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她的快乐，她的满足，让周克觉得很悲哀。他主要是替自己感到悲哀。陈碧玉他是喜欢的，她漂亮，听话，也爱他。他们俩在一起，恰好构成了一个快乐王国，一个唯美的小世界。可周克不喜欢她母亲，她对这个王国或小世界有一种瓦解的作用。然而，她是陈碧玉的母亲，周克无法把她排除在外。他所能做到的，就是尽量和她保持距离，即便她在身边，也尽量保持沉默。
5
即使不见面，不交锋，周克也无法完全排除因她而产生的烦恼。
陈碧玉的脸蛋、身段，和她母亲的很像，周克担心，有一天陈碧玉会在各方面和她母亲相像，那样的话，他是不会再爱她的。有时候从陈碧玉母亲身上，周克也确实能隐约地看到未来的陈碧玉。不是早就有人说过的吗？如果您想知道您夫人将来的样子，去看看您丈母娘的尊容就行了。周克的担心就在这里。初识之时，陈碧玉的脸无比娇嫩，过分得白，甚至能看清上面那细细的血管。那是一张孩子的脸。来到周克身边一年多，她的脸发生了一些变化：照旧是白，可是皮肤比以前粗糙了一些，细细的血管已经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淡淡的黄色斑点。那张孩子的脸，已经遥不可及。
除了外表相似，周克更担心她们在精神气质上越来越像。从目前的情形看，周克还是很喜欢陈碧玉的。她爱他，对他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甚至可以说很顺从。这让周克有种上帝般的感觉。她对周克的顺从，依赖，有时难免让周克觉得是一种负担。从外表上看，陈碧玉是孩子和少女的结合。在精神上，她则完全是个还没成熟的孩子。陈碧玉缺乏独立的能力，更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她能独自从她母亲的糖果店走向周克的家，不过再走远一些，就有迷路的可能。周克不会忘记，她有一天去城北的市汽车运输公司找自己，结果却去了城南。她还经常混淆红灯和绿灯的功能，甚至连逛女性用品专卖店都希望周克能陪同。这些，周克都能接受。他希望能保持这种现状，不希望陈碧玉受到她母亲太多的影响，可陈碧玉是她女儿，哪能将她们完全隔离开来呢？陈碧玉有时候也喜欢听她母亲的。她母亲对周克不怎么满意，多次建议陈碧玉另外找一个男朋友。这一点陈碧玉坚决不同意。她也不满意陈碧玉现在的工作。做幼儿园老师收入这么少，有什么出息？她希望陈碧玉能换个好单位，像什么中国联通、中国电信、中国移动这一类的。有一天看到其中一家的招聘信息，她就真的让陈碧玉去报名考试了。
陈碧玉不想去，她就喜欢现在这种和小孩子打交道的状态，可以没心没肺，多自由自在。可是她妈让她去，一再要求，她也没有办法。想着那样的公司要通过也难，就报名敷衍一下吧，一了百了。周克想想也有道理，也同意她这么做。可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就阴差阳错地通过了。
“怎么可能呢？”陈碧玉说。
“怎么没可能？”她母亲反驳说，“你长得好，像我，还有小酒窝呢，笑起来甜得像蜜。你爸当年就因为这被我给俘虏了。像这种单位，不就是长得漂亮就能进嘛。服务行业，漂亮就是资本，要不我让你去面试干啥，去丢脸啊。这下可好了，赶紧去参加上岗培训。”
陈碧玉就只好去了。去了才发现，自己还挺喜欢那儿的，在幼儿园工作，没心没肺是好，可到那儿有成就感啊。公司的一个副总就经常说：“能进我们公司可不容易，即使被我们炒了鱿鱼，到其他公司也还是优秀员工。”听他这么一说，陈碧玉就很高兴了。她母亲更高兴，逢人便说我女儿到什么公司上班了。后来很多熟人见到陈碧玉，说的也都是好话，她也就慢慢地习惯了沐浴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
可是周克不高兴。
他确实不想陈碧玉变得那么“通情达理”，那都是俗人的情，俗人的理，通达了才悲哀。另外，那公司的福利确实太好了，比他的要好得多。两相对比，周克就觉得自己不如陈碧玉。一个男人在赚钱能力上输给了女人，那就真是“万般皆下品”了。他很明确地说不希望陈碧玉去。可陈碧玉对那种被人羡慕、夸奖的感觉，已经不再是习惯那么简单了，简直就是享受、着迷。她怎么放得下呢？非但放不下，还反过来要说服周克：“我也是为我们好啊，我们还要换房子呢。你以为我们结婚就住现在这房子啊，当然要买新房了。‘新婚住新房，二婚住二手房’，这才合理。现在房价这么高，我的收入不高一些怎么供得起？没有八千块钱一个月，不如不做。再说了，我能干，你就不用那么辛苦。我越是能干，你不是越轻松吗？我也没有待在家里做阔太太的命，这次你就不要反对了，好不好？当我求你了。”
陈碧玉确实觉得自己是在求周克，可在周克看来，这哪像是在求，简直是在理论，是在训话。尤其是“新婚住新房，二婚住二手房”这话，直把他听得目瞪口呆。说“新婚住新房”没什么，可“二婚住二手房”这样的话，哪像是他所认识的陈碧玉能说出来的？结婚时要贴“囍”字，两个喜，讲的就是个两情相悦。照这么说，干脆改成贴个“钱”字得了。现在“裸婚”不也蛮流行的？人家没有房子车子，不也活得好好的。周克心里越想越气，却又只好憋在心里。其实，陈碧玉也就是这两天参加培训期间偶尔听一个同事这么说，当时不怎么留心，突然说到买房子的事情就顺带说一说而已。引用时也是侧重前半句，后面的只是附带罢了，根本没细想，也根本不知道周克听了会这么纠结。可周克哪里想到这一点。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只得由她。陈碧玉就很高兴了，越来越觉得进这公司是正确选择。
6
周克还是继续做他的司机。
大约是在陈碧玉参加培训两个星期的时候，周克在从深圳返回这个南方小城的途中遇到了一个要求搭车的女孩。车费的全额为一百五十元，小黑是个性情中人，觉得眼前的女孩比较可爱，便主动打折，只让她付一百二十元。不料女孩只愿意给四十，气得小黑一下子把车门关上了。可没过多久，他又把车门打开了。
“靓女，要不这样吧，你要是答应在路上陪我聊聊天，我就让你上车。剩下的钱，你哥我给你垫了。”
女孩很乖巧地点了点头，小黑也说话算话。
为了能和她方便地说话，小黑特意把她安排在第一排。女孩刚开始还挺守信用，可慢慢地就不愿意应付小黑了。小黑长得实在太黑，又不是古天乐，不帅，无法提起她的兴趣。她更喜欢和驾驶座上长得像好莱坞巨星的周克说话。看到美人不但以貌取人，还以德报怨、冷眼相待，小黑恨在心里，又不好发作。后来实在没有什么兴致了，看到乘车的人不多，还有空位，就撇下他们，跑到后面睡觉去了，完全没有想到这么做的后果是让周克在劫难逃。
看到小黑走了，女孩的兴致反而更高了，开始更主动地撩周克说话。
“司机，我今晚都没有喝过水，快渴死了。你这儿有没有水？”
“你问小黑要去，他有瓶装的纯净水，他是乘务员，归他管。”
“黑哥生我气了，我不跟他要，把你的杯子给我。”
“你就不怕我有传染病？”
“你长得这么帅，被你传染也是一种福气啊。少啰唆，赶紧拿来。”
周克只得把水杯递给她，女孩“咕噜、咕噜”地把杯子里的水给喝完了，又告诉周克她并不是存心给那么一点钱，本来有的，可昨晚心血来潮，把搭车的钱拿去做头发了，刚才还后悔来着。不过现在好啦，头发做了，还搭上了车，真是一石二鸟，一举两得。应该说一举三得才对，因为还遇上了一个长得像里奥纳多的司机，养眼啊。
“是了，司机，你叫什么名字呢？”
“周克，周围的周，克服的克。”
“你不应该这样介绍你自己的，你应该说周杰伦的周，吴克群的克。现在大家都是这样说的。周克这个名字是谁起的？难听死了，好在你人长得帅。”
“唉，我最近在减肥，每天都不能吃饭，就吃两个苹果，喝四瓶牛奶。还有，我刚刚换了发型，好看不？我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做头发，这半年都换了四个发型，这速度够吓人吧？也不知道回到家后我爸爸妈妈还能不能认得我。喂，司机，司机叔叔，你说说话啊，你不和我说话我会闷死的。”女孩嘟起了嘴。
“你没有看到这窗户上的标语吗？‘请不要在行车时和司机说话’。” 周克看着女孩笑了一下。
“那好，那你听我说吧。每次坐车回家，我都觉得特无聊，因为没有人和我说话，也没有人听我说话。这次是最快乐的一次。司机叔叔，到站后我请你吃早餐吧，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女孩又一次嘟起嘴对周克说。
车到站了。她再次要求周克和她一起吃早餐。
周克去了，还付了钱，结果女孩对周克更有兴趣了。早餐完毕，她坚持要去周克家里坐一下，以便深入地了解周克的日常生活。想到陈碧玉在外面培训，闲着也是闲着，周克就带她去了。
7
女孩到了周克家里，开始到处参观，还跑进了周克的房间。
“这张床不错。坐了一个晚上，你都不让我睡一下，这下好了，好宽大的一张床。我好累呢，借你的床睡一下。”女孩子话还没有说完便躺在了床上，伸展四肢，摆出了一个“大”字。
“我也觉得好累，昨晚一路要开车，还被你吵个没完。”
女孩朝周克眨了眨眼：“那好，我们赶紧补一觉。”
周克没搭理她，转身去了浴室。他的牙不好，坏了两个，每次吃完东西，只要条件允许他都会马上刷牙。
周克还用清凉的水洗了个脸。再次回到房间时，女孩已经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睡着了。周克望着她，突然觉得她是一个不美丽但是很可爱的小天使。看了一阵，周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那红棕色的头发，后天的卷曲让周克想起了包裹着玉米的根须。多年前流行直发，结果满街都是留着直发的女人，明明是卷头发的，也不得不想办法拉直。现在好了，一切颠倒重来。
那是一个在睡梦中的小天使。她的下颌很美，周克不由得捏了捏指甲，伸手摸了一下。那是天使的下颌。她脸上还有细细的茸毛，周克心想，天使的脸上应该也是有茸毛的。周克也觉得自己过于无聊，不过神学家们既然可以关心一个针尖上究竟能够站立多少个天使，他也就有理由思考天使的脸上是否有茸毛。
周克正在细细地感受那茸毛的质感，女孩突然“扑哧”笑了一下。
“你干吗呀，受不住诱惑了？”
周克本来没有别的想法，听她这么一说，干脆俯身抱住了她。女孩不再说话，她的呼吸有点摇滚乐的味道了，喧嚣，杂乱无章。天使一般的脸孔，此时更像被饱满的阳光照耀着的苹果。
周克一动不动地抱着她，察觉到她的手在轻轻靠近自己的背，就顺理成章地移动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找到她的嘴唇后，周克随即把眼睛闭上了，女孩因为激动，也不敢睁开眼。他们抱着对方，恰如抱着一团火。
吻了一阵，周克重又张开双眼。他掰开女孩的手，用手背抹了一下湿漉漉的嘴唇，转身走向衣橱。获得了自由身的女孩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周克蹲下身，在衣橱前费劲地掏啊掏。良久，周克回到女孩跟前，魔术师似的扬了扬手，在女孩面前摊开。
看到周克变魔术似的变出来的东西，女孩的脸变得更红了。女孩在她的漂亮舍友那里见过周克手上的东西，知道那是一只安全套，就有点紧张了。
“你怎么买这个牌子的？为什么不用杜蕾斯的？”女孩开玩笑说，想借此缓解自己的紧张。
“只有这个牌子的。”
“没有杜蕾斯，不如不做。”
周克笑了。女孩说的，正是杜蕾斯的广告词。她对这一广告词的熟悉，让周克觉得蛮有意思，又有点悲伤。
“这个牌子也不错啊。杰士邦，情动心动，随性而动。”周克说。
“国货质量不好，偷工减料的，不安全。”女孩飞快地说道。
“那你是不是经常用杜蕾斯？”周克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她。
女孩抱着周克那沉重的肉身，依然红着脸，不知道如何掩饰她的无知。事实上，她对杜蕾斯的所知十分有限，那句台词，不过是从她的美女舍友那里学来的。她的美女舍友对情场很熟练，身经百战，还越战越勇，可她本人实际上没有什么经验，吓唬人罢了。本来刚上大学，没经验就没经验，没什么大不了的，有经验也不见得光荣。问题是，她另外两个不怎么漂亮的舍友，也是经验丰富的高手。她们经常在宿舍互相交流，共同提高，经验就好像成了一种准入制度。她不想被排除在外，只得装作见惯风雨，饱经沧桑。装了一个学期，结果还真像是有那么一回事，言行举止都滴水不漏，丝丝入扣，有时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现在看来，纸上谈兵和身体力行还真是不一样。在周克面前，狐狸的尾巴总想往外露。周克让她觉得非常难堪，她却细心地隐藏着自己的无知，还想继续装下去。
“那是你们男人才用的，我们才不用呢。”女孩悄声说。
“那你男朋友用不用？”
一旦感觉到女孩的语气变了，周克顿时变得不依不饶。他觉得这句话问得真是妙极了，忍不住得意了一下。
女孩的脸变得更红了。是的，活了这么多年，她有过两个男朋友，一个是网友，还有一个不是网友，而是同班同学。他们有过身体接触，却止于拥抱，哪像现在这么色胆包天。周克的话让她非常生气，她用涂抹成玫瑰色的指甲狠狠地掐了一下周克的背，然而，再锋利的指甲，也不过是玫瑰新生的刺，伤不了人，最多也就是引起周克的无穷联想罢了。
“老实说，你是不是有N多的男朋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