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直上三楼
8324300000013

第13章 滋润(忆汪曾祺)

翻腾旧物,不料拣出一封

三四年前的旧信--

城北:

书二册,烦交张伍同

志转给王薇。

请张伍同志给我一个薇薇的地址,我要给她写一封信。

你想来活得还滋润。

我还好,只是文债多,

汪曾祺(1992年)忙。

今年大年初一立春,是“岁交春”,据说是大吉大利的。语云“:千年难逢龙华会,万年难遇岁交春。”那天,你可以吃一顿春饼。

曾祺白一月十八日

真是一篇充满“滋润”情致的散文。一个意思只用一段话,话完了,意思却还没尽。

汪先生是我的长辈,我认识他快40年了。当年在国会街的新华社宿舍,一座二层的木质小楼中,他手中“团”着一盅乌龙茶,回答我如何写出《沙家浜》唱词的提问“:那天没事儿,我就这么独自坐着,手里也’团‘着一盅乌龙茶,那些唱词自己就’流‘出来了……”那阵儿,吴祖光先生写了一出京剧《凤求凰》,正和中国京剧院磋商,想请李少春摘下胡子演司马相如,卓文君则由杜近芳扮演。记得那时,范钧宏、吕瑞明一些人都挺兴奋,李少春不戴胡子谈恋爱实属第一遭。大家都从正路上促成这出戏,惟独汪表态说“:我反复想了,觉得还是走莫里哀的路子合适,把卓文君演成荡妇,近芳也不能总演’大青衣‘,梅派总得发展啊……”汪滔滔讲出他心目中的细节。尽管在场者皆不赞成,但也不能不服汪的学识和胆魄。

我在“文革”后调入中国京剧院,那时汪还在北京京剧院。汪改编了丑行老戏《一匹布》,只演了一场就“收”了。我没看到演出,便向他要剧本。随着打印本他还附了一封信,其中说:

“当年进入梨园,就是想继续27年前的旧志,和京剧闹一闹别扭。不料京剧传统比城墙还厚,一拳打下去,只弄得头破血流。

你还年轻,有力气,希望你能和它摔一摔跤。可现在你太好说话,也太随和……”这显然是最温和的批评。

十余年后,他给我的一本书写序,其中谈到我对梅兰芳文化现象的研究是“深刻和独到的”,看来已扭转了对我的看法,但又多少有些遗憾地指出“城北干京剧,纯属自投罗网”。

四年前大连召开笔会,北京一些文化人去了,他年龄最大,我年龄最小。他依然不能忘情京剧,时常讲点梨园轶事。他讲王瑶卿当年说“梅兰芳的样儿”,我半信半疑提问可是“(梅兰芳的)像”?他“砸死了”,肯定说是“样JL”。我回北京再打听,果然是。样儿“,发展到”像“是30年代以后的事。一字之差,既说明轶事有代沟,也证实轶事也会随着时代更新和升华。

在大连时他没少给人画画写字。都是在晚上,他不但自己画,还把我和苏叔阳给拉去了。他画画的姿态实在潇洒,一只手拿笔,一只手抽烟,抽烟的手累了,便转而拿起酒杯喝一口。我大致计算过,他每画一晚上,白酒总要喝上半斤。某日我站在他旁边,发现他精神好”,下笔如有神“,便向他索画。他没推辞,先画上两只毛茸茸的小鸡,十分滋润。然后使用破笔勾勒出一只古瓶,瓶口”吐“出两枝梅花,倾斜宛转着特有姿态。最后请他题款,特意嘱咐他也写上我爱人的名字。他略想了想,然后一挥而就--”城北稚珊平平安安“。

无语。要是早几年,我不会同意这个题款的。因为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都应该留下一些痕迹吗?怎么,把”平平安安“视为人生的最高目标,是否低沉了?但就在汪题款的时候,我微笑了--因为毕竟比早年成熟了许多。

从大连回到北京,我请人把它裱出来,挂在客厅醒目的位置上。。汪这幅画并不孤单,就在它对面墙上,沈从文先生的章草也在微笑。

前两个月我去看他,讲起《一匹布》的打印本以及那封信都保存着,他很感慨,半天没说话。我问他”27年前的旧志“是怎么回事,从时间上看要在1957年之前,他”啊“了一声回答:“那是建国初期,有回齐燕铭召集开会,号召改旧戏,我当场就放了一炮……”

临走,谈话转移到轻松题目,他说附近的晋阳饭庄还有三个菜“可吃”,一个芙蓉鸡片,一个小炒肉,还有一个什么,忘了“。不过,哪个做得都不如我。”哈哈一笑,拉开大门,送客。站在门口,他说起我的毛笔字不如当年,准是“让电脑弄的”,叫我有空多读帖,比如蔡京的字就很耐读“,但不要陷进去出不来”。

这次谈话中他提到,已经不想再写什么了,惟独“最后还想出一本书画集”。这“最后”二字,可就是无心流泻的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