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英雄水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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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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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干病房的卫生间有一面镜子,但细心的护士把它取下了。水皮找不到任何可以看到自己脸的东西。纱布已经从他脸上揭开,他可以出院了。

我想看自己的脸。水皮对护士说。

护士说,我这里没有镜子,我是一个在办公室不照镜子的女人。

我是不是变得很恐怖了?水皮说。

一个人心灵美是最重要的。护士说。

出院那天,钢铁厂派来了车辆和厂医。行走在地区医院的道路上时,人们把水皮夹在中间,尽可能地挡住别人的目光。但是水皮的脸还是让许多人看到了。他们轻声地议论,很多人不相信那就是救火英雄水皮。

水皮的宿舍被换到家属职工宿舍区,厂里为他重新布置了房间。水皮新的住房远离单身宿舍,这栋宿舍和许多宿舍一样,由单间和套间组成。一层楼的人共用一个洗漱间。但比起单身宿舍条件又好多了。

厂长和党委书记到宿舍来看望水皮。他们第一眼见到水皮,都在心里啊了一声。水皮已不是原来的水皮了,没人介绍谁也不相信这就是水皮。

我花掉了国家大笔医药费,很对不起。水皮说。我以后一定加倍努力工作,把耽误的时间夺回来。

你无愧于英雄称号。受了这么大的伤,还时时想到工作,想到我们的国家。有你这样的好青年,我们国家大有前途呢。党委书记说。

我想看看自己的脸,你们谁有镜子吗?水皮说。

在场者相互看着。厂长说,让他看吧,这是抹不去事实,他必须承受。只要习惯了,丑的东西也不丑了,再美的东西也不会美。

厂工会一位女工从包里找出一面小镜子。水皮拿过来照看自己。这的确不是我了,太丑了。水皮说。不过,不要紧,丑就丑吧。漂亮是一生,丑也是一生,怕什么呢。

党委书记带头鼓掌,说,好!敢于直面人生,好!说明英雄的素质是全面的,令人感动和敬佩!

女工把那面镜子留给了水皮。

看望的人群离开后,一切安静下来。水皮再次欣赏自己的脸。盐酸泼得不多不少,正好合适。水皮轻轻地笑了。

这间配有厨房的单间有14个平方米,里面有一张高低床和一个衣柜,这些都是厂里配送的。厨房里还有新的煤炉炒锅碗筷,完全像一个家的设置。水皮在床上发现了很多书,有的是他以前买的,有的是团委赠送的。有政治思想辅助读本,也有有关炼钢的技术书。水皮从这些靠墙摆成一排的书籍中,挑出了《救火英雄水皮的故事》。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看这本书了,住院的时候他多次向护士要求过,可没得到批准。这本书他常看常新,每看一次就要受到深刻教育。书里另一个叫水皮的人物,真是太优秀了。水皮时刻把自己的行为准则与书中的水皮进行对照,每次他都能找到与书本人物间的差距。

走廊上出现了人们的脚步声,水皮知道,工人们下班了。水皮的肚子饿了。他放下手中的《救火英雄水皮的故事》,拿上碗去食堂打饭。

水皮一出现在走廊上,就把邻居们吓住了。你是谁,怎么跑到我们楼上来了?他们转过脸,责备地说。

我不是谁,我住405。我们是邻居。水皮说。

405给救火英雄水皮住的,你怎么住进来了?他们说。

我就是水皮。

天啦,你怎么是水皮。你太难看了。

是的,我的确很难看,可是住在这里我是没有办法的事。由不得我呢。我很有愧于我们钢铁厂和我们的国家,以后我会加倍努力工作,为祖国多做贡献。水皮说。

厂里这么大,你为什么偏偏要住在这里呢?他们说。

我不管住在哪里,都会让人恶心。我没办法了。请大家原谅。等你们习惯了我脸的丑陋,你们就不会这么吃惊了。水皮说。

邻居们纷纷逃进自己的家,关上门。

水皮也回到家里。这样出门一定会吓坏更多的人,总要想个办法才行。厨房里有一个纸盒,那是用来装新炒锅的。水皮将纸盒撕烂,做成一个面具。套好面具后,水皮才出门。

这人有毛病,又不是在舞台上表演节目,戴面具干什么呢?一路上有人议论水皮。

职工食堂里的人排成长龙。中午,是职工食堂里最热闹的。许多有家的职工午饭也在食堂解决。水皮的面具很快就被人注意到了。几个调皮的男青工跳上来,对水皮嘻皮笑脸。

我们要看你的真面目。青工说。

水皮笑着摇头。水皮的笑容被遮挡在面具后面,人们只看到他摇晃的脑袋。

你是哪个车间的?为什么要戴纸面具?青工说。

因为喜欢。水皮说。

可是我们不喜欢。青工说。

一个青工伸出手来想揭水皮的面具。水皮用手打开。可是另一个青工的手又伸过来了。那个青工抓住面具用力一扯,面具就烂了。

啊!鬼啊!青工们大喊。

人们的目光转到水皮脸上来。排队打饭的长龙立即乱了,有人惊叫着收回自己的目光。

你是谁?怎么能到公共场合来?有人上来兴师问罪。

对不起大家,我破相了。我是水皮。我向大家道歉。水皮向人们鞠躬。

人们立即不说话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挤到窗口前打饭,打了饭赶快离开。轮到水皮打饭,食堂职工还是像以前一样给了水皮超量的饭菜。你的脸真的很恐怖。食堂里的人说。

全厂的职工都在议论水皮,他们能躲开水皮,就尽量躲开。第二天,水皮正式上班。有的人已经在昨天的食堂里见过水皮,有的人还没有机会见,第一次见水皮的人,都闭上眼睛。车间主任开会说,以后不许在后面议论水皮同志的脸。我们应该像以前一样喜欢他,敬佩他,积极向他学习。

上午下班后,水皮又给自己做了一副面具。他再次出现在食堂里时,不再有人扯他的面具。人们只是轻声议论,并且尽快离开。

打了饭,水皮回到车间里。这个时候的车间空空荡荡,只有电炉还在散发热量。水皮不用戴面具了。戴面具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很难受的事。他找到自己的移动床板。这块两个多月未用的床板已经落满了灰烬。水皮用水把床板冲洗干净,然后向车间那边的大榕树走去。

冼冬晴已经先于水皮到达大榕树。她见了水皮,说,你就是人们谈论中的水皮吗?水皮说,是的。请多批评指正。冼冬晴说,你很丑,比我丑多了。你认为呢?水皮笑了,说,你说的是事实。

那个凶手叫余中华,被判了二十年。冼冬晴说。

他们弄错了,盐酸是我自己泼的。不过判余中华没有冤枉他,"文革"中他做过多少坏事。水皮说。

冼冬晴哈哈笑起来。好好的谁会往自己脸上泼盐酸?想幽默也不能这么幽默呀。

我和你们谁也说不到一块。水皮躺下了。斑驳的阳光印在水皮的脸上。

你为什么要戴面具呢?你戴得了一天,戴不了一月,戴得了一月,戴不了一年。我曾经也想过戴面具,可是面具并不能改变什么。冼冬晴说。

晚上的时候,厂党委书记找水皮谈话了。他说,你不该戴面具,那是多麻烦的事。如果所有认为自己长得丑的人都戴面具,我们这个社会成了什么?破相就破相吧,不要怕别人承受不了。你又不是做了什么什么坏事,怕什么呢?

第二天开始,水皮就不再戴面具。那些背后议论的人,也只能在更背后去议论了。

厂团委学习救火英雄水皮的活动仍在继续,各支部活动很频繁。他们学以致用,大力开展劳动竞赛。好久没有参加共青团活动了,水皮心里可憋坏了。他去找周小玲要求参加今晚的活动。周小玲在团委办公室热情地接待了他。欢迎,热烈欢迎。周小玲说。

当晚,水皮早早就到了厂团委活动室。

首先我们对水皮同志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请大家鼓掌。周小玲拉开了今晚活动的序幕。

与会的青年团员们拍起大巴掌,但他们的目光停在别的地方。当水皮发言,大谈学习《救火英雄水皮的故事》的心得体会时,人们也不看他。他们总是找着各种借口,把目光停到别处。会议进行到一半,就有几个人请假离开。

敏感的周小玲注意到了这点,她对他们以貌取人的做法十分反感。但会后也委婉地同情了他们。水皮说,以后的活动我就不直接参加了。周小玲说,这个......我尊重你的意见。以后你可以把你的心得体会写成文字材料,委托一个人在活动发言中代言。

水皮说,很好。

水皮的宿舍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那些喜欢前来请教的青年团员也消失了。水皮得以过上安静的日子。晚上他一个人读书,作笔记,往自己头脑里充实文化知识。白天就努力地工作。午休他也不用再东躲西藏。那块妓女坟的杂草越长越高,再次被人冷落。

以破相为代价来换取清静,水皮认为很值。他希望东河市人能意识到救火英雄只是一个精神符号,就像雷锋黄继光等等,给后人留下的是一种精神,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只要他们意识到"英雄精神",水皮就能从东河人的视野里淡出。

冼冬晴来串门,着实让水皮感到意外。冼冬晴手里拿着一大包东西。

你怎么来了?水皮说。

我来了。我们开着门说话,别人不会说三道四的。她说。她坐在凳子上,并用那大包东西里拿出一包瓜子。

你已经好几天没到大榕树去了。我每天都去,见不到你我心里空空的。我想和你说话。没有几个人喜欢和我说话,你是其中一个。冼冬晴说。

没人说话是好事。我喜欢没人说话。工作中也没人和你说话吗?水皮说。

工作中有,但没有多余的话。她说。

我就喜欢这样。我现在终于也是这样了。水皮笑着说。我喜欢和书本说话。

冼冬晴看到了水皮摆在桌上的书。你是一个好钻研的好青年,你的炼钢技术提高得很快,他们对你评价很高。她说。我还在你们车间看到你的流动红旗了,在青年炼钢工人中,你的获得的红旗最多。你不仅是英雄,还很聪明。

水皮笑得很开心,说,我不聪明,但我喜欢学习。不学习我怎么能好好工作?以前在乡下没有机会学习,现在不抓紧时间学习,我对不起钢铁厂全体职工的爱护。

你包里还装着什么?水皮说。

冼冬晴说,是信件,李姝给你信件。两个月了,她给你来了好多信。

怎么会在你手里?

我邻居老周是厂收发室的,他知道你在住院,就把信带到了家里。今天他才听说你已经出院上班,他要给你送过来,我说我正好找你有事,所以就带过来了。

你来有事吗?

没有。我骗老周的。我只是想来和你说话。没打扰你吧?她说。

没有。我也很想有人说话。只要他们不把我当作英雄,和谁我都愿说话。

英雄之名伤害了你吗?

水皮点头。但是英雄之名也是我前进的动力,我讨厌救火英雄的称号,也要感谢这个称号。没有这个光荣的称号,我就不会坐在这里学文化,不会努力地工作。你听到那些喝酒猜令声了吗?如果......我也会和他们一样,把时间白白浪费。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话,但我相信你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她说。

我不是英雄。

偏偏这句话错了。她笑起来。

冼冬晴在水皮的宿舍坐了接近两个小时。好多天没有这么痛快地与人聊天,水皮的心情好极了。冼冬晴走后,他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水皮打开李姝的来信。这堆信一时不能数过来,只能用称称重量。可是水皮没看进去一个字。他脑中始终浮现着刚才与冼冬晴聊天的情景。水皮推开窗户,眺望窗外。但是窗外的视野非常有限,对面那楼房的窗户仿佛伸手可触。对面也是一个单间。里面住着一家三口,小孩已经有十岁了。是个女孩。他们的地板涂着红色油漆,饭桌和小孩的写字桌以及一个柜子把屋子挤得满满的。

目光收回来后,水皮心情平静多了。他再次看李姝的来信。李姝的信充满浓情蜜意,并且为他们将来的生活设计出一个伟大的蓝图。水皮心静如止水。他想提笔给她回信。但又停住了。

水皮破相的事,李德行没有告诉李姝。这是李德行到医院看望水皮时说的。李德行希望水皮也暂时不要告诉李姝。

26

7月中旬的东河市,天气热得不行,街边的花草树木像火烤过一般。李姝就是在这么一个炎炎夏季大学毕业。李姝被分配在东河市第七中学。地区副专员李德行曾经为李姝留了一个进地区机关的名额,李姝拒绝了。进地区机关,她很可能走上为官之路。进机关就是为了当官。当官就是走政治路线。可是李姝却突然对政治感到了厌恶。才两三个月,李姝的政治野心随着夏季的到来而突然消亡。她最终选择进中学当老师,就是要远离政治。李姝是"文革"末期的工农兵大学生,狂热的政治使她进入大学时选择了学政治。就是说李姝是省大学政治系学生。现在她说,学校是一块净土,可以不问政治,更不会有政治来打扰你。

李姝选择七中的另一个原因是,七中离钢铁厂很近,大约只有一站公交车的路程。她想离水皮近一点,无论现在谈恋爱还是以后成了家,都方便。

火车靠近东河车站,李姝随人流走下车。李德行和夫人前来接站。李姝看到父母,却没有多少激动。她对同车的大学毕业生激动的高喊声发出轻蔑一笑。车厢几乎走光了,李姝才下到月台。

回来了?李德行和夫人迎上去,并且接过她肩上的挎包。李姝淡淡一笑,说,终于离开大学了,远离那些"高考大学生"了。李德行说,进大学前想读书,读了大学就想快工作,很多人都是这种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