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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悲伤之镜(1)

周克依然还没有睡着。

对他来说,失眠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有时候他会一连失眠好几天,有时候是一个晚上,有时候他在午夜里突然睡去。在这么多的可能性中,“在午夜里突然睡去”这一可能已经成为不可能,天就快要亮了。

周克把枕在脑袋下的双手抽了出来,抱在胸前。这时候,手没有像先前那样有类似麻痹的不适。由于颈椎长时间静止不动,周克此时感觉有些疲劳。

周克身边的陈碧玉熟睡如斯。她的呼吸很均匀,瘦瘦的鼻子宛如一只不时翕动着翅膀的蝴蝶,让周克既觉得安慰,又有些失落。值得安慰的是,他的失眠没有影响到陈碧玉。陈碧玉在睡眠的世界里,他却在睡眠的世界外,周克能理解她置身于睡眠世界的甜蜜,她却不能体会周克被拒绝在外的痛楚,这让周克觉得有些失落。

陈碧玉依然仰面躺着,双手拢在一起,护着自己的小腹。这个姿势让周克觉得,陈碧玉是一个士兵,一个睡着了依然不忘戒备的士兵,一个睡着了依然守卫着城池的士兵。这个士兵是忠于职守的典型。一旦危险出现,她就会马上醒过来,决绝地与危险作斗争。

周克不再看陈碧玉。长时间睁着的双眼,此时终于支撑不住,不得已闭上了,周克顿时觉得自己成了瞎子。总是这样,一旦一个人的眼睛无法起作用,其他的感觉器官就会变得异常灵敏。周克也觉得自己的双耳高度警惕地竖着。各种分贝不一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汇流成河,流入耳朵。

周克的悲伤也逆流成河。

1

周克和筱麦有过一段非常欢乐的时光。

他们的欢乐,后来被一个意外破坏了:大学三年级那年,筱麦怀孕了。这次宫外孕最终导致筱麦的子宫被摘除,她从此失去了成为母亲的可能。

这个意外事件使得周克开始失眠。没有什么规律的,有时候是一连几天,有时候是一个晚上,有时候他在午夜里突然睡去。伴随失眠而来的是肠胃炎,从筱麦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开始,周克的肠胃就不再听从他的使唤,以前喜欢吃的东西已经无法提起他的兴趣,勉强地吃一些,他的身体也会冷漠地表示抗拒。

人在快乐的时刻总喜欢被人注视,这种注视不会减弱幸福,反而会让幸福加倍;而当一个人置身于痛苦当中,注视不但不能减轻痛苦,反而会让痛苦加倍。筱麦和周克就不愿意把这种痛苦置于众目睽睽之下,甚至不愿意向对方提起那次手术。他们彼此都很难过,却又不愿意让对方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自从看完那张就诊病历,筱麦和周克的生活,就仿佛进入了另一轨道。那是筱麦的病历,同时是周克的判决书。它残忍地将周克打入了一个暗淡无光的、混沌的世界。白天和黑夜对他来说没有多大分别,他不过是从太阳的阴影进入月亮的阴影;睁开眼睛和合上眼睛对他来说没有多大分别,他不过是从一种黑暗进入另一种黑暗。

手术后,筱麦就不愿意在黑暗里入睡,必须得开灯。那盏散发着橘黄色微光的床头灯,让躺在床上的周克一旦闭上眼,就再也不敢睁开眼睛。他又不能暴露自己的失眠,只得佯装入睡。周克害怕在睁开眼睛的时刻看到筱麦在看着他,他不敢直视筱麦,不敢翻身,不敢动弹。筱麦那搭在周克肚皮上的手,也是一动不动的。在那个时刻,周克总希望他能灵魂出窍,只留下一个不会动弹的、毫无知觉的躯壳。

做手术前,周克把可乐送回了宿舍,让王平代为照料。男性对小动物的耐性和热情总是有限的,周克担心时间长了王平会厌倦,一个星期后,他又把猫送到了蓝兰那里。

手术后两个星期,筱麦的身体好了一些,开始怀念可乐了,周克只好把它接了回来。把可乐还给周克的时候,蓝兰说:“养一只猫真不容易,宿舍的人都把我骂死了。可乐一点都不安分守己,把它放在卧室,它就翻箱倒柜,天知道它在找什么东西。把它放在漱洗室,它又不停地扒玻璃门。不是看在你的分上,我早就把它从六楼的窗户给扔出去了。你真该谢谢我,我已经尽力了,把好吃的全都给它了。”

“谢谢。以后有好吃的,我也全给你。”尽管心里一直是沉重的,周克却刻意地和蓝兰开起了玩笑。

“这句话我可万万不信,我又不是筱麦,没这个福气。”

“蓝兰,不管怎样,还是很谢谢你。过几天再请你和长风吃饭吧。”

“嗯,请我们吃饭也是应该的。另外,趁筱麦不在,让我占一下你这帅哥的便宜,轻轻地抱一下吧。”

2

看到回到身边的可乐,筱麦的眼睛里既有怀疑,又有惊喜。可乐比送出去之前胖了一圈,让筱麦误以为它是另一只猫。确定它真的是可乐,筱麦才亲了一下它那脏兮兮的脸蛋。由于长时间的分离,见到筱麦时,可乐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

周克和筱麦打算给可乐洗个澡。

澡盆中的可乐一言不发,还不停地颤抖。它最讨厌洗澡了,却也没有逃跑。

筱麦把可乐从水中抱了起来,周克赶紧给她递上干爽的毛巾。她用不同的毛巾给可乐擦了三遍,才把它递给周克。

“你用电吹风给它吹一下吧。”

周克照做了。

过了大概五分钟,备受折磨的可乐终于重新回到地面,开始用舌头梳理身上的毛。

他们把可乐留在房间里,然后到楼下的两湖会吃饭。要了鱼头豆腐汤、肉丝千张、清炒莴苣、蒜蓉炒空心菜。都很清淡。做法和粤菜相似。周克的肠胃,好像突然和他讲和了,筱麦也吃得比以前多。

周克给可乐带了一条红烧鱼。也许是因为这鱼比较大,可乐只吃了一半。惊魂早已落定的它又露出了原形,整个晚上,不是试图骚扰周克,就是围着筱麦转个不停。一旦筱麦和周克都不理它,它就四处捣蛋。捣蛋归捣蛋,到了休息时间,可乐照旧困在了属于它的房间里。

周克偷偷地吃了安定片,然后走向睡床,在筱麦身边躺下。筱麦把手搭在了周克的肚皮上,周克轻轻地握住了它。两人默默地躺了一阵,被周克握着的手,逐渐舒展开来。

就在周克快要睡着的时候,筱麦轻轻地捏了一下周克。

“克。”

“嗯?”

“你吻吻我。”

周克张开双眼,正好看到筱麦在看他。

“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亲我了,吻吻我吧。”

筱麦的声音,照旧是那么低,那么轻。

周克把嘴唇贴了上去。

筱麦翻身伏在了周克身上。周克重又闭上眼睛。这是第一次,周克觉得自己正置身于黑暗的深渊。身体那么轻,周克说不清自己是在缓缓地上升,还是在静静地下沉。无论是上升还是下沉,他都能感觉到一种危险的快意。

他终于还是和筱麦换了个位置,边吻筱麦的嘴唇,边用手在黑暗的身体上探寻着。他的手摸到了筱麦的肩骨,还有乳房。这欲望的手,在虚空和圆满之间漫游,时间则以沙漏的规则缓慢而安静地流逝。

当周克的手越过筱麦平坦的腹部,继续往下滑,快要到达那个幽深之地时,突然有一只手挡住了它的去路。筱麦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抱住周克的头。在外力作用下,他的脸被深深地埋在了枕头里,除了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

“你知道不,这些天,我总会梦见那个孩子。”

周克翻了个身,依然把筱麦抱在怀里。

“它还算不上是一个孩子,都还没有成形呢。”

这句话,周克在心里演练了很多次,却是第一次把它说出来。

“可是无论如何,是我们放弃了那个孩子,扼杀了那个孩子的生命。”

“麦子,这样的事情不只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这世界上有同样经历的人并不少,我们别太在意了。”这一句话,同样在周克的脑海里演练了很多次。当它被说出,它依然缺少周克所企求的轻松。

“可是这些天,我总是梦见那个孩子。那张脸,像是一张拼图,一半是你的脸,一半是我的脸。这些天我总在做一个大致相同的梦,梦见那个孩子朝我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妈妈,妈妈,你跟我来。那个孩子用冰冷的手拉着我,让我跟随他/她走到一片空旷无人的野地上,让我俯下身去摸一只长方形的盒子。”

“那张脸好恐怖呢,那真真是一张拼图般的脸,根本不像人类的脸,让人无从区分主人的性别。你很讨厌我用‘那个孩子’这样的词吧?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不知道是应该用指代男性的‘他’,还是用指代女性的‘她’来称呼‘那个孩子’。天啊,我怎么会做那样的梦!我怎么会做那么奇怪的梦?”

筱麦的手,突然紧紧地抓住了周克的后背。一阵尖锐的疼痛,像紫色的凤眼莲一般迅速向四周扩散。很快地,周克的整个身体都被这种繁衍能力强盛的疼痛覆盖住了。一张拼图一般的脸,一张不属于人类的脸,一张无法区分性别的脸,筱麦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呢?

那个孩子,究竟是属于“他”的阵营,还是属于“她”的阵营?周克突然对那个孩子的性别产生了兴趣,沉入了令他困惑的想象。

在想象中,周克成了一个观众。古罗马斗技场上的观众。他脑海中出现了这样一个争斗的场面:决斗者是“他”和“她”,他们通过决斗来决定那个孩子的性别归属。那个孩子并不是决斗者,也不是周克那样的观众,而是裁判。两个决斗者在为那个孩子的性别归属而战斗,都渴望打败对方,以便让孩子归入自己的阵营。

那个孩子戴着白色面具,站在决斗者的身边,冷眼看他们厮打。他/她对自己的阵营归属毫无兴趣,只是希望尽快看到胜利的一方,以便让自己摆脱不男不女的性别状态。结局却出人意料:两个决斗者最后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了。这着实让那个孩子吃惊,愤怒。孩子脸上的面具,如干旱的土地慢慢裂开。面具的碎片,随即被凶猛的风给吹得七零八落。隐藏在面具后面的,是一张拼图一般的脸,一张不属于人类的脸,一张无法区分性别的脸。

周克内心的恐惧,丝毫不亚于筱麦的。让周克觉得恐怖的,并不是想象中所呈现的那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情景,而是周克本人竟然对“那个孩子”如此冷漠。那是周克的孩子,是他体内的血液的支流。那个孩子正处于不男不女的状态,既不属于“他”,也不属于“她”,周克却竟然对此漠不关心。

“那么,”周克无声地问自己,“我是希望‘那个孩子’成为‘他’,还是成为‘她’?”

筱麦摇了摇周克的手臂,打断了周克的思路。

“你猜那个孩子会怎么说。”

从筱麦的话当中,周克闻到了阴森的恶意和沉实的恐惧。

“天哪,那个孩子竟然对我说,妈妈,妈妈把你的手放在这棺材上,你伸出手来摸一摸,这里面装的是我的血肉。”

筱麦说话的语气让周克很难受。他什么都没有对筱麦说,再次想起刚才的问题:那个孩子,我是希望那个孩子成为“他”,还是“她”?

“由于恐惧,我听从那个孩子的意思,顺从地把手指伸向了那个物体。真是冰冷彻骨!指尖刚刚触到那个物体,我就感觉到一股寒气涌了进来,整个身体都冻僵了似的。我赶紧把手移开,结果那个孩子生气了。他/她用同样冰冷的目光望着我,对我说,妈妈,不要这样。你不能这样。这是我的血肉,你怕什么呢?是你把它抛弃的,你怕什么呢?不要怕,你伸出手去摸一摸。再说了,你以后都不能有别的孩子了,你的身体已经被那些冰冷的手术刀掏空了。你还是伸出手,摸一摸吧。”

周克非常清晰地听到有牙齿在咯咯作响,那牙齿不是他的,他无法阻止。他那右手中指的指甲划了一下拇指。指甲太钝,缺乏刀子的锋利,拇指依然完好无缺。他只能在大脑中想象刀子的锋芒和速度。

他刚才所想的那个问题,现在终于有答案了:成为“它”。

周克还有一个愿望,他希望那个孩子从来没有在他和筱麦的生活中出现。周克希望它只是一种虚构,一种想象,从来不曾存在。他一直希望自己能有一个三口之家,那个孩子却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他希望那个孩子永远都只是“那个孩子”,可以属于任何人,就是不要属于他和筱麦。

3

周克还是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要去上课,内容是《写作教程》,授课老师是一位年纪在五十岁左右的教授。他在法国拿了一个博士学位,学生们都叫他留法博士。筱麦没有去,周克也不想去,可是他必须过去替筱麦请假。

周克静静地坐在教室里,思想却在漫无边际地浮游。他想起了第一次上课的情景。当时,留法博士讲了他回国的原因。为什么回来呢?首先是为了祖国,其次是为了妻子和孩子。留法博士用了一节课的时间,满怀激情地讲述他如何为国家作贡献,如何为妻儿作牺牲。第二节课,留法博士让王平站在讲台上朗诵他回国后发表的第一篇文章。这让王平感到非常惊讶。王平说普通话,总带有浓重的地方口音,比周克好不了多少。他会把“好多灰”说成“好多飞”,把“好漂亮的花”说成是“好漂亮的发”。不幸被留法博士点了名,也只得盯着泛黄的报纸,专心致志地朗读。

文章写的是留法博士从法国回到中国,又从城市走向乡村的所见所闻。当时中国农村的现代化进程让他感到非常惊讶,他由此看到了中国和整个人类世界的希望,也看到了自己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存在意义。受感时忧国精神的影响,他决定留在中国,为了未竟的现代化事业和世界和平而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