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不咸不淡地问了我许多问题。从读书开始,后面还问到了我的母亲,母亲是哪里的人,以及我这些年的生活。这要是一对成年男女的对话,都可以怀疑是相亲现场了。可那时候的情景分明是月黑风高,没有血缘关系甚至堪称是陌生人的一男一女坐在荒无人烟的山岗上,未成年的女孩瘦瘦小小,成年的男子主动搭讪,还出奇地耐心温和,渐渐就让我想起有大人提起过的多年以前的什么女童碎尸案件。顿时打了一个哆嗦,连声音都变得凉森森的:“你问这么多想做什么?”
顾衍之像是对我的反应早有预料。听罢,他低头从裤子口袋里翻了翻,摸出几颗糖果来,然后手心递在我面前,心平气和问:“吃糖么?”
我说:“……”
我看着他的糖果,在威武不能屈和自尊算毛线之间天人交战。刚才的问题早忘在脑后面。憋了很久,终于把视线从糖果移回到他的脸上,正要面无表情地说一句“我才不吃呢”,顾衍之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伸手在另一个口袋里翻了翻,然后摸出来,一起递在我面前:“还是想吃巧克力?”
我说:“……”
对峙一分钟后,我面无表情地,矜持地伸出手,然后迅速拿走了他手上的一颗巧克力。
我知道它的美味。在那之前,却只吃过半粒。还是辗转来自孙胖子那里。
剥开箔纸塞进嘴里,可可的味道比想象中还要浓醇甜蜜。吃完后顾衍之问我味道如何,我挑着下巴,拿一副勉强接受的语气:“……还行吧。”
他笑了一声,声音温柔轻缓,像说一个轻描淡写的故事:“杜绾,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大山的外面呢?”
我在十一岁那年,离开中国西部的渺渺远山,和顾衍之一起去了T城。有时候给燕燕写信说我的事情,然而忙起来不免忘记。但每年的暮春时候,一定会雷打不动地回来一趟给父亲扫墓。
我一直笃信,父亲即使已经离开,也仍然是记挂着我的。
他在生前曾向我保证,他总会在我身边陪伴我,一直到我不需要为止。慢慢他离开我的岁月越来越长,长得很多记忆都被时间抚上了一层旧黄色,可是他在我四岁那年春节时同我说的这句话,包括他说这话时的音容笑貌,我却一直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父亲给人一种错觉,像是他真的一直都在。还有温和得像潮水一样的庇佑。不管是生前,还是在身后。我在震后成为孤儿,却仍然可以吃穿无忧,我清楚地明白那是因为什么。就连我离开大山,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也是源于父亲的荫蔽。
我从来没有试着探索过,父亲支教以前的生活。他曾经绝少提起,我也无从打探。我从有记忆起,他就一直清贫而且忙碌。忙着医治村民,忙着教书育人。我多年耳濡目染看他给村民抓草药,我自己都快成小半个大夫。他还不断地鼓励人们走出大山,逢年过节的时候,他还挨家挨户地写春联。
在一些时候,镇上的人需要他甚至大过需要镇长。毕竟镇长轮流坐庄,可是杜思成,却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然而同时他也没有忽略过我和母亲。我的成长,学习,玩耍,母亲的做饭,洗衣,收割牧草,他从没有内外之分,全都乐于参与。他好像不在意的只有他自己。
可是在那晚的顾衍之口中,他简直是另外一个人:“你的父亲杜思成,以前生活在T城,有个亲生兄长,正好是我的姑父。因此他可以算作是我的长辈。他为人坦率,也比其他人都看得开,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活得很精彩……”
我打断他:“什么叫比其他人看得开,活得很精彩?”
顾衍之轻描淡写道:“就是比一些人看得开,生活很多姿多彩的意思。”
“……”
我想那时我的表情可以很明显地透露出我没能领会精要,然而顾衍之并没有要继续解读的意思,他接着说下去:“你父亲后来因为一些事,和兄长生了嫌隙。你父亲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爷爷去世后,你父亲离开T城,从此没有再回去。后来有人说在寺庙里见过他,赶过去找的时候,寺中住持又说他已经离开。离开的原因让以前认识他的人都很吃惊。因为你父亲是出家后又还了俗。出家已经很出人意料,还俗的原因就更奇怪,你父亲说,剃发受戒只能超度自己,救赎他人才是大爱。从此再也没有听说有谁找到过他。直到今天我才在这里知道他的下落。”
我托着脸愣愣地看他半晌,觉得不可相信。像是有一个古朴尘封的盒子被突然打开,里面徐徐飞出了奇幻异常的云彩。云彩的操纵者在我身边接着说:“你父亲是不是很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画山水和小猫。他以前对工笔很有一套,小时候还教过我。而且以前你父亲在T城的时候,拿这一招取悦女孩子取悦得很好。整个T城的女孩子都希望能跟他约会,还有人传言说谁要是能得到你父亲亲手赠的五幅工笔,那就代表你父亲想娶她。可惜你父亲向来片叶不沾身,一直到他离开,都没有女孩子得到他亲手送的哪怕一幅画。”
我终于渐渐懂了那句“比别人看得开还活得很精彩”的真正意思,一下子横眉怒目:“你分明在骗人!我父亲怎么可能这样,这样风流!”
顾衍之有点笑容:“好聪明的小丫头,这样快就懂了?”
“你不要试图转移话题!”
“那你父亲以前喜欢画画吗?”
“不喜欢!”
顾衍之对着眼前空茫茫黑黢黢的夜幕,悠然道:“说谎的小孩会被夜里出来捕猎的狼吃掉。”
我说:“……”
这一带的山区真的有狼,还有狗熊。我邻家的婶婶去年上山放牧,还捡过梅花鹿角。虽然村寨附近不一定有,然而说不害怕那是假话,事实上我不但害怕,甚至还非常害怕,连话都变得结结巴巴,好半晌才强自镇定:“喜,喜欢那又怎样?他有时候空闲下来,确实喜欢在家里画几张画,那,那又怎样!那也不能就说我父亲是那样,那样的人!”
顾衍之轻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很好听,合拍在沙沙的夜风里,我在片刻里突然就觉得不再那么害怕。接着他挨近了我一些,手臂隔着风衣,捞紧我的肩膀。
我瞪着他:“你想干嘛!”
他淡淡说:“我觉得有个小孩好像挺怕黑。刚才听声音都快哭了呢。”
“……”
我又要恼羞成怒,他顺着我的肩膀,揉了揉我的头发,笑着说:“对了,你还有他的墨宝吗?有的话可以考虑收藏或者卖掉。你父亲的画还是很有市场的。”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不是挺喜欢巧克力?按现在的市价,你父亲的一幅画就可以够你吃很多年的巧克力了呢。”
我看着他,说:“……”
“怎么?”
“可,可是,”我几乎泫然欲泣,“他以前都说那些画是画着玩的。然后母亲每次说需要拿纸点火的时候,他就顺手抽过去一张,所以,所以很早就给抽没了啊……”
顾衍之说:“……”
他轻咳了一声:“好了,没有了也没什么关系。你父亲这样做,总有他这样做的道理。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如果跟我离开这里,去T城,会有很多好处。你究竟要不要明天跟我离开这里呢?晚饭的时候我已经和镇长商量过了,你如果肯走,他不会再提出什么别的意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则始终平静,带着一点点的温柔。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出于什么缘由答应了顾衍之。
毕竟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样的一件事,分明是天大的一件事。山中很穷困,毕竟很亲切。可如果去外面,我谁都不认识。我只是听一个人讲了一个神奇的故事,接下来他就问我,究竟要不要跟他离开山中呢。
我甚至还不了解外面具体是什么样子。我也不能确定事实是否真的像顾衍之所说的那样。父亲生前不曾同我描述过大山的外面,更不曾提过他在T城的一切。而在孙胖子的口中,大山之外的人衣着光鲜,手头宽裕,却同时有些勾心斗角,并且擅长笑里藏刀。
可是,小孩子的思维和勇气,都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东西。顾衍之拿出一副对待大人的态度来同我商量,而且他从容沉静,轻描淡写。他这样的态度,让我无法用怀疑和拒绝的话来回复。我的直觉告诉我,眼前的人虽然很可恶,可是却不像是会骗人。他做慈善。他有点儿亲切。他的衣着优雅体面。他受到镇长的接待。他没必要骗我一个小孩。渐渐接受顾衍之的那一方在脑海里威风八面,拒绝顾衍之的那一方在脑海里倒地不起。
最后我只沉默了一小会儿的时间,就小声说:“……行啊。”
再后来过去多年,我跟鄢玉大致讲过这一幕。因为正处于刚刚和顾衍之谈恋爱的兴奋状态,我的描述十分乐观:“你不觉得这很神奇吗?上一秒我还在为别的小事跟顾衍之吵架,下一秒我就同意了跟他离开这么一件大事。我很少这么信任一个人的。所以这充分说明,我们天生就很有缘。”
鄢玉正在读医学报,闻言推了推眼镜,头也不抬地回答我:“这只能说明他比较会蒙,而你比较好骗。”
“……”
然而不管怎啊啊,我偷偷跑去墓地一趟看了父亲。回来已经是临别的时刻,镇长正拿出他攒了半年多都没舍得吃的腊肉送给顾衍之。又送了花椒,虫草,天麻等等的东西。他们站在车子旁边交谈许久,然后镇长一脸严肃地过来找我。
他其实向来都很严肃,可我们小孩子普遍不怕他。因为知道他仅仅是吹胡子瞪眼,心肠其实很软。我们倒腾出来的烂摊子他总会收拾。他做镇长已经将近二十年,殚精竭虑,全都为了村民。山中的岁月很容易在人的脸上留下痕迹,此时他面朝太阳而微微眯眼,愈发显得面容沟壑沧桑。同我说:“丫头,去了外面要听话,别再这么皮。要对人有礼貌,要好好上学,努力念书,以后读初中,读高中,念大学,为村里人争光,更为你父亲争光,千万别丢了他的脸!要是万一有人敢对你不好,你不想在那边待下去了,也别怕,也别想着别的,只管回来,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叔叔我这什么时候都留着你住的地方!”
我有些鼻酸,弯下腰,深深给他鞠了一躬。接下来说什么大概都得哭,所以只能什么也不说,一扭头钻进车子里。不一会儿顾衍之也跨进车子。我看着车子外面花白头发的镇长,眼眶酸疼。车子颠簸启动,慢慢离开那座我住了一年的矮小房子,我的眼泪终于没能兜住,“啪”地落在手背上。
我觉得很狼狈。更狼狈的是,顾衍之还坐在旁边,他看了看我。顿时感觉这辈子没做过几件丢脸的事,偏偏一大半都被他看到了。于是狼狈理所当然又变成了恼羞成怒。然而又无可奈何。最后泄气地想要不就直接跳车算了,他转过脸去,慢条斯理地开口:“早上去了哪里?醒来就不见人影,头发还跑得这么乱糟糟。”
我抹了一把眼泪,正好在这时候找到一个可以批评他的理由:“你刚才不应该收镇长给的东西。花椒就算了,那些天麻跟虫草他们挖了足足一年,很不容易,还打算过两天翻山去卖呢。”
他说:“我可没收。我只拿了腊肉。剩下那些都让小吴偷偷放回了他家那棵花椒树底下。”
“……”
我讨厌的人正好是这么一个滴水不漏的人,这样的事实简直让人心灰意懒。顿时没了跟他斗嘴的心情,托着下巴再也不说话,郁闷看向窗外的时候,被人握住肩膀拧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