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绯花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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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曾几沉沦

雪是不知何时开始下的。

如此之大,仿佛一群蝶无声无息地从冷灰色的云层间降落,穿过茫茫的冷杉林,铺天盖地而来。只是一转眼,荒凉的原野已经是苍白一片。

荒原上,一时间寂静如死。

雪还在一片一片落下,无休无止,巨大的冷杉树如同一座座冰冷的墓碑指向苍穹。阿婧和那个白衣少年在林中沉默地站着着,保持着同一种姿态。

久病未愈,阿婧小心地喘息,感觉胸臆里扩张着的肺叶几乎要触到那冰冷的风霜。

失去了傍身的武功,青珀也无法保护她的心脉,未央魔羽的毒每一天都在侵蚀她的身体,等到月神祭祀,等到临天嗜血月,都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撑到那时。

“你身体还没恢复,外面天冷,回去吧。”

“你说月神殿,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啊。”阿婧眼神不离远处的月神像,那庞大的神像后面究竟又是怎样的一番呢?

刚刚站在长廊的时候,阿婧看到了从外处飞来的白鸽,就知道中原那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

然而中原的事儿,无非就是雪羽楼——

前尘往事,他哥哥是一定会为他讨回来的。

不管在中原她身份如何,在这苗疆境内,她就是为人尊属的月神子嗣,是人人爱戴的侍月神女。

“外面的事儿有教主祭司,你还是顾好自己......寒咒毕竟......”听了绮真的言语,冥迦每日都跟着阿婧,原本对这个中原来的小姑娘不太看好,但是现在,神女的风范,匹及前人还是有些模样。

因为寒咒,阿婧才练就了冰心诀这样的武功,但是也因为寒咒,让她一年四季无论何时都处在冰寒状态,尤其是冬天,

风雪当中,隔着长绒都能感觉到她体内散发的寒气。

“寒咒无解,我知道......我不怕死!”阿婧忽的转头朝着冥迦微微一笑,那一笑竟是鬼魅深沉,她瞳孔之内竟倒映出了血鬼降的影子。

难道是诅咒?

不管是谁,一旦拥有血鬼降,喜怒无常,身边总不会离开鬼降的影子,就算最后不经历圣湖涅槃,自己也会被鬼降吞噬。

这就是所谓的代价?

“冥迦,你陪我去一趟月神殿吧。”

“小媚,你忘了祭司跟你说的了?不要插手教内事物,对你不好。”冥迦也是害怕,阿婧之前毕竟是中原的人,旧情复燃倒是不会,如果她陷入两难境地就真的是堕入陷阱出不来了。

“我是他亲妹妹,月神的血脉,为何就不能......”

“因为沈绛——”

沈绛,这个如烙印般存在的名字,已经深深地在阿婧的心上固存,不管是爱也好恨也好,恐怕今生今世都是忘不掉了。

映红深浓,已然有小雪依稀飘落,阿婧仰头望着那些落下来的新雪,忽然有些恍惚:那个男人……如今又在做什么呢?是一

个人自斟自饮,还是在对着冰弦自言自语?

那样寂寞的长廊……时光都仿佛停止了啊。

然间发现自己无法遏制地反复想到他。

在这个终结所有的地方,卸去了心头的重担,十五年来的一点一滴就历历浮现出来……那一夜雪中的明月,落下的梅花,怀里沉睡的人,都仿佛近在眼前。

或许……真的是到了该和过去说再见的时候了。

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是十五年前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执着而不顾一切;她也曾相信自己终其一生都会保持这种无望而炽烈的爱——然而,所有的一切,终究在岁月里渐渐消逝。奇怪的是,她并不为这种消逝感到难过,也不为自己的放弃感到羞愧。

因为,毫不值得!

原来,即便是生命里曾最深切感情,也终究抵不过时间。

阿婧自己是聪明的,明知不可得,所以坦然放开了手——其实,在雪夜醒来的刹那,她其实已经放开了心里那一根曾以为永生不放的线吧?

“其实,我早就输给他了……”阿婧怔怔想了许久,忽然望着夜雪长长叹了口气,凌厉的说了一句话,“但我不是不会赢回来。”

她唯一的青春,最珍贵的感情,最软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的展现在她曾经所深爱的人面前,现在看来不过是自己太痴太傻了。

因为,毫不值得!

种种恩怨深种入骨,纠缠难解,如抽刀断水,根本无法轻易了结。

廊外有浩大的风雪,从极远的北方吹来,掠过大理这座水云疏柳的城市。

大雪里有白鸟逆风而上,脚上系着的一方布巾在风雪里猎猎飞扬。

晚来天欲雪,何处是归途?

“这是哥哥种的花吗?”阿婧指着雪中一圃小园,里面鹿角海棠开的绚烂,经由蝴蝶此件停留。

“祭司大人曾用这里的花唤醒你身上的护花铃,他为了你真的是不少费心.....”凫晨为了阿婧的确是愿意付出生命,这个他唯一亏欠的妹妹真的是煞费苦心。

“杀气太重的人,连蝴蝶都不会落在他身上。”阿婧抬起手,一只蓝色的燕尾蝶收拢翅膀在她指尖上停了下来,她看着冥迦,有些好奇,“你到底杀过人没?”

“中原婧姑娘杀人无数,我与之相比,差之千里!”

阿婧有些尴尬,曾经的自己杀人无数,在这拜月教竟真的这般清净!

她轻巧的站在冰面上,望着冰下的红莲。

入骨的寒意让她止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琉璃灯在手里摇摇晃晃,在冰上折射出流转的璀璨光芒。

一只手将她拉回地面,轻轻按在她双肩肩胛骨之间,一股暖流无声无息注入,她只觉全身瞬间如沐春风。

——她的脚步那样轻盈,不惊起一片雪花,仿佛寒夜里的幽灵。

“教主,祭司大人,中源信使传来消息,雪羽楼恐怕......先前与我们合作的三楼主尹沧,近日来被沈绛发现,如今在雪羽楼已经是藏不下去了。况且沈绛一直在派人往南疆而来,像似在打探神女的消息。”小榭言语紧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尹沧虽说对阿婧有着非分之想,但是在拜月教攻打雪羽楼的时候还是帮了不少忙,拜月教也不是那种毫不讲义气。

只是现在,明面上的雪羽楼跟拜月教是真的不共戴天。

“尹沧固然要找到,但终究是不能再信他了!”

“他还表示,雪羽楼正在准备攻打拜月教。”

“又准备?上一次他们还没吸取教训?”什澈在一边嘲笑道,上一次雪羽楼出动了不少的精英,就连阿婧都亲自前来,加上风吟苍穹的兵力,最后还不是以失败告终,“他就这么自信能够闯过我拜月教的密林。”

密林之内,空花镜里,幻雾蓝蝶,诡秘琴音都不是他们能够闯下的,术法比起武林绝学当然还是高出一筹。

“雪羽楼没了冰弦剑助力,就靠沈绛一人的湮祭,根本就不成大事,他有本事联和中原各大门派?我不相信他有这么的大的魄力。”小榭在一旁表示,毕竟她在雪羽楼的时间不长,不太了解沈绛的为人,想要联和重大门派,他还是有手段的。

“好了,既然他已经有了攻打本教的意思,那我们做好防患就好,神女归位的祭祀也该好好安排了。”

“祭司大人,神女如今没了武功,又对术法一无所知,面对月神灵力她又如何能够承受的住?”

“我会有办法的......”

“尽快派出兵力寻找尹沧下落,沈绛单凭武功绝学各奔闯不进密林,至于后面的事儿还请左右使多加费心。”

“尹沧不能留!”

从远处传来的声音,众人皆向后看去。

乌黑的头发,挽了个轻髻,髻上簪着一支珠花的簪子,上面垂着流苏,她说话时,流苏就摇摇曳曳的。白白净净的脸庞,柔柔细细的肌肤,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小小的鼻梁下有张小小的嘴,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弯,带着点儿哀愁的笑意。

整个面庞细致清丽,如此脱俗,简直不带一丝一毫人间烟火味。

白底绡花的衫子,白色百褶裙,站在那儿,那么纯纯的,嫩嫩的,像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纤尘不染。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尹沧,留不得!”阿婧缓缓步入大殿,冥迦就在她身旁,这二人出入,要是旁人不知晓些什么,还真以为他们是夫妻呢!

“小媚,你怎么来了?”

“冥迦,这么冷的天你也带她出来,冻坏了身子可不好,你才刚恢复些,快回去。”什澈毕竟是看着她长大的,见着她这副病态模样,看了着实让人心疼。

“神女执意要过来,我也,拦不住啊。”

“小媚,你刚刚说尹沧留不得?究竟为何?”

尹沧对阿婧有非分之想不止一两次,加上隐藏曾经对她用的刑法,根本就是非人待遇。

阿婧眉眼看中的小榭,这个道理小榭应该也明白——

“回禀祭司,当初我还在雪羽楼的时候,见到尹沧对神女想入非非,还曾对神女用刑,在她身上......在她身上,绣花。这样的人,的确不该留。”

曾经的耻辱阿婧说过,定要百倍千倍的要回来,如今尹沧没有了拜月教庇护,雪羽楼又竭力追杀他,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就算他有幸逃出生天,那也必定颠沛流离。

“就算没有这些内在因素,尹沧这个人左右逢源,现在雪羽楼追杀他,他也只能巴结拜月教,若是他进了拜月教那也保不定他会勾结别的门派。你想,他是雪羽楼的三楼主,仅仅是在沈绛一人之下,他又有什么不满的。这样的机遇他还是选择背叛雪羽楼,若是在拜月教那岂不是更大的隐患吗?”

也不是全无道理!

“但是尹沧毕竟帮了我们很多,不管不顾还真的不够义气!”江逝寒在一边冷不丁的来了这么一句,“神女说的固然没错,但是江湖义气察可违背,神女一介女流当然不懂这个道理。”

一介女流!

“一介女流?江护法,我杀的人不比你少,江湖道理我也不是不懂,你说这般的话,是看不起我?”

“神女这话就是曲解了我的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并不是有意诋毁,还望神女别往心里去,我这个人说话直,神女别介意。”

他们攻打雪羽楼,让自己陷入其中,无法避免的召唤鬼降,让自己进入了无法出逃的境地,红莲血泪,常人看似容易,那血泪都是她自己的鲜血。

这些人在攻打雪羽楼的时候,根本就毫不在意她的生死,坠入山崖,如此危险的事情便都轻而易举的烘托,真的当她是本教神女吗?

情到深处,伤心欲绝的血泪。

“罢了,只是我不看好他这个人而已,若是哥哥觉得她有用,留下也无妨!”

“小媚,你先回去,等祭司处理完这般的事情......冥迦,带她回去。”什澈上前拉着阿婧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挡在身后,小声在她面前说话。这里谈论的毕竟是雪羽楼的事情,它作为雪羽楼之前的领主,就算现在恢复了记忆,也还是避嫌的好。

毕竟拜月教的教众并没有完全接受这个突然出现的侍月神女。

“你们无非就是再说雪羽楼的事情,我为何不能听?因为萧家,还是因为......因为沈绛?”这个名字,对于阿婧而言,总归有些敏感。

事实上,她本就是他妻子,就算是在中原她名义上已经身死,但在外界上,她永远都是雪羽楼主的夫人。

她不能理解的是,她的哥哥现在不相信她。

“你们,不信我?”

在场的人,教主祭司、左右使、护法、司星女史,这些人都是曾经她一直在接触的人,除了江逝寒她不太了解罢。剩下的人,凫晨、什澈、安梓若、小榭,哪一个不是她曾经在中原一直接触的人,现在不过是因为雪羽楼的事情,他们就介意她曾经的身份了?

“小媚,我们只是不希望你在陷入其中了。”

“我其实一直都在那个漩涡中,从未出来过!”从她的出生开始,她就已经陷入漩涡了。她的出生不过是拜月教灭顶之灾的救赎、萧晗筝的阴谋,无非是为了能够重建萧家基业、沈绛一直的情深,无非也是为了紫薇凤星的地位......

她的一生永远都被别人掌控在其中,从来都没有为自己活过。

就算是恢复记忆,就算是回到了“家”,她的命运,依旧不能让她自己主宰。

尹沧的身份已经被雪羽楼知道,没有了尹沧的消息,岚雪阁迟早会查出来拜月教密林的破解之法。现在也就只有阿婧能够帮到他们了,毕竟在中原,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或许沈绛也不认为她死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罢了。

“我们不能让你再去冒险,就算沈绛他要攻,我们也还有别的办法。”

“雪羽楼岚雪阁的搜集能力难道你们还没有领教吗?密林固然重要,若是一直固守陈规,他们迟早知道破解之法,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抢占先机呢?”

那个强留了十多年的梦,那些说过的话,承诺过的事,在这一刻后,便是要彻底的结束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逃避现实的理由。

她总归要跟沈绛分道扬镳,他们永远都不是一路人。

“你跟沈绛.....”终于,凫晨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其实凫晨是有私心的,他是她的亲哥哥,谁能忍受自己的血脉被一个男人一直辜负,青春与感情的辜负,不论是谁都不愿意让自己的亲人再次涉及这件事情。

怕也怕阿婧会死灰复燃,怕就怕她会不忘旧情。

“原来你们担心的是这个......”阿婧不禁有一丝冷笑,看来自己还没有成为拜月教的人,只不过因为她的身份,他们还是对她有所防备。“我跟他已经回不去了,我们永远都不会是一路人!”

话音未落,阿婧抬起低下的眼眸,眸中闪烁着紫金的异光。

那样的眼神,恐怖极了——

风雪如刀,筋疲力尽的她恍恍惚惚地踉跄,忽然间眼前一黑。

“小媚!”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长久地茫然望着顶棚,那一盏琉璃灯在冷风吹拂的情况下微微晃动。她只觉得全身寒冷,四肢百骸中仿佛也有冰冷的针密密刺了进来。

原来……自己的身体,真的是虚弱到了如此么?

神智恍惚之间,忽然听到外面雪里传来依稀的曲声——

“……葛生蒙棘,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那一瞬间,仿佛有利剑直刺入心底,一直干涸的眼里陡然泪水长划而下,她在那样的乐曲里失声痛哭。那不是《葛生》么?那首描述远古时女子埋葬所爱之人时的诗歌。

“荆棘覆盖着藤葛,蔹草长满了山。我所爱的人埋葬在此处。

“谁来与他做伴?唯有孤独!

“夏日漫长,冬夜凄凉。等百年之后,再来此伴你长眠。”

——那样的一字一句,无不深入此刻的心中。如此慰藉而伏贴,仿佛一只手,凄凉而又温柔的抚过。

她霍地坐起,撩开帘子往外看去。

了然空无......

根本就没有人弹琴,无非只是她内心深处太执念了罢了。

她明明准备好忘了沈绛了,明明已经准备好埋葬他们之间的感情了,为什么,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幻想,为什么自己总是忘不掉呢?

凤凰台上凤凰游,负约而去,一夜苦等,从此江南江北,万里哀哭。

本欲起身离去,奈何影子落人间。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她猛地抱头痛哭,究竟这段感情还要纠缠她到什么时候,既然已经放弃,为何就不能放过自己呢?

缓缓地出了钤记殿的门,门外的风雪呼啸席卷,她身子单薄,就算是披着貂绒也还是不免是不是拉一拉自己的衣襟。

“神女要去哪儿?”

“陪我去趟雪庐吧!”

雪庐,传说中的往生之所,自从绮真在那里出现之后,传说就不攻自破了。

阿婧穿行在玉楼金阙里,心急如焚。

那些玉树琼花、朱阁绣户急速地在往后掠去。

她踏上连接冰川两端的白玉长桥,望着桥下萦绕的云雾和凝固奔流着的冰川,陡然有一种宛如梦幻的感觉。

——苗疆灵鹫山上,居然还藏着如此庞大的世界!

而这个世界蕴藏着的,就是一直和中原鼎剑阁对抗的另一种力量吧?

阿婧由妙戈打着伞,轻盈地来到了长桥中间,对着露出的匾额展颜一笑,宛如百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