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直上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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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跨世纪的葬仪(忆张君秋)(4)

就在这一霎,我蓦然懂得了遗像上的冯老先生,这是一种遥感。冯老那炽热流连的眼光,那触目惊心的老人斑,那种似乎只有烫漆才可以体现的沧桑感……都在这一刹那,我明白了是这一个耻辱足音的出现,才引发了后来那一系列足以让人骄傲的足音。中国历史上充满了两种足音的混合,于是造成中国民族真正的沧桑,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历史真实啊。可惜今天许多年轻人却不太愿意回顾这些了,他们喜欢沉醉在午夜的卡拉oK中,很为自己这一时的疯狂而又浮躁的足音而自豪,而动辄还大言不惭地谈只有某个歌星脸上才最“沧桑”!很需要补补课了,我们这整个的民族,实在需要多聆听一些历史足音,然后再从中去检点你自己今El的足音是否与时代合拍了1走不完的街(遥感郑振铎)

三岁到北平,七岁时它改称北京。就在这一年,我发现了一条走不完的街。

那时,爷爷住在和平门里的绒线胡同,每年初一我都随父母到爷爷家拜年。记得早早吃过中饭,我就跟着几位叔叔走出和平门,走向那春节的厂甸--那条由琉璃厂东、西街与和平门外大街组成的“大十字”。然而也奇,我连续走了几年,都始终没能走全那个“大十字”。因为一出和平门,风车、大糖葫芦、空竹、小吃、脸谱和刀枪玩具组成的节El海洋,就迎面扑来。这时我真的亚赛皇帝了--手指风车,一个叔叔掏腰包;手指空竹,另一个叔叔就摸钱袋……几个摊子走下来,我手里就拿满了,再走几个摊子,我的肚子塞满了;再往前走不多远,我的眼睛也挤满了……叔叔们本想顺便看看旧书和字画之类,但由于有了我,他们也就不能尽兴,只好在过午两三点钟“扛”着我踏上归途……

这样的日子没几年,爷爷去世了,奶奶搬到我们家住,于是春节去厂甸的习俗也就成为历史。我由小学上到中学,又由中学上到大学,虽然这当中我也逛过一些庙会,但是远未追回幼年逛厂甸的感觉。若问道理何在,我说不太清,只觉得厂甸的气象之大、道路之长,都是任何庙会比拟不了的……后来,我把青春年华奉献给了外地,15年间闯荡了22个省,其中甘苦,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的。直到37岁,我才“苍老地”返回北京,一步迈进了正在期待“中兴”的中国京剧院,在那里当了一名编剧,后来改行做起了研究。出人意料的,古老的京剧却带给我精神上的青春,我从京剧艺术慢慢转向研究京剧文化--遥想当年,京剧以及其他富于生命力的民俗活动,又是如何兴起的呢?它的温床究竟在何处呢?

我苦思着,我寻觅着,我掀开了岁月积淀形成的泥沙,我开始了深入的开掘……

十分偶然,一本闲书打开了我的思路--我国古典文学专家郑振铎先生,1933年写过一篇《访笺杂记》的文章。他在鲁迅先生的支持下,曾花费两年多的时间,连续出人北京的琉璃厂东、西街,进入各种字画店去搜寻笺样。有时半天可以走两三家,有时半天只能走一家,就这样慢慢积累着,终于搜寻出500个品种,他把它们寄到上海,由鲁迅先生选定300余种,最后付诸印刷,出版了一本精美的笺谱……我被震撼了。我给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究竟是东、西长安街长呢,还是琉璃厂东、西街长呢?这问题不能做简单的回答。长安街是京都第一条通衢大道,从自然长度讲,北京任何街道都不能和它相比。但是,像郑振铎这样的著名文化人,为什么对笺谱这类事情如此有兴趣,为什么能在琉璃厂这样的短小街道连走两年而又未走全呢?看来,两种街道需要相辅相成--第一种通衙大道必须开通,但第二种“走不完的街”也需加强建设。作为我,似乎应该在后者上下大力气……联系到当前,要想振兴古典艺术,必须先一步“再造”若干如同厂甸那样的“走不完的街”。只有这样的街,才堪称是滋养古典艺术的源泉。越是“走不完”,从中提取的营养也就越发“滋润”。如果两步三步就走到尽头,那街景也就没看头了。

于是,已然年过半百的我,时常会绕路跑到和平门外,去看那厂甸的遗址。我更在前门一带,穿梭访问了昔日若干“老字号”。我心砰然如悟,随手写出若干文章和电视片。虽然各有各的标题,但总主题都是一个:走不完的街。

不久前,我心甘情愿调进一个“冷静”的研究部门工作,相信这里将是一条永远、永远也走不完的街。

苟宅花树

苟慧生中年便装照

在苟夫人张伟君生命的最后两年,鬼使神差使我走进了苟宅。她对我格外亲切,大约是见到了我写的连载文章《梅宅新事》《、程宅新事》和《尚宅新事》,希望照样儿也写一写苟宅,同时反反复复拿出苟的日记,大有想让我帮助整理的意思。盛情可感,但我素来对正史缺乏兴趣,于是专门和她聊起“闲篇儿”。

张伟君爱养花,苟慧生则爱种树。对于花、树之别,荀曾苟夫人张伟君在家中(1980年)

有一番议论“:花开人人喜,难有百日红。老舍年年送我名贵菊花,如’醉杨妃‘、’千丝连‘,我当然也爱看;可是等她耷拉脑袋的时候--它总有这一天,我心里就不舒坦了。到那会儿,扔掉要心疼;让它萎靡不振地戳在庭院中,我又难受。种树则不同,不但开花,还能结果。即使秋来叶落,却不给人以悲秋之感,想象明春又必是枝叶峥嵘……”

苟乐于植树管树,这已成为他绕有兴味的一项家务劳动。他先后手植了梨、柿、枣、杏、李、山楂、苹果和海棠,共四五十株果树。打旁权、喷治虫药、灌水施肥,样样亲自动手。各种劳动工具擦拭得一尘不染,在小厢房中排列有序。苟不光植树美化自己的庭院,还乐于为他人植树。他见到张君秋院中少树,就从护国寺庙会上精心选购了一株,亲自运到张宅,并看准地方种下。苟为种树流下了大量汗水,果实却喜赠他人,这大约是从祖辈农民那里继承下的优良习惯。苟宅的枣子质细味甜,每年收获下来,总要一筐一篮,分赠给梅兰芳、田汉、老舍、欧阳予倩等人。苟宅正院有柿树数株,结下果实从来不摘,红通通地背衬着晴空煞是好看。值“三九”严寒来客,苟只要竖起一个指头,家人立即会意,缘梯用竹竿“梆”下一枚铁砣般的冻柿子。先用凉水“拔”上片时,再洗净拭干,置于青瓷碗碟之中,最后请客人用小铜勺就着冰喳儿舀这“一兜蜜”。

苟虽如此嗜树,亦非一概弃花。苟宅少的是娇花嫩蕊,却遍植一种无多索取、却多赠与的好花--玉簪,老北京称之为“玉簪棒儿”。其花喜阴,无论南房前还是树阴下,随手植上一株,便能健健旺旺长起来,入秋后也无须移入暖房,它就在露天地里抗严寒御冰雪。待到来岁春回大地,玉簪已非一株,而是一扑笼、一片了。且苟宅之玉簪还有一奇:繁茂无比,高与胸齐。故而无论正院檐前,还是花园墙下,玉簪一例密密麻麻。每当开花季节,苟、张午憩之后,常携篮去至前庭后院,采满篮后除留少许置于书房卧室,多数或赠老舍,或馈安娥--她是田汉之妻,最喜此物。

苟对花、树的态度有别,与其处世的哲理思想不无关系。他欣赏老戏《胭脂虎》中的几句戏词“:饮酒莫觉醉,爱花休上头。为人若知趣,到处总风流。”他以之自警,也常晓喻家人:

“爱什么干什么,都得闹明白为什么,还得有节制。否则惹人讨厌不说,还会招惹是非,弄不好就会身败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