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枳已经说不清流泪到底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下一秒钟,她就被他拉进怀里,脸颊贴在领带上,丝滑的触感并不温暖,甚至比她自己的眼泪还要凉。他用抓着外套的那只胳膊揽住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则按在她脑后,轻轻地拥紧,像在给一只小动物顺毛。
“我……对不起。”
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洛枳一下子清醒过来,努力挣脱了几下都挣脱不开。
“我原来只以为你的是非观很特别,总为奇怪的事情道歉。没想到,你道歉的方式更特别。”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冷嘲热讽,轻轻地放开她,却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冻坏了,进门去说吧。”他由不得她抵抗,强硬地牵着她走进门。
洛枳一直低头沉默地跟在后面走,一路收获了无数的“天哪!你们……”。盛淮南是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的那些惊讶而八卦的同学的,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只是低着头,努力让长发更多地遮挡住自己的脸。
然而,会场的场景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桌子被掀翻了。大部分人都挤在自助餐区窃窃私语,一片狼藉的桌边只有那个红衣女孩站在那里。盛淮南转头去问门口的一个小干事,出了什么事。
“学长你可是不知道,刚才真吓死我了。我们正在这边玩果冻拼图,就突然听见一声巨响,盘子和碗碎了一地。大家全都愣住了,后来……”女孩子手抚在胸口一个劲儿地喘气,突然被身边的男孩打断了:“是戈壁部长的女朋友和刘静学姐吵起来了。刘静学姐把桌子掀了。”
洛枳感激地看了那个男孩一眼。
盛淮南用力地捏了她的手一下,说:“你不许跑,等着我。”
他说完就快步走到人群中去了,仍然紧紧攥着洛枳的外套,像绑着关键的人质。
洛枳认命了一样靠在墙上等待看戏,注意力渐渐被身边人的窃窃私语吸引过去。那个啰唆的女孩子小声对旁边人说:“喂,是不是因为团委老师们都走了才没人出来拉架的啊?”
洛枳看到盛淮南和三个男生两个女生走到“风暴区”。女孩子们跑过去安抚那个叫刘静的红衣女孩,另外几个男生则把醉倒在椅子上面的戈壁架起来。盛淮南拍了拍陈墨涵的肩膀,示意她离开这里。洛枳才注意到,陈墨涵的小洋装上面有一块清晰的棕红色污渍,不知道是不是被泼上了红酒。
陈墨涵突然呜呜哭起来,委屈地跳起来扑到盛淮南怀里。盛淮南大吃一惊,倒退一步,然后迅速侧头看了一眼洛枳,眼神里第一次充满了无措。
洛枳原本惊讶地张着嘴,看到他慌张地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反倒扑哧一声乐出来。她加大了笑容,嚣张地直视着狼狈不堪的盛淮南。
哈哈哈—这是她对今晚所有事情的评价。
盛淮南摊开并举高双手,仿佛篮球比赛中努力向裁判证明自己没有小动作一般,洛枳的外套慢慢滑进他的臂弯。陈墨涵刚扑进他怀里的时候,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后背上裸露的皮肤,这让他头皮发麻,僵在原地被动地嗅着她带来的香水味儿,而远处的洛枳正幸灾乐祸地笑得开怀。
盛淮南皱了皱眉,轻声说:“那个,同学,你平静点儿。这儿这么多人,你肯定也不希望让自己和戈壁难堪。”
陈墨涵哭得耸动的双肩滞住了,然后慢慢从他怀里撤出来。她用手轻轻挡在眼前,做出抹眼泪的样子。然而盛淮南透过她的睫毛膏清晰地看到,她根本就没哭。
这时候,他听到一声轻笑,原来学生会主席早就歪着嘴笑嘻嘻地站在一边。
盛淮南终是看不过去,走进人群对主席说:“您看怎么办?不管怎么样,传出去也不好听。”主席才像梦游醒来一般懒洋洋地对他说:“找几个人,赶紧把刘静和戈壁还有他那个天仙女朋友给我弄走!”
周围的其他干事也大梦初醒一般挪动起来收拾残局。主席敛起笑容,大声说:“时间也不早了,今天的跨年就先到这里吧。文艺部所有的人都留下,把东西收一下然后结算。其他同学早点儿回去休息吧,大家新年快乐啊。”
刚刚筑成堤岸一般与事发现场保持距离的人群瞬间分解,洛枳的视线被纷乱的人影遮挡住。她寻思着自己是不是也该走了,捏了捏单薄的衬衫,皱皱眉,只好就近找了个座位坐下去,省得给别人碍事。
从被他拉进怀里的那一刻到现在,她狂跳的心就没有平息过。洛枳将手腕轻轻按在胸口,轻轻闭上眼睛。
但是咚咚的心跳声没有淹没理智。
你看,又来了,又要重来一遍了。她深呼吸,努力告诫自己,洛枳,如果你长了脑子……你知道应该……你知道……
如果你长了脑子,洛枳。
没有人可以耍你,除非你自己乐意。不要让这个死循环再来一遍。
她正在目光涣散地想着心事,眼前却被阴影遮蔽。盛淮南竟然没几分钟就从打扫战场中抽身,笑着对她说:“走吧。”
“你不需要留下来帮忙吗?”
“帮个鬼啊?!”盛淮南低声牢骚,洛枳蓦然就看到两小时前那张背对着小干事兀自抱怨的脸,大大方方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洛枳终于拿回了自己的外套,连忙穿好,一边的盛淮南也披上了羽绒服。外面的雪已经停了,由于气温并不是很低,所以只积了不大厚的一层。洛枳认真地在没人踩过的地方烙上自己的脚印。
“我觉得你绝对有处女情结,你看你,连看书都一定要新书,还喜欢踩没人踩过的雪地。”
洛枳笑笑:“对了,刚刚……”
其实她也不知道应该问什么,毕竟对学生会的情况一无所知。盛淮南耸了耸肩膀,宽慰她:“没什么大事,就是几派之间斗来斗去而已,小家子气,很无聊。”
“会波及你?”
他意外地扬起眉,不知道是体会到了什么,立刻笑得很开心。
“别担心,不会的,我平衡得了,反正只是混着玩玩而已。”
话语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得意和嚣张。洛枳听在心里觉得发痒,这样的盛淮南恐怕并不多见,滴水不漏的人绝少表露出内心真正自负的一面。
这是否证明了她对他来说还算是特别?
洛枳控制不住地这样想,又更加控制不住地狠狠自嘲—都到这份儿上了,还在猜测自己的地位。
暗恋成了一种习惯,卑微已经根植到了骨子里,刮骨疗毒都抹不干净。
“其实,”他安静了一会儿才开口,“前阵子还是有点儿烦心的……因为学生会的事情。”
她不言语,静等他往下说。
“不过最烦心的其实是别人都觉得我应该烦心,”他看着前方,自嘲地笑,“虽然我和戈壁跟着的上级学长之间关系不好,但我们两个还是不错的。出事之后,他几次主动提出陪我借酒消愁,可我没有愁,所以哭笑不得,不得不躲着他。”
洛枳在盛淮南平静的叙述中,大致摸清了情况。学生会这个新年过得不太平。新年晚会的赞助本来已经由盛淮南的外联部搞定,可是十二月中旬的紧要关头,那家电子出口公司突然反悔。公司对学生会的解释是签协议的主管离职,协议并未通过公司流程审核,无法生效。
不生效,自然就不打款。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原因在学生会主席身上。名义上,赞助都是依照既定程序,由盛淮南的外联部拉进来,实际上都是主席亲自接洽安排。现在一下子撤走,盛淮南就成了千夫所指—作为替罪羊,他总不能把这些放不上台面的东西打成报告交给团委老师,何况对方可能比自己还了解情况。
黑锅只能继续背着。
P大的学生会主席一职是个肥差,面子无上光荣,又包揽巨大利益。无论是出去找工作还是保送研究生,有这个名头基本上等于手到擒来,同时利用职权之便,主席会捏着一些重要的校园项目的命脉,外快和回扣十分丰厚,所以每年选举的时候,各派争斗都暗潮涌动。
每年都有近三分之一的大一新生争先恐后地冲进学生会当个小干事,跑腿、搬东西、发传单—尽管大二能够熬成部长的人数寥寥。想要在学生会混下去,能力和毅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前任部长或更高层的提携指派。半学期过后,大部分三分钟热血的小干事退部的退部、翘班的翘班;留下来的几个人中,只有一个能成为部长,其他人只能被友情封为副部—这个头衔自然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所以往往也是一走了之。不过学生会不缺人手,每年都有大批小干事拥进来,比“副部长”们要听话得多,也好骗得多。大二的部长们在下学期参选主席团,其中能有四五个幸运儿在大三成为副主席,而大四的学生会主席就要从这四五个副主席中产生。
金字塔一样的层级。
这个世界,向上爬永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有人托着你往上跳。比如现任学生会主席,成绩一塌糊涂,就读于冷门调剂专业,但是家世背景让他和团委一些老师保持了良好的关系,选举前给众多选民砸的银子、请的饭局也最多。然而就在新年前,主席在南方某省招生办的父亲被双规,查处过程中,也顺带扯出提供赞助经费的几个公司的财务纠葛,让这些赞助商避之不及。
眼看新年筹办的几个活动都撂在了那里,团委的几个老师急得火上房,既不敢继续用他,也不敢贸然动他。现任主席就这样被冷冻了起来,像个傀儡皇帝。
戈壁却在这时找来了那个家族企业的赞助临危顶上—戈壁所追随的那一派副主席小团体本来就和现任主席明争暗斗,此举更是狠狠地甩了傀儡皇帝一巴掌。因此今天场面乱成这个样子,主席愣是站在一旁看热闹,也不出来镇场面。戈壁是今天挑大梁的人物,他上头的那些老师很巧合地都不在场,让这个丢脸的局面持续的时间长一秒,主席就更快乐一分。
盛淮南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
“烦死了。一档子破事,一个个还都像煞有介事的。下学期选举结束我就撂挑子。”
他有些孩子气的口吻让洛枳微笑起来,可面对这长长的、淡淡的诉苦,她实在不知道如何给予反馈。她自然是相信他说自己能够摆平,原本她也知道,盛淮南无意于此。
所以,也只能笑一笑。
忽然又飘起雪来。盛淮南和她远离了灯火通明的交流中心,走上了洛枳来时的那条小石子路。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不讲话,满世界只剩下簌簌的雪落和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你……还喜欢我吗?”
洛枳刚重重踏进雪中,听到他的话,立刻停住脚步,好像被掐起后脖颈的猫咪,钉在原地。整个世界唯一在动的只有他们两个呼吸产生的白气,来势汹汹,然后很快变淡消散。
从学生会的话题忽然跳到这里,她一下子有点儿发蒙,感觉到背后盛淮南在走近,连忙往前跨了一步,却被他拉住了手。
“我这算不算耍流氓?”他举起她的手贴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攥紧了贴在他的胸口。洛枳像瞪火星人一样瞪他,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如果我想娶你的话,那这就不算耍流氓了,对不对?”
盛淮南看着仍然石化的洛枳和她亮得吓人的眼睛,决定不再拐弯抹角了。
“洛枳,”他笑得胸有成竹,“我……”
“别!”
洛枳的喊声惊落了枝头的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