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宰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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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1章 梳理(13)

但理智让丁兆兰没有那么做,即使要说,也不能是在快班厅中。真要在这里公开出来,就是害了所有人。

因为对手的势力太过庞大了,以都堂的权势,随时可以将开封府的快班连根拔起。甚至不用一个上午。

丁兆兰犹豫的时间稍久了一点,看起来就像是对责难无话可说。捕快们投来的视线有同情,有戏谑,也有幸灾乐祸。

总捕又开口了,“大府说过了。”他盯着丁兆兰,“此案穷究到底。不论涉案者是谁,胆敢破坏如今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就决不饶他!”

长长的拗口的新词,明显来自于对黄裳吩咐的转述,来自上层的意志十分明确,那么常常为上面一句话而跑腿的捕快们,当然就再一次被驱动了起来。

“可以开海捕文书了?”

总捕坐了下来,旁边的捕快打扇的打扇,端茶的端茶,都在听总捕说,“还用得着等你们提,俺方才就跟大府说过了。”

“大府同意了?”

“赏格多少?”

“多不多?”

捕快们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被下属簇拥着,总捕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大府已经签字了,这就找人去绘像,开版,今天晚一点就能发了。至于赏格,你们猜猜有多少?”

“多少?”一群人如同鸭子一样伸长脖子。

总捕一张手,五根又粗又壮的手指伸了出来,“足足五千贯!”

哇的一片惊讶声,

“想要吗?”总捕大喝,“那就去找吧。找到的话,都给你们。”

捕快们一如昨日,一转眼的功夫就都不见了踪影。昨天是被总捕吓到,今天则是被五千贯给迷惑了。

五千足贯。即使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中,亦是足以买下一间三进的大屋。

如果去买田,也是能在京师周边拿下几十一百亩的田地,足够一家子过活了。

金灿灿的铜钱似乎就在眼前闪烁,几乎每一个捕快都管不住自己的双腿了。

但丁兆兰是例外,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被总捕一把抓住了,不得不跟着总捕,走进了里间。

总捕的座椅比寻常见的高背交椅大了一倍,但他一屁股坐下去后,还是比椅子更加宽大。

“说说吧。”总捕向后靠住椅背,屁股下的椅子立刻吱吱呀呀的仿佛在惨叫。

“叔公,说什么呢?”丁兆兰嘻嘻笑道。

“少跟俺装糊涂。”总捕板起脸,“你这猴儿,翘起尾巴俺就知道你要拉屎了。”

“没法儿说啊。”丁兆兰苦着脸,指着头上的天花板,“是上面的某一位或某几位啊。”

总捕一点也没有被吓到的样子,反而问道,“你觉得他们有必要杀人吗?”

“不知道啊,”丁兆兰的脸色更苦了,“就是想不通。”

“会是韩相公吗?”总捕问得更加直接。

丁兆兰摇头叹道,“希望不会是。”他又说,“可那么大的势力,都堂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还有,俺查到了国子监旁的派出所,有人说昨天早间看见有一个可疑的人站在派出所门口,好半天才被允许进去。但他进去后过了好久都没出来。”

总捕的浓眉挑起,跟着问,“多久。”

“早上进去的,可能到了中午都没出来。不过他的话不一定准,他不可能一直关注派出所的大门。”

丁兆兰没有透露证人的身份,不是他不信任总捕,只是职业习惯。总捕也没问,这是规矩。

丁兆兰继续说,“我就想了,那会不会就是文煌仕。国子监多紧要的地方,一旁的派出所怎么可能不派心腹主持?如果让敌人给轻易掌握住了,那章韩二相早就该被人赶下台了。所以文煌仕会往里面去,是不是就是跟都堂串通好的。如果这样的话,就是都堂指使了行人司和军巡院办事。”

“这会是阴谋!?”总捕问。

“或许就是阴谋。”丁兆兰断言道,紧跟着又补充道,“只是昨天早间进派出所的那人的身份还没确认。”

总捕仿佛根本没听到后面一句,质问道,“是章相公的阴谋?”

丁兆兰茫然摇头,“我不想是韩相公。其实最好跟他们俩都不相干。两位相公在的这些年,天下人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如果他们早几年就做了相公,我那兄弟就不会活活饿死了。但又有可能是他们联手,或是一先一后。”

丁兆兰看了看总捕,故意仰起头,看着天花板,道,“其实这也是猜测了,我现在是自言自语,谁听到就不关我的事了。”

总捕不耐烦,“屁话真多,快说。”

“韩相公不是要辞任了吗?他对朝堂肯定是不放心,只要章相公把这件引蛇出洞的事情做出来,那他就不可能置身事外,干脆就顺水推舟了。如今的这些事,说不定就是章相公做事在前,韩相公做事在后。”

丁兆兰稍稍说了一下自己的猜测,又道,“但不管是谁指使了人犯开枪,都堂与整件事都脱不开干系。牵连即使最少,都堂也是纵容了国子监生。”

“那就去查吧。”总捕鼓励着他,“放心大胆的查。把真相给查出来。”

丁兆兰狐疑的看着总捕,“叔公,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俺知道再多也不能对你说。”总捕又瞪起眼,“滚。”

‘不能?’

丁兆兰被赶出总捕房,还在品味着这个词,不过他很快就放弃,只是记在心里。

“去找人吧。”他对自己说。

‘希望能及时找到。’他心里暗暗祈祷。

“文公子。”

一声轻柔的呼唤,伴随着脸颊上的一记剧痛,文煌仕晃着昏沉的脑袋,醒了过来。

眼前出现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五官也是端正,但让人看起来,却总觉得一股子阴狠缭绕在眼角。

看清楚来人,文煌仕眼瞳一缩,就要向后退去。

一只巨掌劈面探来,一把抓住了文煌仕的头发,硬揪着,把他的脸牢牢按压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

巨掌的主人力大如山,文煌仕百多斤的体重,在那一只手掌中,要战就站,要坐就坐,被搓。弄得如同稀泥。

整个人被按到地上后,大手随即一松,文煌仕脑袋刚刚顺势一抬,一只大脚就重重的踩了下来。

“躲什么?”阴冷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着。

文煌仕左脸贴着地,右脸上,一只靴底用力磨蹭着。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对待过,一开始他咆哮,接下来他求饶,现下他已经完全麻木。但是不论他的反应如何,折磨一直在持续着。

他不知道距离自己被擒到底过了多久。

想通过吃饭的次数来算,可他一直没吃没喝,现在连饥渴的感觉都没有了。

想用排泄次数来计算,立刻就感觉裤裆里黏糊糊的。

文煌仕一阵惨笑。

昨天下午受了半日折磨,几次昏厥,第一次屎尿就全都失禁出来了,还被折磨自己的贼人好生一顿嘲笑。

如果是在身着春衫,与友人把臂同游的时候,出现此种情况,文煌仕宁可去死,但此刻屎尿遍身,他就只想活下去。

“文公子,想明白了没有?”阴冷的声音就在耳边缭绕,“别硬撑了,早说早安生啊。”

狗贼。

骗子。

文煌仕只能在心中暗暗骂着。

‘莫说是官人,就是官家,相公们说抓,还不是照样能抓。’

‘把你肚子里的牛黄狗宝给我掏一掏,掏干净了,还能落一个自首减等。’

‘免得吃苦啊。多少人都以为自己能够扛过去的,到头来还不是掏个一干二净?’

之前挨打时听到的话,一句一句的又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文煌仕全身都在痛苦的抽搐,他奋力叫道,“我已经都说了!”

“不对,你说的都不对。到底是谁蛊惑你的?是谁撺掇你去都堂前闹事的?好好想想,对,好好想想。”

咚。

厚达数百也的书册垫在文煌仕的背上,巨大的拳头重重的挥了下来。

身上已经感觉不到痛楚,这一下,仿佛被人放进大钟内,一木杵捣了过来,大钟嗡嗡作响,身上也是一阵钟鸣。

“想好了没有?”那个声音又问道。

文煌仕咬着牙,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对付从身体内部传出哀嚎。

挨打的次数超过此前二十年,这么长时间下来,整个人都虚脱了。

但这些贼人打起他来,还是会选择不留伤痕的打法。

如此的小心翼翼,让文煌仕看见自己脱难的希望。

贼人都怕给自己留下伤痕,这肯定是指使他们的主子,对他们这些鹰犬的吩咐。

只要自己能够坚持……

咚!

又是千百斤的沉重一击。

文煌仕虾米一样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整个身子都在抽搐着。鲜血顺着喉咙往上涌,口中满是腥咸的铁锈味。

咚。

肋下的重击,肺脏、心脏都收到了牵动。文煌仕一阵咳嗽,咳出来的都是鲜血。

咚。

背上如同重鼓捶下,文煌仕一张嘴,又是一滩血呕了出来。

“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没有?”

每一次痛苦,都伴随着那人的问话,文煌仕的头脑又开始如同浆糊一般昏昏沉沉。

要说什么已经记不清,他只记得为自己辩解,悲声大叫,“我都已经说了。”

新的一记重拳,没有如期到来。踩在自己头上的大脚收了回去,阴冷的质问也没有继续。有人过来把两人给叫走了。

一丝期待从文煌仕的心中发芽,心里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但折磨他的两人很快就回来了,他们没有再折磨审讯,而是把文煌仕扶了起来,上下牙关中勒进了一道小指粗细的绳索,双手反剪在背后,两条腿也装上了沉重的脚镣。一切弄好,文煌仕就在脑袋上,被人用力罩上了一顶头罩。

隔着头罩,文煌仕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自己被拖出阴暗湿冷的房间,拖出长长的走道,拖出一扇门,两扇门,一直到第三扇门,推开之后,鸟语花香,阳光洒满脸上身上。但是没有让他享受太多,文煌仕很快就被拖上了一辆马车。

他只感觉有两个人坐在自己两侧,紧紧地将自己包夹起来,然后车厢后段靠门处,似乎还有一人坐着,加上前面的车夫,总共有四个人。

车厢外,一直都有车水马龙的喧闹声音,只要能从马车上跳出去,身边的这些贼人绝不敢下车追击。但这一件事的前提,却是要先挣脱两边的钳制,可是他两边的手都如同钢爪,紧紧地嵌进了他的肉里。

“几位哥哥,”文煌仕颤声道,一根绳索勒在牙关间,使得他的话变得十分模糊,“我们这是去哪儿。”

没有人回答他。

“几位哥哥,”文煌仕哀求道,“你们能不能放了小弟,只要你们做了,我文家一定会重重犒赏你们的的。”

依然没有声音。

“几位哥哥,只要你们能放了我,你们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文煌仕哀求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只要有人从外面过,就能听得见的地步。

一只手此刻如同铁钳一般伸过来,一把卡住文煌仕的喉咙。满心要说的话,硬是被堵在了喉咙里。

铁钳般的手越收越紧,文煌仕两眼翻白,两条腿也不自觉的抽搐起来。

“记住,不要说话了。”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杀伤力。

文煌仕连连点头,他真的再也不敢了。

那种窒息濒死的感觉,他昨夜躺在地上感受过一次。今天又是一次,文煌仕不敢再试图去触怒押送自己的贼人。

马车不知道在道路上走了多久,一开始是走走停停,走得很慢,周围尽是车马的喧嚣声,但一阵嗡嗡的穿堂风过去,马车的速度就渐渐提了上来,似乎是穿过了城门的门洞。

不知又走了多久,度日如年的文煌仕,终于等到了马车的速度渐渐又慢了下来,最后停住了。

周围没有声音,间或两声鸟叫,却更加凸显这里的寂静。

文煌仕身子抖了起来,人迹罕至的地方,马车押送,一连串的事实让他想到了自己的结局。

但是立刻,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出去吧。算你运气好。记住了,昨天今天你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如果忘了,我们随时会回来提醒你。”

这是要放了自己?!

如闻佛语纶音,喜悦在心尖上炸开,文煌仕哪里会有二话,忙不迭的点头。被两个人架着下了车。

厚实的头罩被一把揭开,许久没有感受到阳光的照射,文煌仕眼前一片眩光。他连忙闭上眼睛,等眼中的眩光稍退,才慢慢的睁开。

眼前是一片荒地,看起来足足百亩之多。后方不知,前方是一片林子,看不见人家。

这里是哪里?

文煌仕想着。

前面揭开他头罩的是一个身着蓝衣的年轻人,已经退到了一边,警惕的望过来。

他不敢用太大的动作,眼角的余光看见左右两边夹着自己的是一高一矮的男子。

身后又传来之前的声音,“站稳了,要解你脚上的镣铐。”

左右两边夹持的男子放开了手,文煌仕一阵摇晃,但立刻站稳了双脚,等着解开脚镣。

砰。

他只等到了一声枪响。

得脱自由的喜悦凝固在了文煌仕的脸上,后脑勺在枪声中崩碎,脑浆子溅了一地,连挣扎都没有,扑倒在地上。

扬起的手枪,枪口内还冒着袅袅余烟。

开枪的男子四人中年岁最大,他小心的避开了脑浆血液流淌的地方,把手枪收回到腰间。

“真是可惜了。”右侧个头稍高一点的男子说着,“白投了一个好胎,要是我,早点投到都堂相公门下,凭一个‘文’字,什么好处没有?”

“别废话,还不帮忙把油拿下来。”矮个的男子往车上爬,呵斥着高个的男子。

“先拿铁锹,挖坑。”年纪最大的头目吩咐道。

三把铁锹丢了下来,矮个男子自己扛了一把铁锹从车上跳下。

四人一起动手,很快就在地上挖了一个三尺多深的长条大坑,坑中足以装下一个人,比如倒毙在地上的文煌仕。

将文煌仕弄进坑中,又铲了几铁锹沾了血和脑浆的土,抛进坑中,头目回手敲了敲自己的腰背,又吩咐道,“去拿油吧。”

矮个男子回头爬进了车厢,推出一块长条木板来。木板一头搭着车厢,一头接着地面。

沿着木板,高个子在前面压着,矮个子在后面扯住,小心的将一个大号的铁桶慢慢放了下来。铁桶用锡浇了接口和缝隙,市面上大桶的灯油,都是用这种铁桶来装。

在坑旁打开塞子,矮个男子就一脚将铁桶踹倒。

清澈的灯油咕嘟咕嘟的从铁桶中喷涌了出来。溅到地上的灯油开始向低洼处汇聚起来,很快就浸透了文煌仕的尸身。

灯油一开始流得很快,流的多了,渐渐的就慢了下来。蓝衣的年轻人上前去,掀起桶底,让灯油又咕嘟咕嘟的往外喷涌,

“小心点,别弄在自己身上。”头目提醒道。

“知道了。”年轻人退后了两步,伸直胳膊吃力的将桶底抬起。

灯油在坑里越聚越多,淹没了坑底,淹没了文煌仕的尸身,最后漫出了坑。年轻人干脆用力一掀,把油桶掀到了文煌仕的尸身上。

“差不多了。”头目说道,“把火拿出来。”

年轻人应了,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火折子。

高个矮个两个男子从大坑旁退了两步,看着年轻人点着了火折子,一把丢进坑中,

火一下就蹿了起来,升到一人多高,点火的年轻人没防备,吓了一跳。猛往后退,却被地上的堆土给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高个、矮个两人哈哈大笑,年轻人大怒,回头就骂,“笑个屁,****娘的。”

“安生点。”头目冷静的说。

头发燃烧后的焦臭味飘散了出来,文煌仕的尸体在火焰中变形扭曲。

“不会有人发现吧?”年轻人担心的问着。

“野地里,又没人看着,谁能发现?”高个说道。

“还是丢进河里安心点。”年轻人说。

“烧是一了百了,丢进河里那更要怕被人……”

高个男子的话才说了一半,

砰!一声巨响,一团火球在坑中炸开。

气浪横扫周围,四人猝不及防,一下便被拍飞出去。

年轻人挣扎着撑起身来,满头灰土,“怎么,怎么回事?”

“快跑,快跑。”高个男子一咕噜爬起来,就往马车那边跑过去,“马上就有人来了。”

被吓到的挽马唏律律的叫着,要不是用铁销将马车扣在地上,马车早就被两匹惊马给拖得远走高飞了。

“还没烧完,”年轻人叫道。

矮个子也站起身,他捂着肚子,痛得脸色发白,显然是伤到了内腑,却强撑着往马车走过去,叫道,“来不及了。”

“走!走!”头目也爬起身,大声叫道。他恨恨的回头,看着坑里,又没有火药,怎么就能爆炸开了?

四个人先后窜进马车上。头目坐上车夫的位置,皮鞭用力一挥,啪的一声脆响,把马车赶了起来。

一道烟尘被马车旋转起来的车轮带起。奔驰的马车,载着四名凶手从杀人现场飞速逃离。

当天稍晚一点的时候,丁兆兰回到了府衙中。

快班厅中有总捕,还有几名捕头,一名老迈的捕头正对总捕说着,“已经在文煌仕的屋子里发现了枪油的痕迹,可以确认是新式枪支专用的枪油。”

“专用的枪油?”

丁兆兰找了个位置坐下,就听见一名捕头质疑。

老捕头解释道,“之前的火枪擦油用的是猪油。但新式火枪不用猪油,用的是从牛奶里提炼出来的黄油。”

另一名捕头咋舌道,“连猪油和黄油的痕迹都能分清楚?”

“当然了。”老捕头说道,“自然学会那边派了高人来。”

没有人再质疑证据了,只要自然学会的人做了证明,这证据就算是铁打的。

但有人从另一个方向质疑,“谁知道这个油是什么时候抹上去的?万一是事后……”

“只要找到枪。”总捕打断了质疑,说道,“现在相公们只要找到枪,别的他们可以都不在意,但那支枪,必须找到。”

“比火炮都重要?”丁兆兰问道。

总捕很有耐心的解释,“重要得多,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几个捕头交换了一下情报,又各自出去奔波了,只有丁兆兰被留了下来。

“怎么总是我被留下。”丁兆兰叫屈道。

总捕沉声说:“因为你想做的事与他们不同。”

丁兆兰沉默了下去,过了一下,他带着刺的问道,“想必很快就能找到枪了。接下里会找到什么证据?是不是直指文老太师?”

“不知道。”总捕用手抹了一把脸,有些疲累地说,“但都堂会给我们名单的。他们需要什么证据,我们就给他们什么证据。这就是一条好狗该做的事。”

“到最会,会抓多少人?”丁兆兰问道。

“直到都堂,不,直到两位相公觉得安稳了为止。”总捕抬起眼,冲着丁兆兰笑了一笑,很难看很惊悚的笑容,“你没想到韩相公会做这种事吧?”

自然学会背后就是韩冈,既然自然学会的人愿意作证,那就代表着韩冈的意志。

“不做才不对。”丁兆兰帮自己的偶像解释着,“韩相公既然明年就要离开,离开之前当然要把庭院打扫一下,免得他离开后,有人搅风搅雨。章相公当也是觉得现在不趁韩相公在,就把那些积年沉滓清理一下,等他一个人担任相公,那再想动手,他自己就要独自承受压力了,哪里有现在就做轻松?”

“所以你是不是打算放弃了?”总编抬眼问道。

丁兆兰轻轻攥紧了拳头,慢慢说道,“不。”

总编深吸一口气,欣慰的点了点头。却又说,“小乙,你认识自然学会的其他人吧?”

“不是已经请过了?”丁兆兰惊讶道。

“这里有具尸体,府里的老陈头病了,他徒弟太嫩。而且就是老陈头还在,估计也拿捏不住。真的必须自然学会这方面的专家来了。”

丁兆兰诧异的道,“请刚才的那一位帮个忙介绍一下不行吗?”

“方才那个是严推官请来的。”总捕说道。

丁兆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就问:“什么尸体?哪里来的?”

总捕道:“外城南面的一处荒僻地上,围起来准备建房,还没有动工。午后未时,突然就是一声爆炸,附近的人赶过去看的时候,就看见火堆里有这么一具焦尸。还有一个铁皮油桶。贼人是用灯油烧尸。估计是因为油桶中的残油被点燃了。”

丁兆兰皱眉沉吟,道:“运尸体,运油桶,加上人,肯定是有一辆大车。车辙呢?”

“上了大路就找不到了。”

“车辙上必然有痕迹。不同的车轮痕迹都不同,还有马掌。用石膏可以翻模……”丁兆兰声音突地一顿,惊声道,“会是文煌仕?!”

“或许。”总捕平静的说道。

“文煌仕死了?”

入夜时分,韩冈在自家的书房中问道。

在他的面前,是一名面目平凡的官员。这官员点着头,“死了。”

“确认了?”

“通过牙齿确认过了。”

‘牙齿确认?’

韩冈觉得不对,立刻发问,“面目呢?被毁了,被烧了?”

“被烧了。被人从后脑用手枪击杀,死后又遭焚尸。”那官员将发现尸体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韩冈停罢,呵呵的笑了两声,“杀人放火,毁尸灭迹。”

他看起来饶有兴趣的问着,“既然人都烧成炭了,你们怎么确认那就是文煌仕的?难道还有什么证明身份的地方?”

“回相公,文煌仕曾经去医院治过牙,最里面的智齿被拔掉了三颗。我们找到的尸体也是一样。除此之外,文煌仕是文家人,自幼吃精米,看过他的牙口,的确是吃精米的样子。”

“这倒是个检查的好办法。”韩冈点点头,比起千年后,这种确认办法还是太粗率了,但现在已经是先进得远远超乎时代,“剩下的理由呢?”

“就这几天,正好有一具特征与文煌仕一模一样的尸体,这几率太小了,下官觉得,已经可以确定那就是文煌仕。”官员一板一眼的说道,“如果相公觉得不够,下官这就去命人继续调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韩冈不耐烦的摆摆手,问,“你们打算怎么做?”

“不明尸骸,交给化人场处理,之后送入漏泽园。”官员抿了抿嘴,有些紧张偷眼看着韩冈,一边说着,“文煌仕,只能从此失踪。”

韩冈沉吟着,手指轻轻敲着扶手,敲得官员的身子一点点的绷紧起来。好半天,韩冈才点头,“好吧。就这么办吧。”

官员立刻长舒了一口气,绷紧的身子也松弛了下来。韩冈的好说话让他彻底安心了。

韩冈观察着官员的心情变化,问道:“还有呢。”

官员紧张的摇头,“别的下官就不知道了。”

“……那就这样吧。”韩冈想了一下,直接下了逐客令。

“下官告辞。”官员倒退着出了门,脚步轻快的离开,比他进来的时候,放松了许多。

听着远去的脚步身,韩冈摇头冷笑,似讥似讽,“行人司不如撤了算了,尽办‘聪明’事。”

他从书桌边的盒子里抽出一份公函来,上面盖着四天前的印戳,翻看了一下就点着了,丢进桌旁的火盆里。

热浪中,韩冈踱出房门,冷笑着望着星汉灿烂的夜空,“真是急着让人忘掉之前的事呢。”

于文守在都堂的偏门前。

在他周围,有十来位跟他一样的新人记者。他们被带来打下手,没资格进入都堂里面,近距离接触掌控天下的宰辅们。

都堂今天将晚的时候通知在京的所有有名有姓的报社,说是大新闻公布。每一家报社,都把自己的得力干将派了了过来。

于文跟随的唐梓明入内已经有好些时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来。

终于,紧闭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群男子步履匆匆的冲下台阶,眼睛里都闪着兴奋的光芒。

领头的一人正是唐梓明,于文看见自己的前辈出来了,精神一振,连忙迎上前去。

走上台阶,于文就笑着问道,“哥哥,是什么大消息。”

唐梓明径直往下蹦着走,擦肩而过时,一扯于文的胳膊,“走,走,快点走。”

被唐梓明一扯胳膊,于文就在台阶上转了半圈,晕头转向的被扯着往下面走。

一大群记者走得飞快,下了阶梯后,更是将前后摆一撩,撒腿就跑,好似屁股后面有老虎在追,更像是前面堆着可以随便拿的金山。

扯着于文冲到自家报社的马车边,还没上车,唐梓明就喊着,“走。走。快点走。”

车夫见识过这样的情况,不以为异,马鞭连挥,第一个冲出了停车场。

只是刚刚驶上街道,马车的速度才提起来,车厢里面就一叠声的在喊,“停,停。快点停。”

车夫忙不迭的一扯缰绳,又用力拉了左边的刹车把手。木头做成的刹车器,吱的一声响,车轮内侧一阵青烟冒出,前面的挽马唏律律的人立而起,马车只向前走了一小段,转眼就停了。

只是后面的一辆马车跟得很近,没提防这里突然停车,就直奔后车厢撞了上来。

那车的车夫刹车不及,咬着牙将缰绳用力一扯,把两匹挽马扯着向右边转过去。挽马惨嘶着,四蹄踏地,把车厢带着斜了过来,险而又险的避开前面的车厢。

但这边的车厢甩了起来,蹭着唐梓明的车厢滑过去。两车交汇,一道刺耳的摩擦声后,后车黑色的外壁上从前到后蹭出了一道擦痕。上好的黑漆本将车厢外壁打得锃亮,一下多了一道擦痕,就像美人脸上多了一道刀疤,顿时就不能看了。

避开了一次可算惨烈的车祸,后车继续向前,但拐弯的力道还在,挽马继续前奔,车厢却歪歪扭扭,一会儿左半边车轮悬空,等落下后,又换做了右边翘起,迎面的车马行人见状,四散奔逃。

眼瞅着这马车就要翻车,车夫忘了车厢里的乘客,慌慌张张的从车厢顶上的座位跳了下来。人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总算是安全着陆。

而失去了车夫的车厢,却奇迹一般的又扳正回来。街上的行人只看见一辆没有车夫的双挽马车在大街上风驰电掣,直往前方冲过去。

那车夫在地上颤颤巍巍的站起身,一瘸一拐的往前追过去。边追边回头,指着这边差点害死人的马车大骂出口。

车夫在前面回头,“唐学究,你老没事别乱叫啊,出大麻烦了。”

“当然有事。”唐梓明理直气壮的说道,“没事我叫你做什么?”

唐梓明完全不关心那辆被他害苦的马车,以及车上乘客的遭遇。他一把把于文推下车,“你去印刷厂,跟张厂长说,让他准备好纸、墨,准备刊发号外。”

“哥哥啊。”于文愣愣的叫道,“号外只有总编才能下命令。”

唐梓明飞快的说,“号外肯定会发。事情我现在不能说,但肯定是能上号外的大新闻。速去速去!若是迟了,唯你是问。”

丢下话,马车风驰电掣,直奔报社而去,于文看着面前空空荡荡的路面,如坠云里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