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思念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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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八座城 拥抱

当年希城刚开始叫她“老婆”的时候,她曾经很感动,说这个称呼真美好。他却低声说,老婆才不是最美好的称呼,最美好的称呼是在这两个字中间加个“太”。

欧洲伊比利亚半岛南端有一条向南部延伸的狭长半岛,与西班牙南部相接。因为奇特的物理形状与地理位置,它在历史上一直都是战略险地。腓尼基人、希腊人、罗马人都曾经占领过它,多次为它改名。公元八世纪非洲北部的塔里克带领穆斯林攻打西班牙也首次登陆在这里。它的最后主人是拥有辉煌历史的英国人。他们坚守着这里,甚至到日不落帝国没落,在1997年放走了香港也没有放弃它。迄今大炮台城门以及这里的许多建筑上,都插着红白蓝的米字旗。这块最后的英属殖民地叫直布罗陀,是一个美得如同仙境的地方。

申雅莉一边对着巴士上的摄影机介绍直布罗陀,一边不时转过头去看外面的景色,不小心NG了多次。可是,外面的风景就像她思维导航的干扰信号,令她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精神。

直布罗陀海峡就在车窗外。没有马尔代夫梦幻般的浪花,也没有三亚汹涌澎湃的波涛,这片地中海的海面只是微波荡漾地延伸至天际。地中海这种静静的深邃,让人心胸顿时豁朗起来。

这是一个重要景点,下车以后,有一段女主角陈晓和男主角侯风的对白。但除了拍摄时间,申雅莉的脑袋一直朝着地中海的方向拧。

真不敢相信,地球上居然真有这么美丽的地方。

海洋深沉到发暗的蓝色,和淡到透明的天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像是一张发光的纸对半折叠,一边涂上颜料饱和的靛蓝,一边涂上稀释过的水蓝。因为色彩太过纯粹,连空中的白云仿佛也变成了透明的,边缘融入了天空的颜色,底部倒映着大海的颜色。这一天天气很好,所以天海交界处浮现了中和二者颜色的淡青色山脉,那就是非洲大陆摩洛哥。

神奇的是,欧洲和野生动物纵横的非洲只隔一条海,但欧洲大陆上只有一种猴类,那就是直布罗陀猕猴“Ape”。它们生长在直布罗陀的悬崖上,而且,都没有尾巴。

导演摄影师等人进入圣米高钟乳石洞取景时,演员都和普通游客一样在外面围观这种猴子。令申雅莉感到庆幸的是,她终于找到了一种Cheryl害怕但她不怕的生物—不,她不但不怕,还很喜欢它们。

因为没有尾巴,所以这些猴子坐下来的时候身体非一般滚圆。很显然的,这些圆溜溜的猴子们都已经被参观到麻木了,完全不怕被人包围,一群游客站在旁边对它们闪照,它们都是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其淡定气场完全可以PK好莱坞红地毯巨星。

申雅莉看中了一只坐在钟乳石洞售票处高台的猴子,举着相机对它狂拍了十多张照片,还用手机冲它录影。无奈猴哥太淡定,她录了快两分钟它最多也只是扭扭头,转转金褐色的眼珠子,抖抖浑身松软的金色毛发,再没其他反应。

“真讨厌,讨厌。你怎么就这么呆。”她不高兴了,咬着下唇瞪它,恨不得像浅辰戳蜗牛那样去戳它。猴哥看了她一眼,闭上眼睛,嘴唇抿成一条长长的缝,身子和屁股安分守己地裹成半球状,看上去好像很无聊。

“好歹摆一点好看的pose吧,你这球状物。”她皱眉跟它对峙。

“申小姐,要不要我帮你和它拍一张照片?”

听见这个声音,她略微受惊,转过身去连连点头:“好,好啊……”

把相机递给Dante,她站在猴子旁边,对着他举起的镜头有些不自然地笑了起来。他朝猴子的方向摆摆手:“可以靠过去一点,它不会咬人的。”

“啊,好。”她靠近了一些。

“一,二,三……”他的眼睛被相机挡住,但嘴角扬了起来,按下快门。

接过相机看预览照片,她发现因为他的笑容,她笑得比刚才灿烂了许多。而且,个子高的男人拍照就是好,从上往下的角度,上镜脸也会小很多。她满意地把相机调好,指了指猴子:“我帮你也拍一张吧。”

“好的,谢谢。”他拉了拉衬衫袖口,站在猴子旁边。

这时候神奇的事发生了—猴子睁开了眼,金色的眼睛还水汪汪地对着相机。

申雅莉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猴子,不是母的就是Gay吧。

拍完照她和Dante一起往山坡下走,时不时蹿出来的直布罗陀猕猴让人眼花缭乱。接着,她看见大马路中央的两只猴子—那是一大一小的猴妈妈和猴宝宝,几个美国人围着它们,用夸张的表情和语调调戏着它们。

面前停了一辆卡车,车里的人正在拿饲料,猴妈妈的手臂像是狗狗的前足一样缩在前胸。而猴宝宝因为年纪太小连坐都坐不稳,就只能用两只幼爪撑在地上,拧着小小的脑袋跟妈妈看着一个地方。猴宝宝就像所有婴儿状生物一样,有着比妈妈更软更浅的毛发,而且不像妈妈这么坚守阵地,过一会儿就转动脑袋好奇地看向别的地方。

猴宝宝背对着申雅莉而坐,她在看见它袖珍型圆溜溜后脑勺和屁股的瞬间,头脑又一次断电发黑了。她携相机飞奔而去,蹲下来对着这对母子使劲摁了几十次快门。无奈的是猴宝宝无论如何都不转过头,她也不好意思绕到饲料员身边拍,只好全方位地拍它圆圆的背影。

“申小姐喜欢这只小猴子?”Dante也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她点头如捣蒜,压抑着兴奋到尖叫的冲动,双手在胸前握成拳:“喜欢,太喜欢了。这只宝宝太可爱了!好想养一只!”

他用手背挡着嘴,转过头去笑了:“可惜这是保护动物,不然看你这么喜欢,真得建议你去买一只。”

她第一次忘记了他的存在,十指交叉而握,一脸心动地对着猴宝宝发花痴,直到导演叫大家上车,她才意识到自己只顾开心,把Dante都晾在了一边。他后来一直没怎么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忘我了……

上车以后,申雅莉掏出相机,翻到了自己和猴子的合照。忽然助理凑过头来,讶异地说:“雅莉姐,你这张照片好漂亮啊!”

她愣了愣:“有吗?”

“有有有,怎么笑得这么美……”助理看着她往前翻了照片,头靠得更过来了,“是天气的问题吗?这几张照片都美死了啊。”

“这些是Dante拍的。他是建筑师,应该很会拍照吧。”

“可是表情也很自然哎,简直是把最好看的瞬间都拍下来了……他好会抓拍。”说到这里,她偷偷看了一眼申雅莉,小声说道,“雅莉姐,我觉得Dante先生可能有点喜欢你啊。”

“啊?不可能啦。”申雅莉扇风似的摆手。

“我是说真的,刚才你们不是在那边看猴子嘛,你一直在逗那只小猴子没看他,可是他一直在看你,眼神真的好深情啊。还有还有,早上你被蜗牛吓得靠在他胸前的时候,他那个样子简直像是要心疼死了。而且我看见他的手想抱你又放下来……”

心怦怦乱跳起来。申雅莉连忙打断她:“别瞎说,人家有女朋友的。”

“啊,有女朋友了?不是吧,真的假的?郁闷……难道那些都是我的错觉?”

剧组的巴士顺着山坡往下开,透过一路移动的树木枝叶间隙,依稀可以看见下方深蓝的地中海。树影在她的身上平移,她悄悄在角落里翻到相机里Dante唯一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和那只不知是母的还是Gay的呆猴子站在一起,高高的个子,宽阔的肩,眼神如此温柔,就好像一直在凝视着自己一样。可是,即便是半个小时前在烈日投落的树荫下拍的照片,在她看来,也总像是黑白的,是无论如何都会让人感到悲伤的陈旧黑白照。

窗外的树影,石头堆砌的扶台,悬崖脚下的直布罗陀市沿海而立。

由于大海太过广袤,所以只要是建在海面上的设施,不论是堤坝、机场,还是高速公路,都显得毫无立体感,看上去像是画在海面上的大片方形地图一样。如果不仔细看,就连海边的楼房都仿佛和它们在同一个平面上。立体的只有远处海雾中高耸的山峦,它们将整个直布罗陀市四面包围,珍藏了这一片藏蓝色的人间宝地。

“哇!”浅辰的声音忽然响起,申雅莉看向他的方向。车子飞驰而过,他指着白色狭小巷子阶梯上的某一处说道:“电话亭,那个电话亭!”

那是一个大红色的电话亭,格子窗像是英伦三岛羊毛制品的花纹。电话亭上方写着英文单词“TELEPHONE”,上面还有一个银色的皇家徽章。眼下的所有建筑都是属于热带的白色或者米色,忽然出现这么一个大红的东西看上去非一般醒目。

“那个是伦敦的电话亭!”浅辰像是第一次看见飞机的小男孩,绕过Dante贴在窗子上往外看。“小浅你怎么了?直布罗陀是英国的殖民地,有英国的电话亭很正常嘛。”她佯装不知情,眨巴着眼睛说道。实际上,浅辰和柏川勾搭到一起,是从他们到伦敦拍摄一部同性恋电影开始。那部电影有一个出名的吻戏,就是在这种红色电话亭里拍摄的。“虽……虽然知道这是殖民地,可在这种像热带的地方看见这个红盒子,会一下子想起湿淋淋阴森森的天气……眉毛子,你到底是有多喜欢你们的电话亭……”浅辰有些别扭地转了转脖子,好像一副很热的样子。到这时,最佳男主角得主的演技也变得很拙劣了。

后面的话申雅莉又听不懂了。不过她看见浅辰发呆了片刻,就掏出手机开始噼里啪啦地发短信。发出去以后没多久就收到了回信,然后臭小子的脸上渐渐浮出谁看了都觉得肉麻的花痴笑容。

事实说明,英国人确实非常喜欢传播他们的文化。不仅在车站把自己的旗帜插在直布罗陀和欧盟的旗帜中间,甚至连公厕上都印有巨大的乳白石雕英国皇家徽章,上面写着英国君主的格言“Dieu et mon droit”。

接下来,他们穿过淡金色的阳光海岸,去了米哈斯。

这是一座坐落在橄榄树山岭间的小镇,所有的房舍都刷上了亮白色的漆,地面和墙壁上也都铺满白色的瓷砖,因而得来别称“白色山城”。近处是白色蘑菇群一样从墨绿树林中冒出的楼房,远处是蓝色的大海。无论是建筑风格,还是阳光明媚的气候,都充满了地中海的独特气息。山里有花花绿绿的驴车,很有少数民族的风情。扫兴的是,路过驴棚时,驴的体臭和粪便的味道会熏得人晕过去,而火辣辣的太阳照得女演员们也像是见了光的吸血鬼一样惨叫。

不过申雅莉早就做好了全副武装,隔离霜、防晒霜、粉底液、干粉统统涂满了裸露出来的肌肤,墨镜、围巾、鸭舌帽、阳伞,一个也不能少。当Dante和浅辰在阳光下准备沐浴一身古铜色肌肤,她已经像个生化间谍一样站在阴影处,直到拍戏时才步履维艰地走出来。

这里几乎是与繁华都市完全相反的地方。镇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手工制作的,七彩的陶瓷花瓶与绘花盘子挂在商店门前的墙壁上,图纹有紫罗兰、金菊、向日葵、石楠等,就好像是那些白墙的一部分。商店门前摆着各式各样的商品,有当地特制的橄榄油和橄榄油香皂、橄榄油润唇膏和藏红花,都被装在小小的篮子里、摆在粉花的桌布上,不像是在贩卖,倒像是在展览民族工艺。

在一家约定好的特产店拍摄完申雅莉与浅辰的对手戏,容芬就带着摄影师到其他地方取景了。申雅莉跟在他们后面,却被一家商店前的画夺走注意。那是对着街景绘制的立体画,白色房舍上的黑色古钟栩栩如生,木制的房门从画上凸了出来。

她走进去看了看,发现那一家店里所有的东西都很精致。她在里面转了一圈,被几个彩色鲜明的立方体艺术手工时钟吸引了。站了一会儿,留意到身边站了人,她转过头却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也进来了?”

Dante指了指那些时钟:“喜欢的话就买下来吧,如果拍戏麻烦,我可以帮你先拿着。”“这怎么好意思……”

她话说到一半,店主就过来笑盈盈地对Dante说:“ Your girlfriend is very beautiful。”他是个中年男人,皮肤黝黑,身材略胖,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旧式眼镜,笑容非常亲切,跟大部分西班牙人一样活泼热情。她怔了一下,觉得脸颊有些发热:“ Thank you, but we are not …”她话未说完,Dante已用西班牙语与店主说了几句话。店主先是一惊,然后笑着点点头,回到收银台去了。“我跟他说我们只是来这里取景的。继续选吧。”她点点头,看了小片刻,买了三个时钟,一个给自己,另外两个给李真和丘婕,然后又选了一张明信片,打算寄到希城以前的住址。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会给他寄一张匿名的明信片。

她去结账的时候,Dante还在周围看工艺制品。店主看了看她手中的明信片,说她眼光很好,因为明信片上的画是米哈斯小镇过去的典型场景—一到冬天,每家每户都会把白色的山羊放出来,让它们跑满城镇的小巷。

“Thank you。 I'm sure my boyfriend will like it a lot。”她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先写上“希城”二字。 “Is this for your boyfriend?” “Yes。”她指了指上面名字,说道,“ This is his name。 It means ‘The city of hope’。”等东西都打包好了,Dante才从另一个房间里走过来。店主把袋子递给申雅莉,又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I love your name。 It sounds amazing!”他和申雅莉都愣了愣。但道谢过以后,他们都没有多问,就一起出去了。离开商店,他们刚好遇到浅辰。看见申雅莉郑重其事地戴上墨镜和围巾,浅辰不由拭把冷汗:“一姐,你这也太夸张了。其实晒晒太阳没什么不好啊,小麦肤色也很性感。”

“咳,我喜欢皮肤白一点。”身上的装备挡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女生的想法真的很奇怪啊,难道打扮不是为了给男生看的吗?现在很多男生也不一定只喜欢雪白的美人嘛。”

“现代女性打扮是为了自己舒服,不是给男生看的。臭小子你道行尚浅别瞎说。”

实际根本不是这样。阳光带给皮肤的影响,绝对不仅仅是变黑这么简单,还有致使皮肤衰老的紫外线。科学家做过研究,如果一个人从出生到六十岁一直不见紫外线,那到六十岁,皮肤还是会和刚出生时一样。现在这样做,只是不想皮肤老化而已。

演艺圈有很多不老的神话。她们或许早已满了五十岁,有了六十岁的眼睛和迟钝的反应,但皮肤是四十岁的,身材是三十岁的,妆容和衣服却是二十岁的。有一半的人会羡慕她们的驻颜不老之术,有一半的人会骂她们是违反自然定律的老妖怪。女明星最大的天敌莫过于年龄。她想,等自己老了,大概会和她们一样。

曾经的自己是很随性的人。想剪短发,不怕晒黑,穿牛仔裤T恤素面朝天上街。尤其夏天和家人去海边玩,回来一定黑得跟非洲鸡似的。会很注意身体健康和作息时间,但如果有一天长皱纹和白发了,却不会用任何化学药物阻止自己变老。

这样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随着岁月的流走,也会越来越怀念当年的自由与散漫。

当年希城刚开始叫她“老婆”的时候,她曾经很感动,说这个称呼真美好。他却低声说,老婆才不是最美好的称呼,最美好的称呼是在这两个字中间加个“太”。

因为有他在。他只比自己大一岁,如果她老了,他也一定不会年轻。既然可以享受彼此最美的年华,最青春的笑容,那也看见彼此眼角笑着笑着,就出现了岁月留下的深深皱纹。

如果是跟你在一起,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害怕变老。

剧组在托雷美利斯的海边宾馆住下。一整天的忙碌奔波让人精疲力尽,但申雅莉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就从后院走到沙滩上去散步。

沙子的颜色是毫无攻击性的灰褐色,踩上去是酥软的,鞋底很容易就陷进去。落日像是大而温暖的手掌,在海风的吹拂下,在沙滩形成金色的涟漪。沙滩后方的草地中种着一排椰子树,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三排椰毛编织的大阳伞立在沙滩上,也被海风吹得飒飒作响,像是夏威夷女子踟蹰走动时牵动的草裙。这里的海湾不同于直布罗陀海峡的深邃,是稀薄的蓝,如同一块巨大的、发亮的冰凉蓝宝石。海湾前有一个白色的背影。申雅莉眯了一下眼睛,看见那个人坐在沙滩上,似乎正低头看着膝上的什么东西。

她加快脚步,朝着他走去。风自海洋远处高空中翻卷而来,掀起一阵阵潮湿的浪潮。他的黑色碎发被吹乱,白色衬衫也鼓满了海风。随着沙哑的脚步声靠近,他有意识地回过头来。提着裙子想要吓唬人的申雅莉像是玩定格游戏的孩子,尴尬地站在原地,露出一排亮晶晶的牙齿:“在做什么呢?”

“给下一栋楼构图。”他拍拍身边,示意她坐下。她走过去坐下,探出脑袋看了看他膝上的速写本,上面已经有了一个楼房的雏形,草稿上还有一条小小的橄榄枝:“准备设计成人文风格的?”

“不是,这是一栋IT大楼,这橄榄枝只是画着玩的。”他把本子合上,“申小姐喜欢什么花?”

“风信子。”她抱着膝盖,用下巴指了指他的本子,“你不用理我,只管画你的。”

“没关系,这个工程不急。”

“继续继续。我平时工作多了,喜欢看别人工作,这样才觉得自己是在休息。”

“……好。”他笑了,打开本子重新开始构图。果然是超专业级,以前上学的时候哪怕是教授也不会这么熟练精准地画出草稿。看着他修长的手在纸上快速移动,她有些倦了,低声说道:“Dante,你是一开始就想当建筑师的吗?”

“嗯。”

“你很喜欢建筑吗?”

“嗯。”他嘴角带起了一丝笑容。“真好。”她抬起眉毛,但眼睛已经快合上了,“真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曾经她也如此想要成为建筑师。遗憾的是,现实和梦想差距是很大的。大二那一年,爸爸的病来得太快太急,突然间需要一大笔手术费,普通家庭根本承受不起。在她没有毕业的情况下,进入演艺圈似乎是最有效的挣钱方法。可事实是,超级巨星们看上去都很有钱,但真正入行的新人日子是很苦的,哪怕是皇天集团的片约也一样。

当年的丘婕考入了一流的戏剧学院,对演艺圈的各大经纪公司了解属于半桶水的程度,但皇天集团的名号,哪怕是圈外人也不会不知道。一听说申雅莉想推掉皇天的片约,她气得差点当场掀桌:“皇天集团?!那是皇天啊!演艺圈的龙头老大!可能唱片方面还有赫威集团能和他们抗衡,但电影方面他们几乎垄断了整个国产市场。票房最高的电影几乎都有他们参与,而且他们给钱也很爽快,你是疯了吧才不接受!”

“但这公司的规定也很死板,新人没有预付金,在电影上映前不会给一分片酬。就算给,第一部电影的片酬也撑不了多久。”申雅莉垂着脑袋,按住因为压力过大而突突跳动的眼睛,“我真的很需要钱。”

“你就不能跟他们商量一下,先支付一部分订金?大不了跟他们签长约。”

“他们很注重演员实力,除非答应进行两年的演艺培训,否则不会签长约。就算签了长约,在正式出道前也不会给太多钱,还不能接其他公司的通告。”

“可是,可是这么好的机会……什么事都是可以谈的啊,而且你可是选美大赛第一名啊,再和他们谈谈看看?”

“婕婕,皇天集团不是赫威,他们讲究的是实力,门槛太高了。如果是你还OK,但我完全没有演艺功底,基本没有谈判余地。”

“那你试试赫威?”

“赫威更不行,他们老板是吸血鬼,只捧人不给钱,旗下的艺人简直比民工收入还低。”丘婕提出了不下十个经纪公司,都行不通。新人在哪里都是白菜价,而且作品问世前是不可能有片酬的。几天后,丘婕把一个牛皮信封送到申雅莉家里:“雅莉,这是我找爸妈要的,里面还有一部分我的存款。你先拿去用。”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信封,申雅莉当场就哭了出来。她知道对丘婕来说这笔钱真的很多了,可丘婕也不知道,这些钱对医疗费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爸爸是个正义感很强的直肠子,曾经带着人去捉舅舅和情妇的奸,因此致使舅妈下定决心离婚。离婚后舅妈对他怀有感激之情,但妈妈的亲戚这边对他这种行为很不满意。尤其是外婆,她是个守旧的女人,不但重男轻女,还认定了不会包容老公外遇的女人就不是好女人,厌弃舅妈的同时,也对爸爸记恨起来。所以,听说他得病了以后,外婆这边的亲戚翻脸比翻书还快,满脸写着“这就是报应”的恶毒神情,压根儿没想过要伸出援助之手这种事。

她找遍了除了他们以外的亲戚朋友,零零碎碎凑到了一些钱,可是加起来还不够手术费的三分之一。以前的舅妈家帮了不少忙,但到底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换作以前,希城一定会尽力帮忙。可是从他父亲过世后,他家欠银行的巨额贷款大概有多少,申雅莉心中也有个数。她不愿意再给他增加负担,在迫不得已之时,只有去找那些因她选美慕名而来的追求者。他们看出了她不谙世事,但也不可能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答应她的事总是口头上的,却从来不会真正去实现。后来有一次她忍不住跟一个女星抱怨了这些人的言而无信,女星支吾了很久,才轻轻地说道:“雅莉,你这么漂亮,别说是父亲的医药费了,就算是豪车豪宅也很快就会有的。但你豁不出去。”

她一开始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回家独自思索了很久,渐渐感到震惊。她知道父亲是个相当有尊严的人,如果她做了令他蒙羞的事而换得他的医药费,他就算痊愈,也一定会恨不得立刻再死掉。所以,到最后也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那短短的一个月内她看尽了人情冷暖,也受尽了挫折坎坷。穷途末路时,她想起了那么多富豪小开难看嘴脸里原本最瞧不起的一张。“找我借钱?”白风杰坐在兰博基尼里,挑衅地把上翻的全自动车门打开,好让她近距离观看自己与两个美女相拥的浪荡情景。他之前被她甩得太狠了,这一回完全没打算给她什么好脸色看。“对。给我五年时间,我会还你十倍。”她的双眸明亮如星,写了满满的认真与坚定。“十倍,这还真多。”他对着地面抖抖烟,雪白裤腿伸出来,仰着眉毛往美女身上靠了靠,“可是,我凭什么相信你有能力挣十倍?”

“我写借条。”

“借条,过了五年你要还跟现在一样一穷二白,我也不能拿你怎样不是吗?到时候你拿什么还,你自己吗?别说你现在都不值这个价,五年后你更是老了不少,会比现在还不值钱吧。”如此的羞辱令她气愤,却没让她退却。因为她从他玩世不恭的表情中,隐约看到了一丝愤怒。这一丝愤怒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

可刚有这个念头,他就令她失望了:“申雅莉小姐,希望你弄明白一件事,我对钱的数目完全没有问题。就算还十倍,还不够我换一辆车,你认为我会稀罕吗?问题在于,我压根儿不想借你。之前为了你那个家里破产的男朋友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现在又来板着脸找我借钱,你把我白风杰当成什么了?借钱也拿出点求人的样子。”

她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话。她用一种惶然的表情看着他,像是忽然被置身绝境,想要伸手去捉住保命的东西,却不知从哪里下手。希城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求男生。这一刻,她急切地想要知道如何去讨好别人,眼中有剧烈的挣扎,但嘴角依然绷得紧紧的。这些青涩的反应在白风杰眼里一览无遗。他一直对她很了解,知道她的家庭背景,知道她有个变成穷光蛋的男友,知道她缺钱,知道她的高傲与单纯,却完全没法把她追到手。这也是他如此讨厌她的原因。而她此时的矛盾让他挫败感更强了,他浮躁地把车门关上,丢下一句话后猛踩油门,扬尘而去—“找你的自尊心借钱去吧。”

回忆中砰的车门响,让她忽然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不知是睡前的回忆,还是一场噩梦。但不管怎么说,那已经不是现实。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天已经黑了,透明玻璃门外的沙滩在黑暗中被路灯照亮,残留下一圈圈金色的光晕。浪花拍岸声重复着低沉的忧郁。紧绷过后的神经因短暂放松而变得倦怠,睡意就像那些翻涌的海浪再度升起,不仅将身体填满,也慢慢在宾馆的卧房中上涨。她又一次睡了过去。这一次梦中出现的场景,居然是父母的家中,大学之前她住了十八年的地方。从爸爸住院以后,妈妈除了会回来为他准备食物或拿生活必备品,几乎就没有在家里多待一刻钟。所以,客厅里也不再有看报纸的一家之主与他织毛衣的妻子,没有电视机播放球赛的喧哗声,没有他戴着角质框架老花镜后慈祥的笑……窗帘太久没有拉开过。再走过去打开,窗台铁栏上的植物都已干枯到认不出品种。一只干扁的死飞蛾掉在地上,和一枚爬满灰尘的图钉躺在一起。因害怕昆虫而后退的自己,又一次被忽而响起的短信提示音吓了一跳。打开手机一看,上面只有两行字:“借钱不可能。不过和你男朋友分手,再跟了我,就不用你还钱。”握着手机的手垂了下来。全身好像装满了沉重又内空的大钟,使她同时感到压抑、空虚与秒针嗒嗒走动的慌促。

阳光射入窗棂,更加暴露了屋内的狼藉与陈旧,清晰地照出收音机上灰色的尘埃。沉默的家具如同一个个铜石雕像,比埃及的金字塔还要古老。她沉默地走到客厅门前,却听见餐厅的方向传来了锅碗碰撞的声音。她大步冲到厨房门口。然后,她看见了熟悉到令人想要垂泪的背影。

“老婆,你回来了?”他模仿着父母说话的口吻调侃着,同时专心与锅铲做斗争,连头也不敢回一下,“我给你做了紫菜蛋汤和芹菜炒肉,你看看还想吃点什么,我再帮你做。”

“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吃。”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肩膀线条生硬地僵着。他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快速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今天这么会给我灌迷汤?”他有些感冒,声音带着沙哑的鼻音,却因缓慢温柔而格外好听。从父亲死后他才学会做饭,短短几个月过后,他已经烧得了一手好菜。这段时间里,他几乎完全戒掉了叛逆又傲慢的少爷脾气,并且学会为他人着想,对她更是超出以往十倍的好。

梦中的自己有着后来的记忆,更加清楚这时的他只是在强撑。他从青春期起和顾叔叔的关系就很尴尬,是属于互相珍惜对方却从没好好说过一句话的相处模式。父亲的去世让他懊悔,他却从来不展露自己的悲伤。这时候的他,就像是纸做的城楼,只要再借助些许轻风细雨,就可以把他完全摧毁。

这一次是重新选择的机会吗?那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发呆。他是她父母以外最重要的人,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不顾一切朝他冲过去,只想再抱紧他。可是,厨房却隔了一道透明的门,上了坚实的锁,把她完完全全隔离在外。她看见他把围裙脱下来,颇有成就感地拍拍手掌,朝她招手说:“汤做好了,你先过来喝一口。”

“希城。”她焦急地朝他伸出手,却只能碰到冰冷的玻璃。“希城,你过来,我在这里啊!”清新的空气洗净了这一切,带入了满屋春季的花瓣。他的白色衬衣在风中猎猎抖动,就像是一双即将展开的天使翅膀,就要把他带到她永远够不着的地方。“希城,不要走!”她大声喊着,用尽全身力气朝玻璃上撞去,“是我错了,求你原谅我,不要再走了,过来好不好—”浑身剧烈的疼痛没有让她停下来,她反而后退几步,更加拼命地冲上去,撞在那道门上。这一回她觉得头颅几乎都要碎裂了,却依然撞不开。她狼狈地摔倒在门下。他慢慢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来,将双掌贴在玻璃门上望着她。痛苦的情绪太过强烈,睡梦中的自己渐渐有些醒了。她知道,这不过是他离世后数千个日子里,一个绝望而窒息的梦。可依稀看见现实光亮的时候,她却再次强迫自己睡过去。她要继续这个梦。因为,现实中不会再有机会停在离他如此近的地方。不敢再出声,害怕把自己吵醒。她把双手贴在他手心的位置,把额头贴在他额头靠着的地方。尽管中间隔着冰冷的玻璃,他却像是能触摸她一样,温暖地笑了起来。然后,他的身影在飞舞的粉色花瓣中淡去,像是迎接初春阳光的雪人,无声地融化成冰水,挥发在空气里。空荡荡的房间里,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浑身微微一震,申雅莉睁开眼睛。眼角仍有滚烫的泪痕,心跳因震惊而撞得胸口发疼。她发呆半晌,用双掌捂住脸,像是一个刚被捞起的溺水者一样大口喘息,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做噩梦了?”听见这个声音,她吓得差点一头撞到床头上。床边坐着的男人用手背贴了一下她的额头,又贴了一下自己的:“没发烧。我还怕你刚才吹着风睡着感冒了。”他还是穿着白色的衬衫,肩膀宽了许多,声音也更加低沉。可是,是多年来梦见的面容,是久久不能忘却的那双眼睛。“希……”她几乎就要扑过去抱住他。但刚一张口,她就意识到他刚才的话,于是立刻收住了手上的动作,用力拍拍胸口:“是做噩梦了……我现在是在哪里?”

“在我房间,我不知道你房间号。刚才你睡着了,我看你累了一天就没叫醒你。”

“是……是你抱我进来的?”

“嗯。没几步路,我房间在一楼。”他指了指门外的沙滩。“这样啊,真是麻烦你了。我现在整个人都傻掉了,我先静一静。”Dante举起右手夹着的烟:“我去门口把烟抽完。”路灯照亮了夜晚的沙滩,大海是一片令人生畏的黑暗。白色巨浪自远而近,怒吼着从灯塔根部冲到了沙滩上。海鸥的唳鸣盘旋在宾馆屋顶。他叼着香烟靠在门前,低头翻看手机,高挑的身影像是离她异常的远。她看着他的侧影出神。他用长而灵活的手指取下烟支,在苍莽的夜色中,沉默地吐出一抹灰白的烟雾。

其实清醒的那一刻,她已经停止了哭泣。但梦中的一幕幕情景像是被倒带一般在脑中回放。希城的背影,希城无声的笑,自己隔着玻璃紧贴的他的手……未知的哀伤情绪却又一次毫无预警地袭来,不会让她再心跳失速,却又一次让她湿了眼眶。好像一定要再哭一会儿才能把所有的悲伤完全排出体内。

像是梦中的痛楚遗留在了肩膀上,身体依然有些发抖;像是独自一人走在灰色的荒漠中,孤单又无助,却心知不会再有人来帮助她,不会再有那个人的肩膀让她依靠。“谢谢你。”她催眠着让自己打起精神,抬头对Dante笑了,“好晚了,我回去继续睡觉。”Dante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重新走回床边:“我送你上去。”与他视线相对的刹那,她察觉到自己又要失控了,迅速低下头伸手揩了揩眼角。调整情绪花的时间越长,心里越焦急,可是越想阻止就越无法如愿,泪水像是细小不间断的溪流,怎么也停不下来。

过了片刻,他在她身边坐下静静等候,没有开口说话。她的肩膀缩成一团,和脸颊一起被藏在厚厚的长发下。到后来,连说出口的声音也是哽咽的:“不好意思,我很快就……”

话未说完,整个人已被抱入了怀中。她错愕地睁大眼,身子缩得更小了。可是,他的手臂环绕着她,拥抱变紧,体温温暖到接近炽热,与梦里冰冷的玻璃形成强烈的对比……她终于还是把脸埋入他的胸口,感受着他象征生命的心跳,压抑地呼吸着。

不过多久,他胸前的衬衫就全部湿透了。

他垂头抱着她,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眸,始终没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