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职场苍茫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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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54章

许幽连大衣都忘了拿就急步出门,向车子走去。那个意大利大妈拿着他的大衣追出来,用意大利大声招呼着,他却充耳不闻,连头也不回。

乔万尼见他仿佛后面有鬼在追一样,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迎过来,从那个意大利女人手上拿过大衣,追到许幽身后,替他披上。

许幽低低地说:“谢谢。”随即钻进车里。

乔万尼见他脸色惨白,以为他在里面吃了大亏,顿时大怒,问道:“许先生,他们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看他那样子,已经准备掏枪了。

许幽这时才勉强平静下来,对他摇了摇头:“没事,我让金先生考虑一下,明天再听他的答复。乔万尼,我有点不舒服,我们回酒店吧,我想休息。”

“哦,好。”乔万尼立刻一挥手,叫身旁的两个人上车。

车子立刻发动,掉个头,往酒店开去。

那个中国女子站在大门口,凝神看着车子离开,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冬日的微风从她脸上拂过,吹起了她鬓边的一缕乌发。站在褐红色的门框中,她美丽的身影更加夺目。

许幽闭上了眼睛,根本不往窗外看。

乔万尼关心地问他:“需要去医院吗?”

许幽摇了摇头,轻声说:“不用,我只是有点累,休息一下就好了。”

“好。”乔万尼便不再多问,指示司机将车开到了城边的一家高级酒店。

这是一间别墅式酒店,在城市的围墙之外,很安静。安东尼的人已经定好房间,许幽不用等待,直接被带进去。

乔万尼第一次看到这个一直从容不迫冷静镇定的东方青年大失常态,虽然诧异,却不敢多问,只是轻声说:“您先休息,吃午餐的时候我来叫您。”

许幽看向他,温和地道:“乔万尼,我不饿,只想好好休息一下。午餐你们不用等我了,下午我可能会自己出去走走,你们也不用管我。”

乔万尼犹豫了一下,看到他的眉眼间满是倦意,便点了点头:“好的。”

等他离开,许幽关上门,坐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花园和连绵起伏的青山,心里全是苍凉。

二十年过去了,仿佛弹指一挥间。可是,对他来说,这二十年就像是一生一世,每一天都是那么漫长,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以前,他不肯踏入意大利,因为那是个夺走他的母亲,让他失去童年,失去少年,最终失去一生的国度。后来,他的情绪渐渐平缓,也比较冷静客观了,却仍然不愿意进入这个国家,因为他不想碰到那个生下自己又毫无留恋地抛弃的人。这次,他不得不来这里,却想着,中国人不可能会与西西里黑手党有什么瓜葛,自然也就不太可能碰到他不想遇见的人。可是,没想到,冥冥中似乎自有天意,终于还是一步一步地引导着他,让他在猝不及防的时刻,看到了他一生都不想看到的人。

他看着湛蓝的天空,忍不住苦笑。难道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他是应该学着冷漠一点了吧?

他正在发呆,手机响了。

是安东尼打来的。乔万尼向他报告了许幽不同寻常的情绪变化,安东尼很担心,也有点疑惑,立刻打电话过来,关切地问:“戴维,怎么了?阿波利诺的父亲跟你说什么难听的话了吗?”

“那倒没有,他很客气,只是比较固执,坚持他们家族的规矩,不肯妥协。”许幽努力控制着自己,声音尽量保持平静。“安东尼,我觉得,你们两个家族实在差别太大,如果勉强结成姻亲,也不太好相处。安吉莉卡和阿波利诺夹在中间,势必会很为难。您是不是也考虑一下,不一定现在就要求他们结婚。他们实在太年轻了,心性未定,将来的事真是不好说。不如再等等,等过几年他们大学毕业了,各方面都成熟了,再做决定也不迟。”

安东尼不动声色地问:“那孩子怎么办呢?”

许幽犹豫片刻,轻声说:“我是无神论者,信仰科学。安吉莉卡太年轻,现在生育,对她对孩子都不是一件好事。我觉得,孩子……还是暂时不要为好……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提个建议而已。”

安东尼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道:“果然都是中国人,比较好沟通啊。许先生,谢谢您为我走这一趟,我想,这毕竟是我的家事,就不耽误您了,您还是去瑞士度假吧。这里是意大利,不是中国,你们中国人的规矩我不懂。我是西西里人,这件事就必须按我们西西里的方式来处理。”

许幽虽然心乱如麻,却也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说:“安东尼,您先别急,我只是从中调解,并没有偏向他们。我今天跟阿波利诺的父亲也说得很清楚了,希望他同意这件婚事,要阿波利诺为安吉莉卡和他们的孩子负责。金先生并不知道安吉莉卡已经怀孕,今天才听我说起,感到很震惊。我想给他一天时间好好考虑,明天再听他答复,这没问题吧?”

安东尼的态度这才缓和下来,微笑道:“当然,这当然没问题。”

许幽松了口气,觉得再没什么话要说的了。

安东尼温和地说:“那好吧,戴维,你既然累了,就好好休息吧,有什么消息随时与我联络。”

“好的。”许幽放下电话,觉得疲惫不堪,便拉上窗帘,躺上了床。

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一夜。

凄凉的气息弥漫在狭窄陈旧的家里,母亲抱着他,一直哭,一直哭,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跟他说“对不起”。他却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水,一直看着她的脸。

天亮以后,母亲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家,从此与他断绝了一切关系。

偶尔午夜梦回,他总会重新回到那一夜,在黑暗里看着母亲泪落如雨。只是,在梦里,他并没在母亲的怀抱中,而总是远远地冷眼看着,既不说话,也不上前。

在他的心里,他与她只是毫不相干的陌路人,她的喜怒哀乐都与他没有关系。

他睡得很不安稳,在梦里也有大部分神智醒着,清楚地知道那只是梦,可黑暗中的寒意却丝毫没有减轻,令他一直在微微颤抖,冷入骨髓。

四周非常安静,一直都没有人来打扰他。当他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他坐起来,觉得精神恢复了一些,似乎没有那么疲倦了。

呼吸几口干净清凉的空气,他决定出去走走。既来之,则安之。锡耶纳是托斯卡纳地区最美的小城,难得来一趟,总得好好看看,才不辜负了自己。

锡耶纳很小,历史很老,它的奠基人是罗马城的奠基人罗慕路斯的兄弟。

这里保存了中古以来意大利最纯正的语音,因此锡耶纳语可以说是最正宗的意大利语,相当于汉语中的普通话。

许幽没有要车,因为小城中心禁止机动车行驶。他也不要乔万尼他们跟着,随后独自走出酒店,漫步在城中。

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石头小巷,大部分是哥特式风格的建筑排列在狭窄街道的两侧,全是著名的如同燃烧过的锡耶纳土红色,而街道则由黑色的卵石铺成。走在其间,坚硬的石头质感带着苍老的味道,

小城坐落在一系列山丘上,被托斯卡纳乡村的甜美风景所环抱。

蓝色的天空很高很远,小巷里安静极了,在斜长的光线里,那些高高的古墙散发着迷幻的光芒。

锡耶那实在太小,两个小时就足以把每个角落都走到。许幽慢悠悠地穿过光影斑驳的古老街巷,便来到了号称欧洲最美的古代广场坎普广场。

他坐进广场边优美的咖啡馆,在侍者热情的推荐下,点了蔬菜沙拉、干酪切片,以及当地的各种烤肉,牛排、野猪、小牛肉,而托斯卡纳出产的风靡全球的葡萄酒齐颜蒂也是不能错过的。

他坐在窗前,一边独自享受着美食,一边看着广场上成群的鸽子。

阳光下,钟塔在广场上投下细长的影子,缓慢地移动着。一些人在广场漫步,流浪艺人弹着六弦琴,美妙的颤音如梦如幻。

许幽看着这一切,纷乱的心渐渐安静下来。

从十三岁失去了惟一的亲人后,他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白啸风宠爱他,白啸风的母亲疼爱他,他很感激他们,但那并不能减轻他被至亲之人遗弃的隐痛。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与这个世界疏远了很多,正常的生活更是与他无缘,他既然已接受现实,现在也过得很好,就算与过去的某个时刻狭路相逢,也不必萦绕于心。

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就让它过去吧。

许幽的眉目舒展开来,品尝着美酒,美食,观赏着美景,美人,渐渐觉得,这个假期还是不错的。

正在他渐渐将上午感受到的强烈冲击淡化时,身边忽然出现了两个人。

一个女性的声音用汉语试探着叫道:“小幽。”

许幽一震,转头看去。

金盛宸带着妻子站在那里,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许幽礼貌地站起身来,神情平淡,客气地道:“金先生,夫人,幸会。”

许幽口中的“夫人”正是他的亲生母亲陆清婉。她仰头看着眼前的儿子,眼中泪光闪动,喃喃地说:“小幽,你长这么大了。”

许幽仍然淡淡的。他看向金盛宸,问道:“金先生是来找我的吗?”

“是。”金盛宸点头。“我们一直在城里找你。”

“哦,请坐。”许幽始终带着疏远的礼貌,笑得毫无热情。“找我有事吗?”

金盛宸和陆清婉坐到他对面,神情很不安。

金盛宸再也没有了上午的那种凛然气势,犹豫片刻,轻咳一声,这才说道:“许先生,我不知道你是清婉的儿子,你母亲……”

许幽无法再讲礼仪,忍不住打断了他:“金先生,二十年前,我就没有母亲了,请不要再提母亲这两个字。”

陆清婉听他这么说,再也控制不住,用手捂住嘴,哭了起来。

金盛宸有点尴尬,半晌才道:“许先生,当年……我和你母亲……和清婉……相爱。因为她曾经结过婚,我为了娶她,很费了些周折。最后我家里虽然同意了,可……依照家规,她不能带……金家以外的男丁进门,所以……”说到后来,他便难以为继。

当年,他没见过这个孩子,自然不会有什么感情,对家里的要求觉得理所应当。现在,当着这孩子的面,他却有点说不出口了。这孩子气宇轩昂,一看就非等闲之辈,不是几句托辞就能够敷衍的。

许幽放下刀叉,拿着酒杯喝了一口,冷淡地说:“金先生,您今天上午已经对我说过了,你们金家有家规,代代相传,人人遵守,您也不能违反。我听得很清楚,现在就不用再重复了。”

金盛宸顿时语塞。

陆清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哽咽着问:“小幽,奶奶好吗?”

这一问像一根尖锐的钢钉,直接扎在许幽的心上。他眼中一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十五年前去世了。”

陆清婉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她看着儿子酷似自己的脸,声音颤抖,几乎听不清:“那你后来……是去了叔叔家吗?”

许幽拿起叉子,将一片烤肉放进嘴里,努力咀嚼着,费劲地咽下去,这才能够保持平静,清晰地说:“叔叔家境困难,婶婶不准我去。”

“那你……”陆清婉已经不敢问下去了。

许幽沉默片刻,忽然抬头看向她,眼中清亮如水,闪动着冷冷的光:“夫人,我是怎么长大的,过得怎么样,都是我的私事,跟您没有关系。”

陆清婉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小幽……”

金盛宸有些生气了:“许先生,中国有句古话: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算你母亲当年做得不妥,你也不能这么对她。”

许幽转过脸去,看向窗外。

金盛宸也不再说他,只是搂住妻子,低低地安慰。陆清婉用手绢捂着嘴,哭声仍然漏了出来。

良久,许幽才转过头来,轻声说:“对不起,夫人,是我失礼了。”

陆清婉听他一口一个“夫人”,心里如万针攒刺,痛不可当。

许幽低着头,缓缓地道:“奶奶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了一个……朋友,他后来收养了我。我过得很好,大学毕业后接管了他的公司,现在发展得也不错。我无亲无故,也就不过什么年,春节期间都会到欧洲度假。这次,我只是顺道来意大利谈生意的,过两天就会去瑞士。”

陆清婉听他说这些年过得不错,正感安慰,猛然听到“无亲无故,也就不过什么年”,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金盛宸的心里也油然而生怜惜之情,又感到一丝歉疚,便主动说:“许先生,你难得来,不如到我家去吧。你多住几天,也陪陪你母亲。”

母亲?许幽在心里重复这两个字,苦水却不断往上冒。他不看面前的那两个人,声音很轻,却很清晰:“金先生,十五年前,我被人收养,养母对我视如己出,比他的亲生儿子还要亲。在我心里,她才是我真正的母亲。遗憾的是,她去世得太早,我还来不及孝顺她。这次,我确实不知道阿波利诺的父母是你们,否则我根本不会来的。你们尽管放心,我走了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来,绝不会再打扰你们。”

陆清婉听他说得如此决绝,悲伤得无以复加,忍不住又哭出声来。

金盛宸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由得叹了口气。二十年的隔阂,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消除的?如果早知道这孩子是如此出色,当年就该与父母据理力争,将这孩子也一起接进门。

三人正各怀心事,默默无言,许幽的手机响了起来。

白啸风轻松地笑着,调侃地问:“小幽,媒做得怎么样了?好事成了吧?”

这里太安静,金盛宸和陆清婉都听到了,不由得抬头看向他。

许幽却不由得苦笑:“你说得对,这次我可真不该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