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兴咳嗽一声,又振振有辞地讲下去:"三个人打开红包,共包了三层,原来里面是一封师父的遗书,上面写道:'不自重者必受耻,不自强者必受欺,不自畏者必招祸,不自满者必受益。切望徒等牢记这四句箴言,万勿负我一片苦心。只有相亲相爱,互敬如宾,虚怀若谷,切磋技艺,方能续我陈氏家风。'陈秉奇兄弟三人读着读着,失声痛哭。后来这三人都成了气候,被誉为'陈氏三雄。'"
陈长兴讲到此处,严肃地望着众人,说道:"这四句话同样也是你们的座右铭,你们要牢记在心。"
陈长兴讲叙完了,让弟子们去练拳,他把杨露禅叫到一边,说道:"你偷学三年,我看看你功力如何,再指教你。"
杨露禅道:"徒弟失礼了。"说着眼望云空,一提精神,目拢英光,气舒神畅,把双手一垂,口微闭,齿微叩,舌尖舐上颚,眼看鼻,口问心,气纳丹田,神凝太虚,指尖朝下,十指微分,立好了太极起式。然后把身形一煞,右脚往前微伸,左手立掌,指尖上斜,右掌心微扣,指尖附贴左臂曲池穴,摆成"揽雀尾"式。身躯微动,已变为"斜挂单鞭",步转拳收。杨露禅换到五式"白鹤亮翅",两掌斜分,掌势"嗖,嗖,嗖"劈出去。演到第十一手"如封似闭",倏然一个旋身跨步,"抱虎归山,"身形未见用力,却似旋风一般横窜出一丈多远。眼看变招为"肘底锤"、"倒辇猿"、"斜飞式"、"海底针"、"扇通臂"等,招术愈来愈快。
陈长兴不禁叫好,引得众弟子也停止了练拳,围上来观看。陈德瑚也乐得脸上绽开了花。
杨露禅不慌不忙,演到"野马分鬃"、"玉女穿梭",随招进步,矫若游龙,作势蓄力,猛若伏狮。忽然一个下式,身形不落,猛往上一起,用了一个"金鸡独立"式,挺身腾空纵起五尺多高。继续演下去,变式为"进步栽锤"、"退步跨虎",跟着又是一招"卧地旋身",脚力横扫,将招式一变,依然用"弯弓射虎",就着收势,立刻把身形还原,重归"太极式"。
陈长兴赞道:"好功夫!只是下盘功夫还软些,但是大有潜力。你要记住,太极拳在整个运动过程中,始终都贯串着阴阳、虚实,这在太极拳动作上表现为每个拳式都有开与合、圆与方、卷与放、虚与实、轻与沉、柔与刚、慢与快,并在动作中有左右、上下、里外、大小、进退等特点,第一点:以心行气,务令沉着,乃能收敛入骨。以气运身,务令顺遂,乃能便利从心。心为令,气为旗,气以直养而无害。全身意在神,不在气,在气则滞。第二点:虚领顶劲,气沉丹田;含胸拔背,沉肩坠肘;松腰圆裆,开胯屈膝,神聚气敛,身手放长。第三点:运劲如抽丝;运劲如缠丝;任君开展与收敛,千万不可离太极;妙手一运一太极,跡象化完归乌有。第四点:意气须换得灵,乃有圆活之趣,所谓变转虚实须留意也。虚实宜分清楚,一处有一处虚实,处处总有此一虚一实。立身须中正安舒,支撑八面,上下相随人难侵。第五点:腰脊为第一主宰,一动无有不动;周身节节贯串,毋使丝毫间断;欲要周身一家,先要周身无有缺陷;行气如九曲珠,无微不到。第六点:往复须有折选,进退须有转换;劲断意不断,意断神可接;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一气呵成。第七点:运动如百炼钢,何坚不摧;极柔软,然后极坚刚。外操柔软,内含坚刚,常求柔软之于外,久之自可得内之坚刚;非有心之坚刚,实有心之柔软也。第八点:动急则急应,动缓则缓随;彼不动,己不动;彼微动,己先动;形抗五岳,势压三峰,由徐入疾,由浅入深……"陈长兴说得高兴,从一个徒弟手中拿过一杆太极枪,走至场中,丁字步一站,将枪的前后把一合,一抖枪杆,朱红枪缨乱摆,枪头颤成一个大红圈子,把门户一立,步眼移动,一开招,就展开四式。刷刷刷,来了三招"拨云见日"、"倒提金炉"、"狮子摇头",顺势而下,身随枪势,往下一杀,斜身塌地。一换势,身随枪起,往一长身,左把撤开,全凭单把往上一送,枪缨倒卷上去,紧贴着枪尖,此时又突向外一送,往上一穿,尺许方圆的一团红影,夹着枪尖的一点寒光,穿空一刺。陈长兴一招"金鸡独立"式,单臂探出去,身形如同塑像一般。众人目瞪口呆,哗然喝采。然而就在这喝采声中,突然屋顶上也有人叫了一声:"好枪法!"
众人听了,大吃一惊。
陈长兴将身一纵,轻飘飘上了屋顶,一忽儿又飘舞而下,说了声:"这小子身形真快!"
陈德瑚过来问:"是不是放火的那个人?"
陈长兴摇摇头:"不大像,我猜想放火的人一时不敢露面。"
众人又练了一回,方才散去。
杨露禅回到屋里,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几个长工也赶来向他祝贺,赞扬他终于找了一个好师父。
晚上,杨露禅在屋里提笔写家信,夙愿以偿,三年了,他还是第一回给妻子写信,他想第二天一早托长工交给回直隶广平府太和堂的伙计,由伙计捎给家人。
写过家信,杨露禅在桌上练习写毛笔字。
"笃,笃,笃……"有人敲门。
杨露禅开了门,郑盈盈穿着一件乡下裁缝做得不太合适的大绸夹袍,睁着一双水涔涔的大眼睛出现在门口。
她手里提着一壶酒和一罐腌黄豆。
"来,咱们喝几杯,祝贺你拜陈老先生为师!"她淡淡地笑着。
"那就进来吧。"杨露禅让进郑盈盈,然后把炕桌搬到炕上,拿过两个茶杯,倒点水,涮了涮。
"怎么今晚这么闲在?"杨露禅问道。
郑盈盈提起酒壶,把两个茶杯斟满,笑道:"今晚老爷把大红灯笼挂在了雯青姐的门前,我就无所事事了,见到陈老先生收你为徒,我从心里高兴。来,干一杯!"
两杯相撞,然后一饮而尽。
酒过两巡,郑盈盈脸色泛红,颊如春桃。她摇晃着酒杯说:"露禅,说实在的,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不平凡,你有一股特殊的气质,与那些长工不同,与当地人不同。男女之间的事情,有时说不清,别看那时你哑,你聋,你瘸,可我却对你有一种特别的感情……"说到这里,郑盈盈的脸更红了。
杨露禅有些不好意思,他喃喃地说:"盈盈,你喝多了,快回去吧。……"
郑盈盈突然呜呜地哭起来:"怎么?你瞧不起我,嫌我是歌女出身,嫌我下贱?……"
杨露禅不知如何是好,有点手足无措,他摇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一个有妻室的人,我的妻子是一个贤良的人,为了这个家,她不知付出了多少辛苦……陈老爷是个读书人,我看他待你很好,你应该和他白头偕老……"
郑盈盈的眼睛不敢看杨露禅,小声地说:"不知为什么,我跟他在一起,总有一种父女之间的感觉,是一种麻木的感觉,我经常感到很寂寞……"
杨露禅叹道:"人世间有许多东西,当你可望而不可及时,你会觉得它很神秘,甚至很美好;可是一旦当你得到了它,你又会觉得很失望,很懊丧,你会陷入另一种苦闷和困惑中。你应该面对生活,珍惜自己的生活……"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可能也猜到了一些,可是陈老爷却蒙在鼓里。你那天救了我,我很感激你。我以为你会问我,那个人是谁,可是你一直没有问。他姓柳,叫柳五,是山东雄县大户的公子,那时我正在金陵秦淮河上当歌女,在一个溶溶的秋夜,他在周游时认识了我。像他这样的纨绔子弟,我见过不知多少,可是他却发狂地爱上了我,要用银子赎我的身子,可是我拒绝了,我不喜欢像他那样的浮浪公子,也知道他的感情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后我遇到了陈老爷,一是我看陈老爷为人宽厚,二是再也受不了那些公子哥的纠缠,终于离开秦淮河,离开夫子庙,离开萦绕着我的歌声、浸泡着我的泪水的帝王之乡,离开了那使我失去贞操的歌舞之地……我渴望过一种真正的生活,我曾经振奋过,可是后来失望了,可能我是那种好高鹜远的女人!
说到这里,郑盈盈已是满脸泪珠,啜泣得说不下去了。
一阵沉默。
杨露禅不知说什么好,默不作声。
郑盈盈叹了口气,又说:"后来,柳五不知从什么地方打听到我的归宿,就常来纠缠我,他扬言要杀死陈老爷,带我离开陈家。我对他说,他若杀死陈老爷,我就死在他面前……可是从那以后,陈宅就没有安生过。三年前,柳五的弟弟柳四前来陈家沟盗《太极拳谱》,死在陈家沟的板桥之下,至今不知凶手是谁。山东雄县的柳家从此跟陈家沟的陈家结了仇……"
正说着,一个长工慌里慌张闯了进来,对郑盈盈叫道:"二奶奶,老爷找你呢!"
"老爷找我?!"郑盈盈一听,有些慌张,酒杯"啪"一声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老爷差人到处找你呢!"那长工又说。
郑盈盈慌慌张张地来到自己的房内,正见陈德瑚怒气冲冲地坐在床上。
"你为何把灯笼挂在了雯青的房前?"陈德瑚问。
"我没有动灯笼呀!"郑盈盈有些摸不着头脑。
"明明是我在傍晚时把大红灯笼挂在你房前的,刚才一看怎么又挂在了雯青的房前?不是你掉换的又是何人?莫非闹了鬼?!"陈德瑚愈说愈气,胡子乱抖。
郑盈盈着急地辨白说:"今天我一直没有看见大红灯笼挂在我屋前呀,青天在上,我要说瞎话,天打五雷轰!"
郑盈盈明白了,一定又是"绣腿"柳五搞的鬼,八成是他掉换了灯笼。
这个讨厌鬼、害人精。
郑盈盈出了门,来到季雯青的房前,只见大红灯笼高高挂,红得耀眼,金黄穗子一摇一颤儿……
郑盈盈有苦说不出,闷闷地又回到自己的房内。
陈德瑚的胸脯一起一伏,还在生气。
季雯青闻声赶来,她看看陈德瑚,又望望郑盈盈,劝道:"别为芝麻大的一点小事,大吵大嚷的,叫下人听见笑话。这个大红灯笼挂到哪里还不都是一样,反正我们姐俩都是你的人……"
"胡说!"陈德瑚一反常态,大声说:"挂在哪里都是一样?那挂在丫环屋前呢?挂在长工屋前呢?这简直是屁话!成何体统?!"
季雯青从来没见过老爷发这么大的火,她不敢再吭声了。
陈德瑚的发火是有原因的,一是下午有伙计来告诉他,直隶广平府太和堂药栈被人用一把火烧了,他的生意受到严重的损失。二是他在扬州的茶庄近日遭到强盗袭击,小儿子受了伤。
一种恶兆笼罩着这个厚道一辈子的读书人。
陈德瑚忽然闻到了郑盈盈身上的酒气,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郑盈盈脸色通红,眼睛四周红如炭火,举步不稳。
陈德瑚冲到郑盈盈面前,大声喝道:"你说,刚才你到哪里喝酒去了?!是跟什么人喝酒?!"
郑盈盈听了,有些懵了,她无力地倚到床上,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