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荒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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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多余的人

那个年月,谁不是多余的呢?任何人,都是有他也过年,没他也过年。我们兵团,团长、政委多重要啊,有一阵儿一个团的政委和团长一块被抓了,不也什么事儿都没有,大家该怎样还是怎样。在学校上学的时候,针对我的骄傲,指导员批评道:“不要以为离了你天会塌下来,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

“但是,现在离了我,你们的节目就没有人写了。”我说。“我们可以另找人写。”“你们找不到写得这么好的。”“我们不搞活动了,可以吧?”最后当然是我没话说,对呀,人家不搞了,又能怎样?当然,只要我在,他们的活动还是会搞的。所以,在那个时刻,我还不是多余的。但是,我们班上跟我关系挺好的焉六,可真是个多余的人。如果不是他总跟着我,在我眼前晃,也许我也不会想起他来。

焉六在班上学习不好不坏,从来没话,一天到晚,可以一句话不说。跟着你,就像一个幽灵。走路,放东西,动作都非常轻,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人家都觉不出他的存在。就算他失踪了,不点名的话,老师都不会记起他来。他们家有八个儿子,他排行第六,家里人叫他小六子。上户口的时候,干脆就按了一个六,权当大号。儿子多了,父母都有点麻木,晚上睡觉,如果他没出现,找都没有人找。多他一个,对他们家而言,就是多了一个吃饭的。干活的时候,由于他个子小,力气不大,基本上也是可有可无。这种多余的感觉,如影相随,至少在跟我做同学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可巧,我那时从老师家里,找到了一本高尔基的小说《多余人的一生》,怎么看,都觉得套在他身上挺合适的。不过,我没跟他说。

焉六其实是我的粉丝。有一次,他直勾勾地瞪着我,对我说:“你不是人。”

“你怎么骂人?”

“你是神仙。”

那一阵儿,班上好几个学习还凑合的同学,拿着《汉语成语小词典》和《读报手册》来考我。根本考不住我,问我什么,我都知道。因为那两本小书,我早就背下来了。就因为这个,焉六认为我是神仙。他认为,只有神仙,才会懂得那么多,并且不会忘。

焉六却是一个特别容易被忘掉的人。有一年所谓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我们团的学校,也开始考试了,但每次考完登记成绩,焉六总会被漏掉。活生生少一个人,学习委员硬是想不起把谁落下了。更有甚者,生活委员在交伙食费的时候,也把他落下了。这回学校的会计不干了,非得让生活委员找出来不可。折腾了大半天,才想起是把他落了。

不过,焉六干活还是挺行的。只是,我们当年都是大帮哄,多一个少一个,原本就无所谓。比如铲地,大多数人都糊弄,用锄头出溜过去,也就算锄过了,省力,还出活,反正连队的领导也不怎么在乎。就算草比苗高,对于一个年年亏损的兵团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但是,焉六不这样,他认认真真地锄他那一垄地,真的把草都给铲干净了。哪怕因此他落在最后,人家都完工了,就他没完工,他也坚持这样。

成百上千亩地,多一个焉六,兴许会多打几颗粮食,但是,说起来,其实也是多余。他家里人,还有我们同学,甚至老师,都这样劝他。上面要的,就是一个进度,因为一个焉六,有时候我们整个班的进度,都被拉下来了。因为这个,班上评先进,根本就没有焉六的份儿。对此,他倒是也没有什么意见。

后来,我走了一些地方,发现在哪个时代,哪个地方都会有几个这样的人,凭着良心干活,在别人都混的时候,坚持不肯混。不图名,也不图利,当然也图不到名和利。评出来的先进模范,没有几个是这样的,多少都有点儿浮夸,有的,浮夸得还挺厉害。这样的人,在那个时代,如果不是多余的话,肯定也是讨人嫌的。可是,那个时代如果没有这样的人,恐怕连维持都维持不下来。

不过,在那个时候,真的没有人在意焉六,连一向负责任的班主任也是这样。在他眼里,这个蔫了吧唧的人,真的是没什么用。如果不是一场意外的大火,我们老师会一直维持这个看法。

我们老师,有一阵儿,对班上同学的学习抓得很紧。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了嘛,久违的考试又回来了。班上的同学,都是住校的,但男生宿舍连着教室,女生宿舍则是单在一边。冬天冷,两边都要烧炉子。女生的铺底下是一个地火龙,可以塞进去很长的大木头把它烧热,但是这样的烧法,很容易把地火龙的砖缝烧开,烟火冒出来,直接把床铺烧着。晚上,女生每每把大木头塞进去就不管了,全体都到教室来上自习。我们对此都无所谓,但焉六却十分不安,几次三番跟老师说,女生宿舍该留个人值班,否则容易出危险。

一个多余人的话,哪里会有人听呢?就这样,日复一日,女生塞进木头,就来自习,谁也不在意。可有一天,真的出事了。从地火龙里渗出来的火,把床铺给点着了。整个女生宿舍,都是烟。这事儿,还是焉六最早发现的。班主任老师见状,扑到窗户上,就要用手砸开窗户进去救火。焉六急忙拉住他,说这样不行。急了的时候,焉六磕磕巴巴的,什么话都说不清。老师见他没有说出个名堂,甩开他,一拳头就把窗户玻璃给砸碎了。这下坏了,原本屋里还只是烟,火还没着起来。冬天室内室外温差巨大,窗户一被砸开,冷风灌进来,火腾的一下就蹿了起来,再也没法救了。

一个山沟里的学校,哪里会有救火设施,只有一口井,打了十几桶水,就干了,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把整个宿舍吞掉,万幸的是,在大火着起来之前,人都撤走了,没有被烧伤。

班主任老师手被划破了,血流了下来,看着大火烧起来,才想起焉六,心想,要是听焉六的,就好了。

就那场大火而言,焉六,是我们班最有用的人,可惜,人们早就习惯把他当多余的了。后来,我问焉六:“你怎么知道该留人看火,不能砸窗户?”他说:“我的一个堂兄是消防队的,平时没事儿,听他讲这些,就知道了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