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直上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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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启功的“内功”

大家老人换了他们到来

国画洲风老人吐出

滑稽

启功想笑就笑,从不打算感染他人却又时刻在感染他人,甚至当记者正拿着采访本想记点”真格的“时,他会动问对方--自己”像不像大熊猫“?

我多次试图遥感他的”内功“而不得。谁知偶然看到他发表在《读书》上的一篇短文,却从中获得了感悟。题目挺直露--《玩物不丧志》,他介绍了挚友王世襄先生作为一位”玩物大家“的事迹。启先生入笔时的心态,似乎还是平平正正、遵循常规的。他首先列举了王先生涉猎的范围之广(从能古文、能骈文、能做诗填词、能外语、写一手欧体字j画一笔花卉,直到喜养鸟、养鹰、养猎犬、养鸽、养蟋蟀,甚至发展到种葫芦、雕模具,最后制成的葫芦器流传开来,被人误认为是古代制品,印人图录,定为乾隆时物),随即又介绍其研究所达到的深度(把一向说得玄妙莫测而又千头万绪的古代论画著作,搜集爬梳,既使纷繁纳入条理,又使深奥变为显豁)。随后,启先生又盛赞王先生全面、深入地研究漆工技术方面的功劳。启先生讲”:我听说漆工中最难最高的技术是漆古琴和修古琴,我又得知王先生最爱古琴,那么他研究漆工艺术是由古琴到木器,还是由木器到古琴,也就不必询问了。他注解过一部讲漆工的《髹饰录》。我们知道,注艺术书词句易,注技术难。王先生这部《髹饰录解说》不但开辟了艺术书注解的先河,同时也是许多古书注解所不能及的。“写到这里,我揣测启先生的心忽有所动--他是不是也想到了自己在治学中的艰辛和幸福?是不是想到了他的师辈和朋辈?是不是想到了80年来传统文化的不断衰落?此刻,他必然是思绪翩翩、心境沉重的……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不同作家的不同个性,往往会在此时有鲜明的流露。如果是”文革“后的巴金,必然发出冷峻的思索,使《随想录》再增加一些篇幅;如果是沈从文,也许什么也不说,只是举起右手,横向旋转一下向上的掌心;如果是冰心、是夏衍、是萧乾,我相信都会”表演“出不同的性格细节……然而启功就是启功,他居然把涌上心头的感慨和严峻,转化成一种调侃、幽默的歌声,笔尖之下竟然流泻出这样的诗句--”如果有人怀疑我这话,我便要问他《:诗经》的诗怎么唱?

《仪礼》的仪节什么样?周鼎商彝在案上哪里放?古人所睡是多长多宽的炕?“多么有趣!四句话最末后的一个字都协上了”Gang“的韵脚!并且从四声上讲又都是仄声!或许,启先生不是一上来就想协韵的。但他的心态让他涉笔成趣,从偶然上韵到执意协韵,终于完成了这样意味隽永的文字!协韵,绝不是纯形式的东西,它尤其是汉民族几千年来歌唱吟咏积淀下来的一种潜意识。远的我不知道,太”文“的我也不晓得,我只想讲一点俗文化中的类似之处。京剧在本世纪初涌现了四大名旦,他们有一位共同的老师王瑶卿。王在20年代末期(或30年代初)对四位高足有过”一字评“”:梅兰芳的样儿、程砚秋的唱、尚小云的棒、苟慧生的浪。“这四个字未必多么准确,然而它们琅琅上口,鲜明好记,同时大体符合四个人的艺术特征。结果呢?半个多世纪过去,当我们在心中默默揣摩四大名旦时--如果力求用最简单、最鲜明的形象去概括时,似乎还找不到比这四个字更加神情飞动的词语!同样,在园林美学中,也有四个字被用来表现优质太湖石的标准”:瘦“”、皱“”、漏“”、透“。这本身似乎也成了千古绝唱--在秦汉,在唐宋,出不了这样的语汇;在民国之后的80多年间,甚至延续到今后的无穷远,也再不会出现类似的语汇。它的出现自有其时代背景,它也就在特定的文化峰巅上”定格“了。

话题还回转到启功先生身上--老人家那许多外部功夫固然值得我们学习,但因”时过境迁“,要真想学到手大约是不可能的。惟独”内功“--往”小“说是写文章的心态,往”大“说是人生的态度,倒是我们应该牢牢体会和把握的。

秋雨金克木

中午,我和妻子头顶阴霾走进北京大学,走过研究生楼时,一阵秋雨猛然敲击下来。我俩一边到楼里避雨,一边猜想着金先生此刻正在干什么。

“一定在午睡。秋雨一下,更要高卧不起。”

“也许正写稿子。越是电闪雷鸣,就越是文思泉涌。”

踟躇着敲开了金家大门,一幅奇景展现面前--金先生坐在矮沙发中,面前放着一张围棋棋盘,正照着《吴清源对局选》摆棋。“我最近对围棋又着了迷,电视中每有围棋赛,一场不落。我很年轻时就学过,那是老的下法。吴清源开的是一代新风,最近南朝鲜选手几个青少年了不得,又把围棋推进一个新的时代。我的棋最近可’长‘了不少,但说不清属于几段,因为我摆棋摆了六七十年,还从来没跟别人对过局……”听了让人喷饭,之后又不免遐思。我知道,金先生在“文革”后就摆过好一阵儿,那时他身体极度衰弱,靠摆棋调节了神经,于是才有体力和脑力跑进北大的图书馆,去学习和领悟有关“三论”的外文资料。往事已矣,这一次“入迷”究竟是为什么?

“我写不了文章啦。该写的都写了,不能再重复已经写过的东西。我这个人一方面百无一是,同时也有两个小小的优点:一是还有点自知之明,二是专爱看读不懂的书--比如最近一段,我一直在攻读中等数学……”看到我们面露疑色,金先生从书桌旁取来一大摞书籍,我扫了一眼。哦《,代数》《、三角》《、平面几何》《、解析几何》《、微积分》……“我文化程度只有小学,如今八十二了,也不知道这辈子是怎么过来的。最近,我从一位亲戚处借来这一堆自学丛书,读了《代数》,觉得大体还懂,接着就读《微积分》。发觉深了,于是翻回头补《三角》和《平面几何》的课……”金先生不停嘴,思绪像机关枪一样“扫射”着“,最近我发现《,春秋》当中有数学--你们别笑,当然,不是一般概念上的数学。我如果还写东西,就准备写写《春秋》中的’数学‘……”说着,又从书桌另一头拿起一本印刷很讲究的书,仿佛是港台的出版物,封底有作者的照片,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这孩子真厉害,我正在仔细研究她的思想……”

我忍不住打断了金先生的思路“:好些外地报刊都想求您的稿子,知道您跟我父母的关系不一般--”

一声长叹“:写不了啦,我不久于人世啦……”

我笑着说:。别着。我七八年前,就这么面对面听您说过一这时,金师母插话“:我们的邻居季先生(羡林)也说过:’老金三十年前就说他将不久于人世,可直到如今不但活得挺结实,而且写文章下笔如飞……”‘金先生对老伴说“:你捣什么乱?好好保护你的眼睛吧!”

我赶忙问师母“:您眼睛怎么啦?”

“一只瞎啦。做白内障手术失败,纯属医疗事故。朋友们劝我打官司告他们,一告一个准。我想了想,都这个年纪啦,人家也不是故意的,算了。幸好那只眼还有0.1的视力,每天可以读读《新民晚报》,也挺高兴的……”

金师母和我母亲是当年苏州振华女中的同学。她一插话,气氛立刻活跃起来。她回忆起自己刚和金结婚时,曾到北平灯市口的《大公报》办事处看我父母。她说:“那时你刚六岁--”

“不对,那时你才四岁。我们结婚后刚进你家的门儿,你就从外边招了一大帮小孩儿进屋,还高喊着:’看新娘子啦,看新娘子啦……”‘妻子大乐,指着我的鼻子笑弯了腰“:你当年还那么淘气……我们告辞。不知何时,秋雨变得缠绵起来,淅淅沥沥,欲断还连。啊,窗外雨潺潺,别一种”无限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