回来了?

而沈绛郁郁寡欢在绛紫阁已经一个月有余了——

楼中之事不管不顾,要不是当初婧姑娘在的时候打下了基础,不然现在恐怕也早就是被分帮小派给分割的乱七八糟了。

楼中现在是有宁惋与司冉在担待着,但是三楼主那边的异议还是很大的。

就算沈绛不闻不问这里的事情,原本楼中规矩,他们还是得遵守的。

“楼主,花溪夫人在外求见......”

这已经不是花溪第一次这样相求了,没有办法,沈绛是一直沉浸在阿婧去世的事情当中。

不,或许他不承认,他不想承认,他的阿婧只是坠崖了罢了,只是没有找到罢了,是他的阿婧生气了,不愿意出来见她罢了。

他的阿婧在生他的气,一定的,一定是这样的。

花溪只看见雕花金锁之内的一角,微微掀起的紫幔,一只修长的手半伸着,痉挛地抓着帘子上的绒布,指甲上已经转为诡异的青紫色——那,分明是病发窒息前的血液凝滞!

沈绛,久病不治?

“楼主,身体要紧啊......”

“让她回去,好好在丹落宫养着,别到处乱走动。”沈绛没有心思,他的心完全都被阿婧的事情给牵绊住了。

哪怕他现在知道了,自己当时赌气不在乎的东西,失去了,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里面没有声息,然而花溪只注意到空气中原来那种喘息和咳嗽渐渐低了下去,终归于消失。

一盏茶的时间后,一只秀丽的手缓缓掀开了帘子的一角,紫幔后,白衣男子露出半边的脸,淡淡吩咐:“你回去吧,好好养胎,其他的事,不用你瞎操心!”

“楼中之事楼主不管不顾一月有余,难道楼主......”

“好了,楼中事交给司冉和宁惋就罢......你也别耍些什么小手段,毕竟我才是这雪羽楼的楼主!”

“妾身只是希望楼主不要伤了身体。”

“好好安胎,才是你现在该做的事儿......来人,送花溪夫人回去!”

帘幕背后,沈绛的另一只手被舒墨紧紧握着,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舒墨不动声色的扣住他手腕上尺关穴,另一只手按住他胸口的神府穴,将内力透入他的奇经八脉,帮他将刚服下的药力尽快化开。

倚着墙壁,沈绛骇人苍白的脸色开始略微好转,半闭着眼睛,呼吸也渐渐平定。

“拜月教星子黛的反噬想不到竟这么大!”眼看着花溪离去,青衣男子淡淡问。

顿了顿,又换了个问题:“巫蛊之术,你考虑清楚了?”

“为了阿婧......既然开始了,就无法停手了。”雪羽楼主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清冽、冷彻,宛如映着冷月的寒泉。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身边的青衣男子,看着她扣在自己全身大穴上的手指,眼睛里,忽然有微弱的笑意。

曾几何时,在他危难的时候,阿婧,也是这般帮助他的——

许久许久,仿佛看着无尽的远方,一句轻的几乎听不见的话从他唇边滑落:“阿婧,你在哪儿啊?”

“你也知道陌渊的办事能力,已经足月了,毫无消息,可能真的......”

“不可能,她一定是躲起来了,一定是,她只是累了,她想休息,不想让我们找到罢了......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楼主!”

而也有人从屋外破门而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桌案上的一杯茶,冷不丁就是朝着沈绛泼去。

当头一泼......

“清醒了么?”

“三楼主?!”舒墨看着也是看着,他也不能上前阻止,毕竟是为了沈绛好,一直这样郁郁寡欢、萎靡不振,哪能担起楼中大事!

“我问你清醒了么?息婧宸,她早就死了!”

“你住口!”

“你无非是过不去自己良心那一道坎儿吧......人还在的时候毫不在意,处处利用,利用潼中息家的身份,利用她跟卫祈暝的关系,利用紫薇凤星的身份,你最后利用了她身上暗藏拜月教的秘密......她死了,不是被掩陵宋临悉害死的,是被你自己!”

“不,不,我没有,不!”

“你怀疑她,怀疑她勾结掩陵,勾结风吟,勾结拜月教,你怀疑她能力超群,你怕她抢了你的楼主之位,你虽然娶了她,可你还不是有了花溪,还不是让花溪有了第一个孩子!”

“闭嘴,别再说了!”

“她死了,死在昙顶独峰,死在昙山之下了,冰弦剑已经黯淡失色,这样的征兆,你还不相信吗?”

尹沧忽的说了这些长篇大论,让沈绛一时间无法接受,他的阿婧,真的离他而去了么?

冰弦剑上的冰石已经逐渐失去了绯红的光晕,像极了衰亡之势!

“你既然娶她为妻,就不应该让她死的这般凄骨,足月有余,楼中事情,还希望楼主亲自处理!”

尹沧若是趁着沈绛萎靡不振的时候抢了政权,那就真的应了阿婧生前的话,尹沧要是从司冉和宁惋手中拿出了权利,那恐怕就真的是雪羽楼的第一反派了。

所以,他就只能劝沈绛重归正轨,趁着这些时日他还沉浸在仇恨当中,不妨由此利用一番——

掩陵要除,风吟苍穹亦要除。

拜月教,也不可放过!

如果不是有人苦苦相逼,那么阿婧不过也是终其一生、也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孤胆剑客而已,不求闻达于江湖,只求心安理得地在天地间锄强扶弱。

残冷的斜阳里,整个绛紫阁空无一人,沈绛孤独的坐在窗棂前,望着窗外,曾几何时,他没有这样安详的坐在这里了......

绛紫阁是他专门为阿婧修建的,后庭的花园、长廊,在沈绛眼里,都似存在着阿婧的气息,仿佛她从未离去过。

藏在心里的话并不是故意要隐瞒,只是并不是所有的疼痛都可以呐喊。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寒夜匿鹤影,冷月葬花魂。

“她回不来了!”

黑暗当中,蓦的忽然飘来一个成熟男人的声音,回婉悠长,像极了魅影,“整个中原,再也没有她的下落!”

一声长叹,沈绛再不说话,眼中的泪再也无法压制了,他的挚爱,再也不能回来了......

“她毕竟是你的妻子,就算是死,也是我雪羽楼的人,你可记住了!”

不得放过,不管阿婧是潼中人还是拜月教的人,既然已经嫁给沈绛作为人妻,那就注定是雪羽楼的鬼。

纵然是七海连天也会干涸枯竭。纵然是云荒万里也会分崩离析。这世间的种种生离死别,来了又去犹如潮汐。

天凉了,凉尽了天荒地老了,人间的沧桑。

“冰弦剑不可就此作废,你记住,就算没有她,冰弦湮祭的传奇,也不能断在你手里!”

“冰弦剑有灵性,认定阿婧为主人,外人如何执掌?”其实沈绛心里想着,因为没有找到阿婧的尸身,用冰弦剑封棺,与阿婧陪葬。

但是琉朔却不这么想,为了雪羽楼的将来,为了雪羽楼的前途,为了雪羽楼的鼎盛,冰弦剑不能失去。

沈绛已经后悔了,为了他自己做的这些事情,付出了代价,让她爱的妻子,死于非命!

他们已经没有了紫薇凤星的加持,要是再次失去冰弦剑,那湮祭剑恐怕就在此孤立无援,天下无双的绝技,再也不能震慑江湖了。

“你应该知道星子黛的力量,术法的力量......”琉朔云淡风轻,明明如此诋毁拜月教的一切,却还在暗地里修习拜月教的术法巫蛊,这样的事情......“冰弦剑是认主,但若是借助术法威力,重新试炼,那一切,都会在你自己的掌握之中......雪羽楼,不能在此停滞不前了!”

琉朔知道,阿婧在的时候,一直带领着雪羽楼声势壮大,虽然阿婧是一介女流之辈,但是她的作用在雪羽楼还是很稳固的。但是到了后期,处处树敌、遭人怀疑、勾结外邦,就算是嫁为沈绛为妻,放弃了一切的权利,还是无时无刻遭到楼中觊觎她领主之位的怀疑。

现在,她死了,终究还是清魂一场......

术法之力,确实能够改变冰弦的灵性,但是神兵的星蕴向来只跟着主人,剑在人在,人亡剑靡。要是换了人执掌,恐怕就要承受着术法带来的反噬,不是苗疆中人,那样的反噬,恐怕是承受不住。

从阿婧十三岁起,冰弦就跟着她了……十年间,达到了心灵默契的境地。以后,神兵能知道她的喜怒哀乐,而她也视神兵如同她的生命。

她自幼经历的一切,一开始只有冰弦知道,也只有冰弦懂。

那是令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歧视、寂寞、排斥和放逐……她是那样坚强地活了下来,并且得到了足够在江湖中生存下去、不畏惧任何人的力量。

但是,经过了那样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阿婧的内心变的惊人的冷漠和孤僻,不依靠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拒绝着亲情友情和爱情,唯一相信的,只有力量和命运而已。

——那样苍凉的心境,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她还是一个刚刚二十三岁的韶龄女子。

唯一信任的,是她手里这把,冰弦剑!

白楼的正厅里,斜阳的影子透过镂花窗投进房间,一片昏黄的斑驳。

这个天下武林的权力中枢,平日里曾有过多少指点江山、激荡风云的气势;然而今日,在斜阳里、居然有一种茫然而凄烈的意味,渐渐如润湿般、一点点渗透弥漫开来。

寂静。沙漏上的沙子静悄悄的流泻。

数十个白衣人静静侍立在殿内,一殿衣冠似雪。那是听雪楼坛主以上的精英——然而那些江湖高手云集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连呼吸都用内力逼缓,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只是一齐默默的看着大厅的尽头。

在燃烧着长明灯、供奉着鲜花的尽头,停着白石的灵柩。

绯色的剑,置于灵前。

“还有半个时辰。”

蓦然,为首的司冉抬头,轻轻的宣告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在灵柩的四个角落,雪羽楼三位护法和宁惋如同渊停岳峙般,沉默的守护着他们所效忠之人。

那已经是最后的一程。

看着沙漏,四人中,西北角上那个白衫男子的眼睛里泛起了淡淡的雾气,默不作声的伸过手去、轻轻从快要滴尽的沙漏中握起了一把沙,收拢手指,看着砂子从指间如同水一样细细密密的流走。

那是人的手所不能抓住的东西……

婧姑娘……连你、连你那双曾翻云覆雨的手也无法抓住的东西,又是什么?

一生征战、令天下武林为之臣服的你,到了最后,却只是一直沉睡在北邙坡那片碧草之下么?那么,曾经对你发誓效忠的下属……又该何去何从?

仿佛想拼命抓住一点什么,然而他越是抓紧,往日的一切就如同砂粒般,从收拢的手指间悄无声息的流走。

蓦然间,沈绛的泪水无声无息的滴落在沙中。

落入沙中的泪水转瞬被吸去,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冰弦的光辉逐渐暗淡,晶石失去了绯红的光晕,不像当初,阿婧手中执掌的那般光彩。

或许,此役就该让它被黄土埋葬吧?

当初一滴滴滴在剑锋上的血,成为了开锋利刃的凭借,让冰弦剑成为了阿婧唯一压制江湖的利刃,现在冰弦失去主人,又有谁,还有能力掌握呢?

人类所能给予神兵的、和血一样潮湿而温热的,还有……泪。

当然,神兵品尝到前者的几率远远大于后者——对于冰弦来说,后者比前者珍贵亿万倍。

当初那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很清丽,但是眼里却带着冷冷的对任何事情都不信任的光芒——悬崖上临风绽放的红色蔷薇,那样的美丽不可方物,却遍布着让人无法接近的毒刺。

现在,蔷薇笙落!

或许,这样能破解加在紫薇凤星身上的不祥的宿命罢?

没有人在愿意看见一次沦入那样悲惨的轮回。

命运……如果真的有人类所谓命运的话,那么命运的转轮从开始转动此后,所有人就都在命运的流程里生、离、死、别,随着命运之轮的转动永不能再停歇!

“楼主......风吟来了——”

风吟,风吟苍穹,卫祈暝!

“他们还敢来,让他滚出去!”宁惋抢先拦住了那个报信得人,风吟苍穹当初联和掩陵攻打雪羽楼,卫祈暝不顾情面,逼死了楼中婧姑娘,让雪羽楼伤亡惨重。还谋和了拜月教,差点致沈绛于死地,这样的仇怨,他们雪羽楼又如何能忍!

“让他滚,这是雪羽楼的地方,婧姑娘灵前我们不杀人,如若硬要闯进来,就让他给婧姑娘陪葬!”

婧姑娘毕竟是楼中之人,就算当初那一战她暴露了身份,但是因雪羽楼而死,楼中人还是认定息婧宸这个领主的!

“让他进来——”

刚刚在灵前,沈绛就一直没有说话,现在突然这一句,竟让在场的人,为之一振。

卫祈暝就算不是杀人凶手,但也是沈绛的情敌,为了这样一个人,不惜扰乱妻子的灵堂吗?

“楼主?!”

“让他进来,他毕竟是阿婧的师兄!”

宁惋、三护法等人皆此愤懑不平,不希望风吟之人再次进入雪羽楼了,但是楼主的命令却也不得不听从。

高挑秀雅的身材,他的袍服雪白,一尘不染,连日光都不好意思留下斑驳的树影。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和他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巧妙的烘托出一位艳丽贵公子的非凡身影。

眼见从雪羽楼正厅大门,卫祈暝带着风吟七杀,身着素服,朝着白楼而来。

沈绛真的能够忍受得住么?

“卫某领风吟七杀,前来吊唁,婧姑娘!”

宁惋死死地握住手中的剑,要不是温孤遥拦着,恐怕她早就不顾沈绛的命令,上前迎战了罢!

“卫门主怕是叫错了。灵前,是我们的夫人!”

不得不提醒,婧姑娘是阿婧还未出嫁前的称呼,既然已经嫁为人妻,那就得承夫姓,这点道理,常人应该懂吧。

只是卫祈暝不愿意相信,他曾经深爱的女人,在自己的一念之差之下,香消玉殒——

“卫门主既然已经吊唁过了,便可以离开了吧。我们楼主心善,不跟卫门主计较前尘之事,还望卫门主不要,得寸进尺!”

他们让卫祈暝进来吊唁,看的是阿婧的面子,但是偌卫祈暝今日是来捣乱的,就怕是楼中之人不答应。

“卫某今日携七杀而来,是想跟沈楼主,做笔交易!在宸儿灵前,跟你做笔交易......”沈绛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高堂之上静静的看着卫祈暝说。

场下的人也有些开始愤懑了,不仅仅是因为卫祈暝的这些话,当初他跟掩陵做交易的时候,可曾想过息婧宸是她师妹,是他深爱的人呢?

“交易?卫门主可知,你曾也跟宋临悉,做过交易?我雪羽楼是江湖中枢,也不会随随便便跟背信弃义之人胡做交易!”

说的也对,卫祈暝立场不坚定,当时因为情恨出卖了阿婧,现在因为阿婧死了,却又想为她报仇,这样的人,谁敢托付呢?

“那夫人的仇,楼主可要报?”

蓦的,空气之间竟有了那么一丝杀气,沈绛微微抬起的眼眸,思绪万千,阿婧的仇的确不能容忍!

然而,他还是没有言语。

他只是悲哀而又冷漠地看着手中的冰弦,眼睛里有清澈的光。不禁想起他的阿婧仿佛悬崖上的野蔷薇,而他要用骄傲的刺来维护着脆弱的花蕊。

“阿婧的仇,我自己也可以报——”

“她是我绿云山的人,是我师妹,就当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儿了。拜托了,沈楼主!”

卫祈暝朝着沈绛行了一个大礼,不得不说,他为了阿婧还真的是能够忍气吞声啊!

那个女人曾经是他童年的一切,让他的一生变得有意义,而也因为这个女人,让他的名声,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