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亲爱的学长:
坦白来说,在海上的趣味也许并不比呆在陆地上少。前提是你拥有一个有趣的船长。
当然,我还是没忘记充满负能量的第一印象,不过那的确是可以修正的。在海上,他看起来就活像变了个人,如果不是因为属于灵魂的印记无法改变,我想的确就是第二个人。
和狂暴的阿尔卡特海峡比起来,福尔波茨的近海无疑温柔得就像少女的抚摸,轻柔并且毫不坚决,我曾经问过一个水手,是否接下来的旅程都是如此。他告诉我这只是因为最近的天气不错,如果我们将出发的日期拖入雪月,那我们即将面临的恐怕就是不逊于北风之神奥萨斯洛夫所制造的暴风雨。
和上一次糟糕的旅行,我是说从马基塔到福尔波茨的那段航行,比起来,这一次或许应该用享受来形容或者总结。熟知海船的贝纳德告诉我,和同级海船比起来,猎鹿号减少了一成载货量,据说船长弗拉塔多·明斯克请来法师为他制造了一个巨大的冷藏法阵——的确,到目前为止,我们存放在储物袋中的食物极少使用,船上的食物,包括面包,奶酪,腌肉和蔬菜——萝卜,红茄,马波尔生菜,黄瓜,都很好。贝纳德认为水手们过于谦虚,以至于担心这些东西不合我们的口味。
我认为这也许不是真正的原因。
那个冷藏的法阵并不完美,我估计补充一次晶石大概能让它维持三到四天而已。这并不奇怪,大多数法阵能维持的时间也就这么长了。当法阵丧失作用之后,食物会加速腐败变质——噢,我几乎为其他人同情起来。
《回归纪一百九十四年至四百五十六年的噶夏尔家族历史》,就让我们简称它为《家族史》,我读到一百页左右,克拉克使用的是流行于特米尔的弗朗迪戈字母,和通用语有微妙的不同,这让特米尔地区之外的人阅读起来尤其困难。但即使如此,我也在其中发现了不少有趣的地方。
‘噶夏尔家族热爱绘画,尤其擅长人物。他们中的大多数被高等贵族与王室聘用,负责担任专属画师。也因此,这个家族得以窥见许多隐秘之事。三百六十五年,诺夫·噶夏尔正式出任特米尔王室画师的职务,也正因此,安德烈王子留下了唯一的肖像画,在百年之后人们有幸得以看到这位最后被王室以叛逆之名送上断头台的异端王子相貌。’
克拉克甚至将这幅画收录进了他的书里。
噢,我怀疑作者对噶夏尔家族怀抱这超越常人的情感。
船有了轻微的颠簸,甚至不比摇篮摇晃的幅度更大。我是说,这适合睡眠。
及,我发现也许因为在海上的缘故,传送法阵有些不稳定,或许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将信送到你手上。
又及,我果然不喜欢传送法阵。
再及,替我问候你的母亲,告诉玛丽虽然我盼望着参加她的订婚典礼,但很遗憾明年夏天我都将呆在尤米扬。
您忠诚的夏仲·安博
回归纪五百六十年霜月二十二日”
“亲爱的夏仲:
看来海水对于传送阵的影响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大。事实上,的确花费了相当久的时间才收到这封信。也许我们应该做一下这方面的研究,大海不可能永远阻隔人类的脚步,迟早有一天这个问题会变成大麻烦。
看来那位名叫弗拉塔多·明斯克的船长果然在专业领域非常出色——你很少会对醉鬼假以辞色,当然,冲他们大吼大叫也不是你的风格。在亲身感受了这位明斯克先生醉后的样子之后,你居然认为负能量能够修正,说实在的,我甚至对他有了那么点兴趣。
你在信中提到的那位安德烈王子,亚卡拉家族也有对他的记载。毕竟这位异端王子甚至打算联合格兰斯分裂特米尔,不得不说,他是邻国有史以来最愚蠢的王室成员——不过按照特米尔王室的通婚惯例来说,一个愚笨狂妄的王子的确不算什么太罕见的事。
也许你可以考虑将《家族史》分章节送来抄本。我的确对此好奇极了。
用晶石来维持冷藏法阵并不是一个好选择。说真的,哪怕是一叶法师,也能维持这样的低级法阵足足十天,也许你可以向明斯克先生提出建议,我相信他会很乐意采纳你的意见。
当然,可预见在漫长旅途中你一定会感到无聊。为什么不试着去做一下这个法阵的改进呢?我记得在导师的高塔中,你曾经成功改进过好几个生活用法阵——说实在的,这让莫里克斯导师甚至感到惊讶,不过他倒没有再说什么法师应该干什么之类的……也许是因为受益人是他自己?
及,玛丽很遗憾你不能来参加她的订婚典礼,她让我转告你:你不能看见我最美丽的样子,不能让你后悔万分,这个消息真让我难过。
又及,你真的应该尝试着去治疗你的传送阵恐惧,我坚定地相信这并非无药可医。
你无奈的学长里德·亚卡拉
回归纪五百六十年霜月七日”
就像亚卡拉说的那样,夏仲很快对呆在海面上的日子感到了无聊。
《噶夏尔家族史》他阅读了一半,然后便不得不停了下来。旅程开始的那些好天气随着海船不断深入大海而逐渐消失,直到某一天早上,人们发现迎接他们的不是灿烂的阳光而是密布的阴云。
“这真是糟糕。”沙弥扬人站在船舷喃喃自语。
“抱歉,可是你在说什么?”夏仲的眉毛皱得紧紧的,他看着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的波浪拍击着船身,“我应该信任这艘船的坚固程度对吗?”
“很糟糕,我们恐怕遇上了奥萨斯洛夫的到来。”
“那位坏脾气的准神?噢,这的确是个坏消息。”法师抬头,在看似不远的天际,阴沉的乌云正快速集结,云层中隐隐透出阵阵白光。而云层最初的浅灰很快变为晦涩难辨的,宛如最上等的天青墨水。
“所有人,进船舱!”水手长粗野的嗓门就像在耳边炸开,声量丝毫不因距离而减弱——法师猜测他可能携带了某种恒定扩音法阵的饰品,“抓紧你视线中最牢固的东西,我们得和北风之神来上一次赛跑!”
法师和沙弥扬人在人群的最后回到了船舱,虽然按照水手的要求关闭了窗户,但这并不等于夏仲从此丧失了眼睛和耳朵。
法师总有足够的办法确保他们知道一切想知道的。
奥萨斯洛夫扯开风袋,那狂暴的北风呼啸而出,它掠过最高的山峰,让荒原为之低头,所到之处生灵瑟缩,万物噤声。它是四季女神幼子的座驾,是它的玩伴和武器。它挟带着来自北地刚多梅尔山千年不化冰雪的严寒,自西萨迪斯一路南下,沿路留下一串寒冬的印记——即使冬季尚未真正来临。
现在,猎鹿号撞上了这位准神前进的步伐。
仅仅在昨天,海水近乎平静无波,放眼望去一片湛蓝幽深的颜色。但现在奥萨斯洛夫将海面搅起滔天巨浪,暴风雨甚至将淹没大海;喀拉菲尔,这位原本温柔的女神怒吼着挥舞起手中的武器,愤怒地打算撕碎那顽劣的男孩——狂暴的海浪在飓风中拼命挣扎,此起彼伏的海浪代表着神祗不同的意志,它们在上一刻成形,彼此撕咬,下一刻又归为一体,化作飞溅的泡沫沉入海底。
猎鹿号劈开惊天的波浪顽强地前行。水手们用粗壮的,坚固的缆绳一头绑在桅杆上,一头绑在自己身上,他们浑身湿透,睁不开眼睛,听不见声音,却依旧用粗野的,毫不畏惧的声音高唱,欢呼。
“我想我大概能理解酒精带给他们的力量。”夏仲盯着由魔法形成的“屏幕”——原本应该随着船只颠簸而泼洒的水却诡异地,安静地停留在盆子里,形成一个完美的镜面,它忠实地为法师和沙弥扬人播放着甲板上的实时画面。
沙弥扬人笑了笑——她比看上去更镇定,“酒精并不会让他们逃避困难,”贝纳德以欣赏的口吻说道:“只会燃烧血液,让他们充满勇气和热情。”
“这么说还不坏是吗?”夏仲摇摇头,依旧盯着画面,“不过他们可以稍微少喝点儿。”然后法师想想了建议道:“即使是勇气和热情,过分的数量依旧会是灾难。”
当然,水手们并不知道甲板之下的船舱里有一个法师正对他们的爱好评头论足。此刻全身湿透的男人们正忙于和躁狂的大海打交道。他们时而收起主帆,时而放下副帆;时而拽紧缆绳保持航向,时而又在船舷两侧挂起更多的沙袋用以为帆船保持平衡。
船长紧握圆盘状的方向舵。他的嘴唇抿紧,颧骨高耸,在雨水和波浪的袭击下面色惨白,眼睛仿佛有一把熊熊烈火燃烧。法师曾经在晚宴上看到过的船长一丝不苟的发丝如今紧贴在面颊上,颧骨高耸,五官鲜明深刻。
他在暴风雨和波涛中咆哮,指挥着水手对抗天地间神祗无双的威能,猎鹿号从波峰跌落浪底,又用尖锐的舰艏劈开重浪冲出来,船头的喀拉菲尔像微笑不变,女神双手向前方伸出,仿佛将要拥抱辽阔的大海——当然,现在是永无停歇迹象的暴怒的巨浪。
“小伙子们!让我们唱歌吧!”他欢快地嘶吼,一把抹掉脸上的雨水哈哈大笑,“来吧,让我们唱起来吧!”
水手们争相应和,轰隆的雷声,密集的雨声,一波接一波的海浪声都无法遮掩住男人们粗豪,野蛮,这声音无视人世间所有的道德和规则;无视诸神的威严和国王的皇冠;它随心所欲,最后,那一切的雷声,雨声,波涛声都成为歌声最好的伴奏。
“母亲的手臂向我挥舞,
姑娘的眼泪总是忧愁。
诗人的鲁特琴淙淙响
嘿!好小伙儿啊,
你还要告别故乡
去往不知名的地方
那勇敢的水手回答
我的脚生在了海上
我的手握住了船桨
我听见喀拉菲尔的笑声
她催我快快远航。
然后告诉该被喂鱼的诗人啊,
我早已记不起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