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风草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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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新差事

早知道关禁闭的时候不用吃泔水,我就不扯我的新游记本了。账本的口感太差,塞牙。可惜那天又饿又无聊,不经意间吃了半本。吃饱之后,送饭的才来。我恳求他给点水喝,账本吃多了,渴得厉害。那货却朝我吹口哨。

关了三日,今天释放。我主动去刑堂领了四十棍。执刑的两个土匪骨瘦如柴,咬牙切齿打了我一通,老子却一点也不疼,也不知是因为刑堂仁慈,还是因为我的后背让“土豆白菜”一顿擂,变得耐打了。挨完打,装作疼,“嘶嘶”地朗读了刑堂告示板:“文有智殴打厨房同仁,被制止后怀恨在心,持刀行凶,轻伤三人,处罚如下,禁闭三天,杖责四十,罚倒夜香三月,期间不许在食堂吃饭,口粮减半……”

我读完笑了:“挺好!罚罚吧,扣扣吧,倒粪就倒粪,咱又没给打瘸扔后山,生活仍然充满希望。”

……

住的地方搬了。今天背着铺盖搬到送牢饭老头的屋里,这地方又黑又小,臭烘烘的。而且跟一个从不说话的老头住三个月,该多么憋闷!三个月不说话,伶牙俐齿难免变成拙口笨舌。三个月口粮减半,壮硕如牛也会变得瘦骨如柴。

我得多跟哑巴老头套近乎。一回生两回熟,迟早蹭到吃的。

明天起,我就要倒夜香了。送牢饭的老头朝墙角的破烂平车指了指,意思不必明说。我看着那辆开裂、龌龊、卑贱的粪车,想起不久前还坐在大马车里,不由得失落。如今的我跟这辆粪车或许十分相配,茜茜迟早要嫁给张明达那辆大马车了。

还是那句话,流年不利灭志气。

十八岁生日前夕,我特地去拜别私塾马先生,给他送点好缎子,将来给小师妹做嫁衣。首先,我为自己没好好读圣贤书表示悔悟,然后,承认小时候在他珍藏古籍封面画王八的是我而不是胡大屁。马先生摆摆手率然一笑,送我几句叮嘱:“有智,我以前总说你痞气太重,难成大器,可那是私塾先生都会说的,以后,你独自在外闯荡,一身痞气比圣贤书有用!这坦荡人间,何来那多规矩?不都是为了活着吗?孩子,在世行走,活好就是大器!”最后一句实乃至理,我的座右铭又添一条。

可惜马先生违背初衷的祝愿,并没顺利实现在这个坏学生身上。痞气并没有带来好运,反而连番遭遇不痛快,眼下跌至低谷,成了倒夜香的。

写着写着,再次想起了茜茜。张家的聘礼是不是已经送去了?如果茜茜真的嫁给张明达,我该多么伤心?就算我在迷茫山翻了身,纵马下山把她劫回山寨,难道她就会喜欢我吗?

早点忘了她吧。

……

爱情不球行的时候,友情往往格外硬朗。好狱友郭明今天从安城回来,特地找我掰扯一通,祝我早日倒满粪池、脱离苦海。我问他有没有宁府大小姐的消息。他问我,那是谁?我说宁府,城南大户。他笑了:“大户人家哪敢进去偷?大户人家的狗,比野狼还骄傲。大户人家的护院,比狗还凶!不过我可以在街上打听打听。”他问我跟那家大小姐啥关系。我伤感:“那是小弟未过门的媳妇,被斯文败类张明达抢走了!”郭明对我的遭遇表示遗憾,转而因没有机会看望自己家人而同情了自己一番。

“我至今也没机会给家里报信,还不知道他们多着急多绝望呢!”

听到此,我向他表达了羡慕:“老哥你不错了,我家人对我,还不如对白菜关心。我有三个哥哥,离开之后,家里从不提他们的名字,我离开后,也不会有人惦记。郭大哥,你若能脱身回家……”

郭明打断我:“我不回!家有兄弟姐妹,少我一个不少。山头有吃有喝,多我一个不多。自打跟黄寨主替天行道以来,我比以前痛快多了。文兄弟早日回归正道,迟早能干出一番大事。到时候,要啥姑娘有啥姑娘,宁府的千金,想娶几个娶几个,不够的话,让宁老爷生!”郭明彻头彻尾成了个土匪。

……

吃饭的时候,我不能进食堂,只能等送饭老头给我带回来。第一天中午,他竟没给我带。第二天早上倒夜香,饿得我都不觉恶心了。中午之前弓腰陪笑:“大爷大爷大爷,记得给我打饭,给我多盛点儿,口粮减半那是闹着玩的,黄寨主其实是我三舅,不对外说罢了,不然我凭啥有胆子砍人?凭啥砍了人没被打残?这不暂时避避风头嘛,土匪也是个基业嘛,总得有规矩嘛,但是哩,血浓于水,三舅还是三舅……”

老头没搭理我,出屋走了。我一琢磨,唉,闹不好,他还是黄寨主的三舅哩!

忐忑地等啊等,到门外张望良久,饿得眼花,才见老头慢悠悠回来了。他推着那辆既能倒粪、又能送饭的平车。车上有几个桶,桶身上有几个模糊不清的“囚”字。桶旁有个大盆,盆里放着几摞碗筷。

我热情地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问:“大爷,我来帮忙!大爷……我的饭菜呢?”我以为他会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饭盒,谁料,老头指了指小车。

惊天霹雳!我的伙食标准又回到牢房里了。我又得忍着恶心吃那些垃圾!无知无畏,当初在牢里吃得挺香,现在知道其出处,实难下口,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泔水,喂猪都得先过筛子。

送饭和倒粪,还是同一辆车……我他妈想挠死自己。

挠了很久,平静下来。心说罢了,起码饭桶和粪桶不混用,起码剩下不少,挑拣挑拣,趋利避害吧。我安慰自己,黄寨主当年也讨饭,苦尽甘来,看人家现在多牛逼。我都饿成鸡了,只要不是屎,都能吃下去。老子总有一天也能成为山大王,把张明达掳来,让他吃粪!

我吃完粪一样的饭,把那辆神奇而罪恶的车,擦洗得干干净净。摆放整齐后,恭请哑巴老头视察指导。等混熟了,我计划择个良辰吉日,把粪车当做太师椅,拜哑老头为师,答应给他养老送终,让我爷俩的关系更进一步。只要能吃好些,磕头认干爹也不在话下。

送牢饭的老头比较神秘,坐在门前的土墩上,一坐就是一下午。真够无聊的。天凉时节,盯着如此落寞的背影,我也难免落寞。渐渐便觉得人生无味,如果自己老了也不过是这样伶仃一人,现在还有什么好奋斗的?这种消沉感,我竭尽全力才能与其抗衡,好使自己不崩溃,尤其日落西山之际,更为折磨。可惜,自我勉励,在夜间躺下入梦的刹那,常是徒劳。

为此,我只能更加拼力给自己鼓气。某日饭后,我走到个无人的角落,也就是送牢饭老头天天坐着的土墩子下,挖了个洞,把一张纸条埋了进去。那是我的梦想,等我飞黄腾达了,我要回来把这张纸条挖出来,精细裱糊,悬于正厅,以鼓励我的儿子们。

……

半夜醒来,听见外面乱哄哄。我兴奋地跑出去看热闹,红裤衩郭明披个破被子已在外头,跟我说,有个大山头叫浪荡山,跟迷茫山一样替天行道,往东,相距千百里,两家不相邻,多年无来往,这次浪荡山却派了几个飞贼来刺探,被咱家的狗发现,让兄弟们捉住了。

我心里不住感叹,还有跟我一样命如纸薄的——没日没夜赶到,偷鸡摸狗爬来,却被新养的狗发现了。

养狗的确是最近的事。郭明自打跟城里的狗较量过后,对自己训狗的技术更为自信,时常对人说:“增加人手,不如养狗。”细问缘故,他总能列举出一二,比如,狗忠诚,不会心存二心;狗好养,没饭吃,别的也行;不用给狗发钱,不用给狗养老;死伤了还能给大伙加道好菜。

寨主听后,拍板叫好——最近奸细不绝,必须养狗防患。人尽其才、狗尽其用,亲派郭明去邻近村里偷来十几条土狗。经过短暂训练,那些畜生已经学会互相配合了。一有情况,示警的示警,扑咬的扑咬,堵路的堵路,唬人的唬人。扑咬也有分工,有的扑腿,有的咬手,有的扯鞋,有的趴肩,总能将奸细活捉。

天亮后,黄寨主得知捉到浪荡山奸细,高兴极了,召开大会,赏了狗们一堆肉骨头,又当着大伙的面表彰:“只要对寨子有贡献,我黄某人绝不亏待他!郭明,本寨主给狗和你记一功!”

郭明说了什么我没听见,我专心地看着肉骨头直流口水。一边羡慕狗们的伙食,一边慨叹:“贼怕狗,狗防贼,狗贼本来势不两立,如今贼却养狗防贼,可见事无绝对,所以,我的人生还是有希望……唉,炖排骨是啥味道来的?”

被狗们活捉了的飞贼,关在“死”字牢房里连夜审讯,据说那地方有进没出。黄寨主对同行十分痛恨——官府的奸细还能呆在普通牢房,管吃管住管拉撒,同行的奸细则直接审死!端的厉害!

同行是冤家,说的太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