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思念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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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五座城 真实

成长的代价,大概就是错过。因为在最年轻最灿烂的年华,我们往往还没学会怎样去爱,就遇上了那个会爱一辈子的人。

申雅莉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块木头,看着Dante连眼睛都忘了眨。他刚一转身,她整个人就趴在了桌子上,抱着脑袋出神——她刚才听到了什么?但是心跳太乱,大脑也无法思考了。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能听见风声和海浪声。

她晃了晃脑袋,伏在桌子上把脸全部埋在双臂之间。除了海岸闪烁的灯塔刺激着她的视网膜,所有感知好像都已和海风混在一起,被卷入黑色高远的天空。这一刻,Dante的背影除了高一些、肩膀宽一些,竟完全和希城少年时的背影重合了。这一幕是如此似曾相识。十来岁的希城是孤傲的,就像是一支崭新的箭,时刻架在弦上准备飞向远方。他经常这样头也不回地走,却会任性地抓紧她的手。还记得有一年冬天,他带她去小镇里的奶奶家玩,他们与穿着厚大衣裹着围巾的乘客一起走出车门。车顶上铺着些许枯黄的落叶,火车顺着铁轨伸展到了远处的大石桥下。当它再次启动,他就是这样牵着她的手,和她往站台外走去。列车高速行驶,把他们远远抛在了小小的站台上。她回头看了看过来的路,它蜿蜒在山的一侧,像是非常曲折,但看向列车驶去的方向,那里只有两条蓝色轨道笔直地劈向远方,交汇在视线的尽头。当时她忽然觉得,这两条轨道便是自己与希城人生的道路。

事实上,站在铁轨的一端看向它伸展的方向,我们总以为它们会在视线的尽头相交,可当你真正走到那里才会知道,两条轨道其实是两条平行线。她忘记了这种错觉,只觉得跟希城在一起,像是每天都捡到一颗种子,每天都可以播种,可以收获,可以看见各种各样新绽放的花朵。她想一直这样跟他走着,一直延续他们的初恋,去探索更多的故事。可是,因为两个人永远的分别,她的初恋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等等,你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她赶紧追着他去了沙滩,自欺欺人地想要延续那个没有结果的故事。

Dante并没有转过身,只是伸出手来,牵住她的手。

她有些慌了,蛮横地说道:“要懂尊重女性,我可没答应你什么,谁允许你牵手了?”

“那你就一边走一边想,是否要我继续牵着你。想好了再告诉我答案。”

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能判定为他说得似乎没错,她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可是逻辑思维似乎与她是仇家,现在已经完全被她全面清扫。他走得不快,但她的细跟鞋在沙滩上走还是有些困难,她加快脚步跟上去,低着头露出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他的手指交叉扣住她的手,宽阔的掌心里有他微热的温度。心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杯子,早已装不下过多的情感。它们如同新注入的血液一样,从心脏流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这种即将溢出的、满满的喜欢,几乎就要化作热泪,从眼里流出来。

但她无法给他回应。她不知道自己一旦给了他回应,是否就会再一次摧毁他们的关系。这样已经很满足了,她害怕再有任何的改变。

可他没打算给她逃避的机会。

走了一会儿,她叫停了一下,弯下腰去脱掉凉鞋,用空出的手提着凉鞋,赤脚踩在沙滩上。穿着鞋她的头顶刚好到他的耳朵,鞋子一脱,她瞬间比他矮得更多了,站在他面前简直像个小孩子。但她没有丝毫羞怯,抬头挺胸笑着说:“现在舒服了。走吧。”

夜晚的海滩寂静得只剩下了海浪声,这里只能依稀看见远处小小的人影。

他低下头,脸颊往一旁偏了偏,直接吻住她。她听见自己清晰的抽气声,心跳停了一下,手里的凉鞋也闷声落在细软的沙中。随着他拥抱自己的动作,抚摸长发的动作,搂紧自己的动作……心在剧烈跳动的同时,甚至会隐隐刺痛起来,就好像是波涛汹涌的海浪也冲入了她心腔。不知是否是置身于大海前方的缘故,她像是能在他的唇舌间寻觅到海洋的味道。那是令她感到安心的、却又完全无法掌控的深蓝大海。

两人嘴唇略分开一些,她推了推他的胸口,气息不稳地说:“在这里你说会不会被人看到……”

刚说出来就察觉自己说错话了,这种话怎么可以在这样暧昧的度假村里说呢?这不是变相让他说出那句“我们回酒店继续吧”么?正想着如何挽救,他却微微一笑:“刚才冲动了点,对不起。我们就这样散散步吧。”

“好。”

可能这样想会有点一厢情愿,可真的有一种被人小心翼翼呵护着的感觉。

这种久违的、近似于那个人还活着时对自己的无条件的宠爱。

看见他的侧脸,她终于忍不住走上去,紧紧抱住他。在他回抱自己的同时,心中的喜悦已经上升到了顶点,她闭上眼,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他的心跳声离她如此近,一下一下,与涨潮的浪涛声融为一体。

第二天在去机场的路上,看见正在交谈的申雅莉和Dante,汤世视若无睹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Dante试着叫他,他也只是略带嘲意地看他们一眼,之后又继续无视他们。短暂的周末发生了很多事,这让申雅莉和两个好姐妹八卦了好几天。但回家以后,她才知道度假村的节奏到底是没有大都市里快。

几天后,她在李真和丘婕的怂恿下,想打电话到汤世家道歉,但才刚说了声“喂”,就听见电话那一头传来了女人娇滴滴的声音:“你的 Bra(胸衣)不好看,我的才好看,汤总说了他喜欢黑色。”另外几个女人则唧唧喳喳闹成一团。申雅莉震惊了小片刻,迅速说道:“我就是来问问你这两天忙什么,但好像你确实很忙,那咱们晚点再联系吧。”汤世冷淡地“嗯”了一声,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把事情告诉李真和丘婕后,申雅莉有些憋屈:“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

“得了吧,少自恋。”李真翻着床头的时尚杂志,耸耸肩,“你想想看,你们才交往了多久?如果因为被女人伤害开始憎恨女人,应该去搞基,干吗还同时跟多个女人胡搅蛮缠。他就是给自己花心找个借口罢了。”

“真真女王,你要不要这么犀利!”丘婕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说得也是。”申雅莉长吐一口气,“那我也可以安心和Dante好好发展一下了。”

李真停了一下翻杂志的动作,忽然把杂志合上:“对了,你和Dante现在是什么状况?”

申雅莉呆了一下,把头埋入被窝,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只要一想到他,就觉得自己要飞天了,幸福得要命。我觉得我已经完蛋了。”

“你确定你没把他当成顾小受的代替品?”丘婕回应的是一脸的不信任。

“我想不到这么多,每天只要和他结束通话就不想睡觉,第二天收到他信息就什么也不想做……怎么办啊,我完蛋了。”

“这么喜欢?这对我们一姐来说还真少见。”李真扬了扬眉,“想跟他上床么?”

“哇,你别问她这么重口的话题,会被杀掉的。”丘婕赶紧捂住李真的嘴,却被她打开了手。申雅莉愣了愣,红着脸想要扔枕头砸她,这时刚好收到一条Dante的短信:“莉莉,晚上我带你去路特斯吃法国菜吧,那里的白葡萄酒很正宗。”她看了半天,把手机举起来给她们看,已经处于智商为零的状态:“我该怎么回?”李真看看短信,认真地说道:“路特斯啊,那不是在一家超五星酒店下面么?一般酒店的套都不好吧,你问问他套套是你带还是他带。”

“啊啊啊啊啊,李真!!我要和你同归于尽!!”申雅莉一头撞在李真身上。虽然知道李真她们只是一如既往在拿她开玩笑,这种带颜色的笑话她们也说了不知多少次了,可一旦玩笑的对象变成了Dante,申雅莉心中就会有些说不出的别扭。或许是因为以前恋爱坚决不会考虑最后一步,所以随便她们取笑也不会介意。可和Dante发生那样的事……自己真的有考虑。再一回想汤世曾告诉她,Dante以前女人很多。大概对他而言,和女人上床就像呼吸一样随便吧。是不是两人走近了以后,自然而然就会考虑到那一层?

她考虑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道:“对了,Dante把用餐的地点定在酒店下面,是那个意思吗?”

“不然你以为呢。”李真写了一脸的莫名其妙,“难道你认为他是打算请你吃完浪漫的法国料理后,把你送到酒店房间,放你在床上,哄你睡觉,然后自己睡在地上直到天明吗?”

丘婕跟着起哄:“如果这样,那就是人妻受。”申雅莉顿时成了哑巴。李真推了她一把,戏谑地说:“得了吧你,这时候还装良家妇女?

你看Dante那身材,那小腰板儿,那长腿,啧啧,早就想要如狼似虎地把人家扑倒了吧。”焦躁不安的一个下午过去,申雅莉整理了心情,乘车去了市中心新区最繁华的地段。越来越高的楼群拔地而起,像是随时会刺破越来越稀薄的淡蓝天空。路特斯法国餐厅所属大厦泛着器械般冰冷的光泽,正好矗立在这群骇人的高楼中间,是这里最醒目的建筑之一。从这栋楼里进进出出的人,几乎都是商务人士和穿着昂贵高跟鞋的动人女性,其中半数以上都是来这里经商的西方人。在电梯里大家都沉默而笔直地站着,脸上都挂着没有表情的面具。如果里面没有外国人,一般都会有初出茅庐的白领说着这类话:“这个 commercial的 case是个很 typical的 case,我觉得 ok的,只要把我们的 schedule都 arrange好。对了,我和 Karen可以 share这个 plan。”

来到这种地方申雅莉的心情更低落了。所幸路特斯是一家环境较为浪漫的餐厅,有沿路的松柏盆景和窗外的落日。一入夜,窗外黑压压的建筑群都像镶满了钻石一般满城璀璨,统统倒映在透亮的落地玻璃窗上。

Dante已经在订好的座位前等候。他似乎是很会自己打发时间的人,抑或说是个高级移动宅,无论走在哪里,他都会自备手机、笔记本电脑、 iPad、Kindle还有满格的移动充电器。总之,他不会让自己闲下来。她走到他对面的时候,他正在戴着耳机听音乐,在 Kindle上看一部西班牙文的书籍。直到她拍了拍他的肩,他才略显愕然地抬起头,对她微微一笑:“莉莉。”

与他对望的瞬间,她竟感到安心起来。好像一个下午担心的问题都显得多余。哪怕是在被物欲操纵的大楼里,在这样高档的餐厅里,他给她的感觉都是如此柔和,像是家一般温暖。可是,听见他当面叫自己“莉莉”,她也有短暂的恍惚——曾经希城也这样叫她。时间过得太久,她不再记得希城的声音了。她只记得他如此叫自己名字时的感觉,还曾经孩子气地搂着她说“莉莉,这名字真可爱”。这一刻,这种感觉非常不妙地与曾经的记忆重叠了。

“来了很久了?”她在他对面坐下,若无其事地拿起菜单。她告诉自己,她是真心想要重新开始一段恋爱的。Dante和希城是不一样的人,不可以再多想过去。这样对谁都是一种尊重。

“没有,不过有些想喝酒了。我先点一杯酒。 Jerome,麻烦再给我一份酒水单。”领班似乎和他关系很好,两人笑着聊了几句,然后他低头看酒水单,“莉莉,你喜欢什么酒?偏果味一点的,还是辛辣一点的?”

他穿着雪白的衬衫,戴了一条精致的玫瑰金项链。是很简单的穿着,但衬衫熨得没有一丝皱褶,举止很讲礼节,竟让他有了一种类似贵族的气质。她有片刻出神,随即答道:“果味一点的吧。”

“甜的还是酸的?”

“甜的。”

他看了看酒水单,对领班说道:“ Leon Beyer Gewurztraminer(里昂拜尔琼瑶浆)。”

没过多久,侍应把白葡萄酒拿过来,用干净的白布抱住瓶身,给他看名字和年代。他看了一眼,刚想点头,她却摇了摇手:“我也要看。”酒瓶送过来以后,她歪着脑袋看了看最下面的一排字,试着念了半天也没能念出来,只好说:“这是德语吧。”

“是的。”侍应彬彬有礼地答道。

“德国的葡萄酒……能好喝吗?”

“这是德语,但它生产在法国阿尔萨斯。”Dante指了指最上面的“ Alsace”,“它的祖籍在意大利北部的小村庄,葡萄的名字是 Traminer,后来经过演变,才有了德语的名字 Gewurztraminer,带有芬芳的意思,所以味道是比较甜的。”

侍应对他露出钦佩的笑容,背着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握住瓶底,倒了少量在高脚杯中让他们试酒。她看了Dante半天,张了张口,本来想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研究葡萄酒的呢”,看见他投来的疑问目光后,说出口的却是:“我觉得你穿粉衬衫应该也蛮好看的。 ”“粉衬衫?还从来没穿过。”他微笑着说道,“既然莉莉喜欢,下次试试看。”

一顿饭他们吃了很长时间。被领班说成是“我们招牌时令菜”的牛骨髓和柠檬浸玉米,前者腻得让人无法下咽,后者酸得人牙齿都快脱落了,以至于他们完全忘记了之前的美味蜗牛与沙拉。每次侍应来问食物如何,他们都会说不错,实际底下大部分时间都在讨论那道菜有多重口,然后笑成一团乱。没有人提到在沙滩上的牵手与拥吻,但临近用餐结束,申雅莉也开始紧张起来。

买单结束,他们一起走出餐厅,进入电梯。她还在矛盾到底该如何进行话题,他却按了地下一层的按钮。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回应了她一个友善的笑。之后他让司机开车送她回家。到她家门口时,他在车上吻了一下她的脸颊,轻声说:“晚安。”然后目送她离去。

她在二楼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车,不敢相信当日的约会就这么结束了。

不仅这一天如此,第二天也一样,只不过他按她的意愿穿了粉衬衫。得到她的赞美后,他连续一个星期都穿了各种款式的粉衬衫。他对她如此体贴入微,推门时会顶着门等她过来,带她到全新的地方一定会耐心解说,进电梯的时候会按住门让她先走,到餐厅坐下来会帮她拉开椅子……太多的温柔和退让令他散发着无情无欲的优雅,反而让她对他愈发想起来。

有一次他开车带她出去买夜宵,晚上天气骤然降温,她又不愿意关冷气。无奈之下,他只能把后座上的外套搭在她的身上。她捧着热腾腾的豆浆,把自己完全裹在他宽大的外套中,看着他的侧脸小声说:“Dante,我发现你真的很君子。”

“怎么说?”他专注于开车,没有转过头。

她这回学聪明了,不再多说,只是笑着摇摇头。如果是希城,一定会有些窘迫地板着脸说“那是肯定的,我这是对你负责”。她原以为Dante会给出类似的答案。可是,他沉默了一会儿,却淡淡笑道:“莉莉,你知道经商画大圈和画小圈的原理么?”

她摇摇头。

他在空中画了几个小圈:“画小圈出笔快,收得也快,圆了这一个,你可以迅速卖掉项目再进入下一次投资,赚得不多,但风险很小。”然后,他又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圆:“画大圈格局大很多,投得多,速度也慢。我确实十年磨一剑,但霜刃未曾试,不代表我就是君子。”

她哈哈笑了一下,原本想说你这比喻真奇特,但再深入细想,竟一直陷入胡思乱想的旋涡。更要命的是,他的衣服上充满了熟悉的古龙水香气。她缩了缩脖子,让自己整个人都躲进大衣中——怎么会这样?跟这个男人在一起,连他的衣服都显得比自己大很多。

夏季转眼过去,初秋的降温让申雅莉患上了流感。

李展松从剧组取景回国后一直被她无视,这一次总算有机会乘虚而入,一天跑她家三四回,就是为了给她送一点食物或药物。而且,他自己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摆出大人的架势照顾她。她打开他送来的袋子,里面居然装满了浣熊饼干和大白兔奶糖。她对此略感无奈,只是把东西放在家里,然后去剧组拍戏。

最后几天带病工作,演技自然不能完全发挥。看她身体不好,导演也没有责备她,只是劝她早点回家休息。她却拒绝了,说自己在旁边休息就好。然后,她拿着手机坐在一边,看着浅辰和其他人演对手戏,又时常低头看自己的手机——一如既往的,没有男友的任何消息。

如果不是打算约会,Dante似乎从来不会主动联系她。她不懂他所谓的画大圈是什么意思,只是在彼此越来越远的距离中感到不安。她特意留意过周边的人。李真最近交了一个新男友,是搞时装设计的帅哥,虽然打扮花哨说话轻浮,但还是能看出来心眼不坏,对她的真心也显而易见。只要两人空闲着,就一定会给彼此发短信,李真发着发着眼角就会挂上甜蜜的笑容。不光是她,连浅辰这样的大男人,和恋人联系的时候也是一副幸幸福福的样子。因此,她经常觉得她和Dante两个人已经恋爱只是自己的错觉。

这种感觉在生病以后更加明显。再多的体贴也无法掩饰两人距离疏远的事实。或许自己死了,他都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手机联系人里,“Dante”早已设在快捷拨号的父母之后,铃声也换成了最唯美的钢琴曲。可这首曲子几乎从来没有响过。她看着那个名字很久,掩嘴咳了两声,最后捂着头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

这个时候,片场外停了一辆枣红色跑车。四周的老房子如同穿着褶皱礼服的人,无精打采地在街道边站成两排。一扇扇破旧的窗户像是礼服上的补丁,被隔板连在了一起。住在老城区的居民们盯着这辆车,眼中没有羡慕,只有对这包着闪光皮囊的发动机的不可思议。

Marco把手搭在方向盘上,把墨镜往下拉了拉,看着因为身体不适不住咳嗽的申雅莉:“下车吧,公主等着你去拯救呢。”

Dante打开车门下去,如同立正一般站在旁边,却没有前进一步。不远处的申雅莉接过经纪人递来的胶囊和水,仰头把药吃下去,又扶着脑袋压抑着声音咳嗽。他看着她的侧影,忽然紧紧皱着眉,合上了眼睛。

“别浪费时间,要得到女人的心,不是该在她最虚弱的时候——”车里的 Marco打了个响指,他打扮得比法王亨利三世还要花枝招展,“快过去,我还要赶时间约会。”Dante重新拉开车门,一腿跨入前座,坐下来砰的一声关上门:“走吧。”

“……你是怎么回事?”

“开车。”

“喂喂,我可是你的上司,不要把我当成司机使唤, OK?” Marco瞪了他一眼,却很快留意到他望着申雅莉的眼神,释然地笑了,“哈哈,你又爱上这女人了。”

“没有!”他坐直身子,难得激烈地否认,“我只是不想被传染。”

“哦,是么?你碰她了么?”

“……什么?”他陡然眯起美丽的眼睛。“我说,你们在一起也有一段时间了吧,做到哪一步了?”看着对方像是被按下暂停的影片般静止, Marco把墨镜重新推到鼻梁上:“你根本连碰她都不敢。”

他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把跑车“嗖”地开出去。车轮碾过的地方,混凝土的道路已被岁月打磨成骨灰白,开始老化的野草从破裂的细缝中伸出了头。秋阳是毫无杀伤力的淡橙色,却仿佛能把漫长道路上的痕迹都洗练一空。Dante把头靠在靠背上,张开大手按住眼角两边的太阳穴,盖住所有的阳光。

这个晚上申雅莉的感冒更加严重了,剧组特许她回家休息几天,等病痊愈了再回去杀青。吃过药以后觉得昏昏沉沉的却无法入睡,打到一半的短信“我生病了,你怎么不过来看我”也被删掉,她只能躺在被窝里,一边吃大白兔,一边看着呆呆像只死乌龟一样趴在盒子里晒灯光。

“臭呆呆,你怎么这么迟钝。迟钝大王,真可恶。”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自言自语着,把牙签摔在塑料盒子上。再看看手机发现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头痛又加剧了一些,她抱着枕头,连灯都没关就睡着了。

接下来,她做了很多个梦。大概是因为这几天一直在拍《巴塞罗那的时廊》,梦里出现的场景和人物都与这部电影有关。在梦里,她一会儿变成女主角陈晓,一会儿变成 Cheryl演的大学生,一会儿变成看剧组拍戏的路人甲,但整个梦境中,佐伯南都始终是同一个人——她不知那是Dante演的佐伯南,还是与顾希城非常相似的佐伯南。

梦中的电影已经拍到了最后一幕。她一个人走在下着大雪的街头,依稀觉得自己再往前多走几条街,就能看见佐伯南。但越往前走,街景就越陌生。渐渐地,她在庞大的交叉路口停下来,任由行人车辆与自己擦肩而过。街上的楼房看上去很陈旧,像是停留在十多年前的状态。广告牌上的油漆也脱落了一些,满满的灰色毫无生机,又被沉凝的大雪粉饰。她伸出双手去接空中的雪,从未如此渴望要见那个男人一面。

“别找了。你喜欢的人已经死了。”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这样说。

她难过地坐在堆满积雪的长椅上,低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她觉得累了,就睡了过去。再度睁开眼的时候,阳光普照大地,积雪融化,她微笑着迎接新一天,却想起他已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事实。

泪水溢出眼眶的同时,她呜咽了一声,干涸的喉咙也开始发痛。

这一回是真的醒了。她从噩梦中挣脱,拍了拍胸口——吓死了,原来只是梦。

她坐起来,让紊乱的心跳平定了一些。看看时间已过晚上十一点,想去给自己做点吃的,却晕得连下床都做不到。她无聊地打开手机,却看见上面出现了十多个未接电话,都是“讨厌鬼”打来的——那是几个小时前她给Dante改的名字。她刚想看看最早一个电话的拨打时间,手机却再一次震动起来。

接听电话,那边传来的是恋人的声音:“喂。”

不知为什么,委屈的感觉瞬间汹涌而来。她猛地坐起来,掀翻了床头柜上的面膜盒:“我不想和你说话!”

“你开一下门。”

她疑惑地走到玄关,竟然真的透过猫眼看见了Dante。她拉开门,皱眉说道:“保安是怎么回事,居然会放你进来。”他板着脸,完全没有笑容:“你怎么不接我电话?”被他这样一凶她反而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发怒了:“你一直对我这么冷淡,现在我不过几个小时不回你电话,你就跟我闹脾气?我刚生病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请你现在就离……”

话没说完,人已经被揽到一个沉重的拥抱中。他似乎用尽了全力在抱她,紧致得好像骨头都会被勒到散架。她听见他在耳边急促地呼吸,听见他语调不稳地说道:“下次不要让我这么担心。我真的以为你出事了。”

她半晌没回过神来:“我,我只是感冒……”

依然来不及回话,他已把她打横抱起,放在卧室的床上。紧接着雨点般的吻落在她的额上、眉上、颊上,已令她十分混乱,最后一个毫无防备的深吻更是瞬间夺走了她的呼吸。他与她十指紧扣,过度的激情令彼此的喘息声都开始战栗。吻到一半,她却突然别开头,把手挡在他的唇上:“别,我感冒了,不想传染给你。”他怔了一下,眼角荡漾开了宠溺的温柔:“没事。我不介意。”他握住她的手指,在她每一个指尖上细细地亲吻,“晚上有吃饭么?”她老实地摇摇头。“厨房有材料吧,我去给你做一点东西吃?”他刚站起身,察觉到衣角被人拽住。她紧紧攥着不放手:“晚点再吃,你留下来陪我。 ”

“好。”他微微一笑,脱掉外套在她身边躺下,张开怀抱把她严严实实地封锁在怀中。也不知是否因为正在感冒,她再也不生气了,只觉得浑身都暖暖的,幸福得像是快要死去。她把脸往他的颈窝里钻了一些,深深呼吸着他身上的气味。

以往他们拉近距离的时候,她总是能闻到他身上的古龙水香味。如果不是特殊衣着需要,他一般会用 CK One Electric。混合了他身上的清新气息,那种号称是性感导电体的古龙水比一般人使用起来更迷人。然而,古龙水的味道仍旧会侵占大部分嗅觉。

这一天或许是下午忘记喷了,或许是两人从未如此长时间地抱在一起,古龙水的味道已经变得很淡,她能闻到的更多是他本身的味道。不是偏女性的甜腻,也不是偏男性的狂野,而像是淡淡的、温润的、盛夏植物一般的清新气息。

此时此刻,原本变成一团糨糊的脑袋忽然清醒了。或许她会忘记那个人的声音、身材甚至脸孔,却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味道。这个想法把她吓了一跳,同时也更加不安起来。她在他的怀里动了动脑袋,又抬头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的轮廓,就好像初生的小动物一般——或许是自己才梦到了希城,外加感冒严重嗅觉出现问题,才会自我催眠觉得他身上的味道与希城一样。可是,那种Dante可能就是希城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完全无法思考其他事情。

没过多久,他低下头,对她露出睡意蒙的笑:“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困,精神真好。”

“我当然困了,不过要洗了澡才打算睡觉。”

“生病这么严重,就不要洗澡了吧。”

“那可不行,我有洁癖。不过我现在确实有点累,你先去洗好了。”

他埋头浅笑着看了她几秒钟,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就翻身下了床。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告诉他沐浴露、洗发露、护发素和浴巾的位置,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外。几分钟过后,她精神抖擞地弹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向浴室的方向,确定那边哗哗水声已持续响起,就悄声飞奔回卧房。

在他裤兜和钱包里翻来翻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卑鄙的小偷。但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在他的钱包里找到了西班牙的 ID和驾驶执照,上面写着西班牙语,但她还是能认出一些内容,例如他的全名是“Dante Chow”,出生年份比希城早七个多月,身高比希城高 3.5cm。Chow应该是粤语中“周”的拼法,这么说来他父母可能是香港人,与希城就更扯不上关系了。除此之外,他的钱包里装着几张美元、欧元和英镑的纸钞,几枚不同面值的欧分硬币,两枚两欧元的硬币,一张写着西班牙名字和电话号码的便签,不同国家的信用卡,娱乐场所的会员卡,等等。

后来她打开他的手机,小心翼翼地翻看他的手机短信和联系人。然而,看着上面一连串陌生人的名字、不明来路的通话记录、早在认识她之前很久与别人发的短信,她忽然感觉无比糟糕。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闯入别人生活的陌生人,却偏偏自以为是,喜欢偷窥别人隐私,甚至希望别人成为希城的替代品。如果Dante知道她的真实想法,一定会愤怒到立刻把她甩了吧。

她把手机切换到主界面,终于打算放弃,却不小心碰到屏幕上的微博客户端。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翻过了就不再翻了。许多条未读私信提醒让她不敢打开信箱,只能翻看关注的人和粉丝。遗憾的是,他没有偷偷关注过任何人,粉丝则因为数量太庞大,也没有任何查询的意义。

但是,打开“账户管理”之后,她在上面发现了另一个账户——“ asdfasjfdlajfl”。这账号没发过任何一条微博,但点开关注的用户,她看见了一长串熟悉的姓名。其中,第一个的名字就是“电池哥秋风扫落叶蛋疼了无痕”。

看见这个名字的瞬间,她心脏因为过度紧张抽了一下。不断往下翻,里面全部都是他们高中大学的同学。如果没记错,上次同学会上有一个老同学还说“那个名字一串乱码的人到底是谁啊,关注了我们所有同学但又不现真身”,然后有人开玩笑说“不会是希城的灵魂吧”。

这一刻,她只觉得手指克制不住发抖,脑袋一阵阵发晕,因为神经压迫眼睛不断被亮白的光占据。她把手机放回原位,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包裹住。

过了几分钟,Dante也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了。有汽车在柏油马路飞速驶过,声音透过隔音窗户传进来,已经几乎变成了蚊鸣。过道里的灯都关着,他的身影被灯光勾勒出深刻的轮廓。

“莉莉,我没带换洗的衣服,明天只能穿同一套了,你可别嫌我脏。”他正在用浴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用双手捂住眼睛,逼迫自己不要在这时候感情用事,但泪水还是从指缝间流出。她迅速用手背擦掉眼泪,狼狈地把头埋到被窝里蹭了一圈,提起精神对着他的方向开心地说道:“好。”

很久很久以前,她与希城一起去他奶奶家做客。奶奶在厨房里为他们做饭,死活都不让他们进厨房,她大老远就能闻到糖醋排骨香喷喷的味道,却只能和希城在客厅里看他祖父母年轻时的旧照。那时的祖母有着大大的眼睛,笑起来甜美的酒窝浅浅凹陷。祖父是一个英俊而冷峻的军人,长着与希城极其相似的瘦削瓜子脸,但散发出的气质却与希城截然不同。她在祖父的脸上寻找希城的蛛丝马迹,最后皱皱鼻子说你爷爷比你帅多了。希城笑着没说话,给她看了另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老年的祖父背着祖母爬楼梯的背影。他说,几年前奶奶买菜时犯了痛风,爷爷找到她,然后把她背回了家。街上刚好有摄影师路过,就把这一幕拍下来并发了照片给他们。

照片上的祖父母都佝偻着背,看上去动作迟钝缓慢,如此苍老,如此不起眼,却深深触动了申雅莉的心弦。她看了一眼祖父黑白的遗照,又在全家福里圆溜溜小脑袋堆里迅速找到最可爱的一颗,对着那大眼睛的小包子弹了弹,如此说道:“小朋友,你奶奶真幸福,真希望你有遗传到你爷爷的优良基因。等我老了以后,你也要这样对我,知道吗?”

她并没有得到小朋友的回答,但放在沙发上的手被人十指相扣紧握,再也没有放开——当时她绝对不会猜到,那之后没多久,自己就用最荒唐的理由放开了它。这一刻,看着不远处他在光影中的轮廓,她恍然意识到,一切的一切,都已是十年前陈旧的回忆了。人的生命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漫长,几个十年过去,一生也就结束了。错过顾希城,是她有生以来最后悔的事。

可成长的代价,大概就是错过。

因为在最年轻最灿烂的年华,我们往往还没学会怎样去爱,就遇上了那个会爱一辈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