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啊,恭喜你。”是真心地觉得抱歉,“都没礼物送你。”
他说,“真要赏我耳光吗?”
我笑,不语。
他轻轻叹息,“我觉得,这人生,真没意思。”
我提醒他,“你的生活已经够精彩。”
我哪有心思听他的感叹。一切都咎由自取。他也好,我也好。我们每一个人,无非如此。
他沉默一会,“我可能要离开这里。去加拿大。”
原来是一场告别。告别之余,顺便感伤缅怀一下。
我也有点怅然。从前说的再多不再见面,总也知道这个人,他还在这个城市,和自己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说不定某一天的某一刻,会在街角偶遇。
可从此后,真正的天各一方了。那些共同拥有的快乐和悲伤,渐渐雨打风吹去,直至有一天,再记不起彼此的姓和名。
我微笑起来,“那也只能说一声,再见珍重了。”
陈良也笑了,“再见还是朋友吗?”
我说,“当然。”
挂断电话,美美奇怪地看我一眼,“怎么能做朋友的?”
我回答她,“不介意的时候就能做朋友了。”
我凝视着她,“美美,我想和你表姐见个面。”
美美问,“许真?许纯?”
当然许纯。
美美仔细思索一会,说,“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可是宝儿,你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我低下头,茫然地笑了笑。会得到什么?又能得到什么?我只是想找一个人,她和我一样,爱过这个男人。被这个男人所伤害。我想从她嘴里听到他的名字,他的过去。他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美美看我一眼,说,“好吧。我会跟她联系一下看看。人家的痛事,不见得喜欢再揭一次伤痕。”
我们一块进门,她在前,我在后。她换鞋子,我眼尖,看到地地面上掉着一个小小盒子,我想起来,是那天,蔡文良随手搁在那儿的。到底是什么?
我叫美美,说,“麻烦你,帮我把那个盒子拣起来。”
她拣起小盒子,看了一眼,狐疑地看着我,问,“你怀孕了?”
我吃了一惊,“啊?”
她晃晃手里的小盒子,“不然,要米非司酮片干嘛?”
我眼前一黑。
我的天。他真够残忍。
原来他临走,给我留下的,竟然是一盒米非司酮片!
我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像断了线。
应该是那天他去超市的时候,顺便带回来的。多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便可扼杀掉一个生命。一场爱情。一个女人所有的希望和梦想。
你看,我们爱的人总是这么残忍。他们挥霍着我们的爱,践踏着我们的伤口,并且理所当然。
美美显然也明白过来,沉默半晌,低声询问,“还要再见见许纯吗?”
我咬咬唇,“要。”
最后约在八0馆。
我和美美先到。时间还早,八0馆里有些萧条的安静。漂亮的调酒师看到美美,眼睛顿时一亮,偷偷问我,“这个美女是谁?”
我说,“我妹妹。”
他笑,“介绍一下,酒水八折。”
我白他一眼,不服气,“比我漂亮许多?”
他还是笑,“没有的事。只不过,各花入各眼。有些花再好看,也不是我心动的那朵。姐啊,这个东西,只讲究感觉。”
我好笑起来,“同学,你太小。不适合做我妹夫。”
轮到他不服气,“已经二十五。在乡下这年纪都妻儿成群了。”
我猝不及防,一口茶水顿时喷了出来,他很无辜地看着我,“怎么样?姐?”
我招招手叫美美,“来来来。小屁孩。二十五岁。”
美美瞥他一眼,直截了当,“我对小弟弟没兴趣。”
他越发来了兴趣,“我对大姐姐感兴趣。”
美美轻佻地用手指弹弹他额头,“算了,姐怕你受伤。”
我忍不住好笑。
你看,打情骂俏谁不会。逢场作戏谁不会。
突然间美美用手碰碰我,“她来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了许纯。
她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同色系西裤,颈间系条浅紫丝巾,整个人看上去既妩媚又雅致。
我冲她微笑起来,“嗨!”
她也微笑,并不拘谨,顾自坐下,叫薄荷酒。
美美说,“你们聊,我去跟小弟弟猜谜语。”她转身走。
我拿出烟,递她一支,她摇摇头,说,“我戒了。”
我说,“真好。”
她说,“努力点,总能戒掉。”
我不说话,狠狠吸。
她悲哀地看着我,我突然嘻嘻笑起来。她这样看着我,就像看着过去的自己,是不是很好笑?
她说,“没用的。不需要这样折磨自己,爱你的人才会心疼。不爱你的,毫发无损。”
我停止了笑,呆呆地看着她。
她轻笑起来,“我差点都忘了。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一直很小心,不让我怀孕。我想,也许有了孩子我们就能在一起,于是,我偷偷地动了手脚,然后,我怀孕了,他大发雷霆,甩手走人。我到处找他,求他,不结婚,只要他肯留在我身边,肯留下我们的孩子,我不介意。真的。我不介意那一纸婚书。”她的目光掉向窗外,“可是他不。他逼着我,一定要打掉孩子。他不肯见我,不接我电话,他在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她伸出手来,轻轻握住我的,“我知道那种痛。可是宝儿,他不值得。我很庆幸,我活过来了。”
我的泪汩汩流出来。
她的声音轻得像在耳语,“找一个真正疼爱你的人。这种疼爱,与一场安全的婚姻有关。不能给你婚姻的男人,永远不要把他说的爱当真。”
美美走了过来,握住我的手,轻快地说,“我准备和我姐合伙开个店。从此我们要以赚钱为生活目标。让那些臭男人都见鬼去!”
许纯轻笑起来,“也有好男人的。关键是我们有没有那个运气。”
我掩住脸。暗自庆幸这里灯光灰暗,这么丢脸的模样,不至于被人全看了去。
美美由衷地说,“许纯姐,你现在很幸福啊。”
许纯轻叹一声,“不知道为什么,我和我妹妹都是那种情路很不顺畅的人。非要弄到最后,繁花落尽了,才能安定下来。”她看着我,“我听我妹妹说,同学里,也只有你对她好点儿。”
我惭愧起来,“我也嫉妒她。”
许纯笑了,“她其实也并不快乐。不像你们想的那样。”
她站起身来,“我得走了。我老公还在外头等我。他是个老实人,总觉得这种地方不是好人来的,非要跟着来。”
美美骇得笑起来,“许纯姐真幸福。”
许纯伸手握住我的,突然间凑近我,轻声说,“我也一直很想他。”短短一句,回肠荡气。
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疾步离开。
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
陆续有人来劝我。甚至小李。她从深圳飞过来,就为了告诉我一句话,“别做傻事。”
我看得出来,她怀了身孕。显然日子不算长,并不明显,但女人对这个,总是敏感的。她发觉我的目光,于是叹息一声,自嘲地笑,“我还真没资格来劝你。”她看我一眼,“我在做的,不也一场傻事。”
我牵动嘴角,“靳总对你怎么样。”
说到这个,她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他对我倒好。无论是虚情,还是假意,我都照单全收了。这样,自己会好过许多。而且,他至少在金钱上不曾亏待我。”
我觉得悲凉。
小李轻咳一声,努力使语气轻松起来,“他说你的工作,他会一直给你留着。”她看着我,“他这人,总归念点旧情。”
这话,不知是安慰我,还是安慰她自己。
我把她送下楼。她握着我的手,半天不肯放,“宝儿姐,做掉孩子吧。这样你才能重新开始。”
到最后,他们每个人都这么说。
我只笑。
我觉得我日渐心平气和。我确信自己是一个自我排遣能力超强的女人。对于孤单。对于痛苦。要真垮掉,也不会等到蔡文良这一场。我安慰自己,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就当这只狗,比从前遇到的都要凶狠,牙齿更锋利。
那又怎么样,只要死不了,那些伤口再深,也总要愈合。
夏欧每天傍晚必打我一个电话,千篇一律,不是求就是骂,“把孩子做了。周宝儿!你别疯!”
只有美美。什么都不说。我为此深深感激,于是把那张卡拿出来,说,“美美,你不是说要开个店吗?”
她很蔑视我,“我自己也有钱。别忘了,我总算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孩子。”
我睁大眼睛,“但是我要做大股东。”
争执到后来,五十万的投资,我出百分之六十,她出其余的四十。
我们租下商业街的一间店面,主营家居用品。东西不便宜,但难得的精美。这可是美美花了整整半个月在淘宝网上反复掂量的收获。店家很好说话,没几天便把合作关系定下来。
美美辞了导游的工作。我每天只往返于小店和小家两地。日子过得像梦。像始终踩在云朵上一般。不真实。
然后,七月了。
夏欧到店里看我,一口气就买下近三千元的东西。然后瞟我一眼,不客气地问,“你要拖到什么时候?”
我看一眼自己的肚子。穿着宽松的衣服,并不明显。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晚上站在卫生间的淋浴镜前,那凸起的肚子每每让我惊吓一跳。
我的手搁在腹部,很努力地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是啊。是时候了。”第二天,我在去小店的途中摔了一跤。那是一条斜坡样的小径,青石板铺就的长长阶梯。我一天要走上好几趟。
我摔得不轻,起码打了几个滚。有路人看到,失声惊呼。
二十分钟后,我被送到距离最近的妇幼医院,医生很遗憾地对我说,“孩子保不住了,我们得马上给你手术。”
在我的坚持下,手术没有使用全麻。很疼,非常非常地疼。我的嘴唇被自己咬破了,泪水像决了堤。
文良,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流泪了。
如果你看过一本名叫《午夜的另一面》的书的话,你会发觉,我盗用了书中女主角的报复手段,亲手杀死了最爱的那个人的孩子。那一跤,原本就是我故意摔倒的。唯有如此的痛,才会让我真正绝望,永远不存幻想。
美美认为,我太背了。她坚持要拿走我的一件衣服,说是认识一位会驱魔的老法事,让她老人家给我作作法。
我拗不过她,只得由她去。
回来她说,“说你即将红运当头。”
她又专门请了一个月婆。每天逼我喝鸡汤,吃红枣鸡蛋。
我深深感激她。心中芥蒂全无。只觉幸运。老天待我总算留着最后一点余地,我至少得到一个相亲相爱的妹妹。
等这一切过去,已经是八月了。
打电话给靳总,还没开口,他已经说,“欢迎你回来。”
我重新神采奕奕。长胖了少许。努力工作。勤奋得不像话。有时周末会和同事们去喝点小酒,K歌直到深夜。回到家里已然微薰,很快就睡着。
小店走上正轨,聘请了两个员工,我和美美甩手做老板。美美正式开始恋爱。对方居然就是那位八0馆里的小调酒师。
我斥她,“不是说了人家小屁孩嘛!”
她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与其拿给别人摧残,不如我老人家亲自调教。”
两个人甜甜蜜蜜,很快在小区里另租一套小房子共建爱巢。
我觉得寂寞。常常一个人对着电视里的购物节目吸烟,证明我寂寞。
再次碰到沈嘉榛,纯属偶然。
靳总派我去广州,在机场等候上机,百无聊赖,去肯德基买只鸡腿,吃得非常地不雅观。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嗨,周宝儿!”
回过头,看到了沈嘉榛毫无掩饰的惊喜。我也不由得回以他微笑,“嗨,你好。”
他很高兴,“好久不见。”他打量我一下,“好像瘦了很多。”
没死掉已属万幸。
我笑咪咪地回他,“你眼神有问题,人家都说我胖了。大概是穿黑衣服,所以你觉得瘦。”
他好奇地问,“准备去哪儿?”
我说,“广州。”
抬手看看时间差不多,急忙和他道别,“走了。回头有空联系。”
不过是几句客套话。
在飞机上我睡着了。我现在比较喜欢睡觉,一有时间就睡觉。真好。睡着了心会好受许多。
航程太短,我在梦里被空姐推醒。下机,登记酒店。广州我不熟,只呆在酒店里。傍晚客户来电,然后就是吃饭,谈合约,再吃饭。第二天,继续着这样的程序,毫无新意。
我自己都差点以为自己变身商界女强人。
订了晚上的机票,傍晚有陌生电话打进来,我懒洋洋地接起来,竟然是沈嘉榛,他喜不自胜地,“嗨。宝儿,我就在楼下。”
我惊得跳起来。这是什么情况?他怎么知道我住哪家酒店。想来颇花费了一番功夫。还千里迢迢赶了来。我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了。
他像孩子一般雀跃,“来,下来。我们吃宵夜去。”
我只犹豫一秒。
也许,这是一场新生呢。
我换鞋出门去。
他带我去上下九,人很多,他很自然地牵起了我的手。
我提醒他,“我订了晚上的机票。明天一早还要上班。”
他微笑着答我,“我知道。我也是晚上的机票。”
我吃了一惊,他进一步解释,“我查过你的班机,所以也给自己订了张。”
我还是奇怪,“那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说,“下午飞过来的。”
我的心一动。
人声鼎沸,他突然站住了脚步,说,“宝儿,你愿意再度开始一场婚姻吗?”
我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啊?”
他笑了笑,“我等不及了。我现在想问你的是,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猝不及防,结结巴巴地道,“我们没见过几次面,你了解我吗?”
他笑着回答我,“结婚后有的是时间。”
我的脑子乱成了一团糟。觉得这真是一个笑话。
他退后一步,“先别急着回答我,想一想。我不敢说自己是一个好男人,但一定努力着成为一个好男人。我喜欢你,我这种年纪,还能有喜欢一个人的冲动和勇气,我决定珍惜它。”
我看着他。
他当然是一个理想的结婚对象。不不不,他简直就是一个天下无故掉下来的馅饼!既然如此,我还考虑那么多干什么?我想要的,不就是一个过得去的结婚对象,和一场可以供世人闲言碎语的婚姻吗?
我微笑着扯扯他的手,“走吧,去机场,快到时间起飞了。”
在飞机上,我的睡意又来了,模糊中,感觉到他一次次地把毯子替我拉上。然后,我缓缓地把头靠在了他肩上。
我和沈嘉榛的婚事很快提上日程。最高兴的竟然是靳总,许诺要送份厚礼。
我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我懵懂地跟在沈嘉榛身后,拍婚纱照,订酒席,写请柬。
夏欧跟我说,“这个男人看上去比蔡文良靠谱。”
我不动声色地反问,“谁是蔡文良?”
夏欧点点头,“很好。”她凝视我,“真心话才好。”
我想欺骗我自己。也许欺骗着欺骗着,就变成真的了。我不能耽搁在对他的臆想当中,一日不从那些回忆里抽出身来,我就一日无法重见天光。
沈嘉榛坚持要买套新房,他话中有话,“这才真正意味着我们的新开始。”
房子是现房的楼中楼,带精装修。沈嘉榛把房子落在了我名下,微笑着说,“所有的这些,其实都是链子,把你牢牢地锁住了,再也无法动弹。这个,就是我的私心。”
他如此坦白,我倒不好再说什么。
一日日相处下来,发现他实在是个好脾气的人。靳总私底下告诉我他离婚的原因,就是因为脾气太好,妻子嫌他不够男子气,离了。
我好笑。
靳总说,“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你看它是草,他看就是宝。葱花韭菜,各有所爱,就是这么个意思。”
我很礼貌地向他致谢,“谢谢。”
沈嘉榛老家北方,父母早逝,唯剩下一个姑姑,前两年随儿子移居澳洲,听闻沈嘉榛结婚,执意要我们过去度蜜月。
我劝他,“算了。低调点儿。”
他笑着摸摸我的头,“你愿意去吗?”
他眼里满是期盼,我不忍拒绝,“愿意。”
婚礼前夜,我独自坐在自己的家中,燃支烟,看电视看到很晚。
电视台反复播放当日新闻,一位名叫蔡冰雅的女子,于清晨六时自市内一酒店十三楼坠下,生死未明。
应该是反复播了几次,我直至这时才惊跳起来,烟蒂烫着了我的手。
蓄意尘封的记忆一下子潮水般涌来,我惊惶不已。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自杀?怎么会是她?
清晨六点,有人摁响了我家门铃。以为是沈嘉榛,暗自好笑,这人,约好了七点,还是等待不及。
一把拉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年轻女孩。
女孩扎着马尾,初春里乍暖还寒的天气,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针织连身短裙。
有点面熟。像在哪里见过。但是想不起来。
她微笑着先招呼我,“你好,周宝儿。”
我疑惑地看着她,“你是?”
她说,“我是蔡文良的表妹。我们见过一次,在八0馆。”
我恍然大悟,难怪觉得她有点面熟。那一次,我还差点怀疑她是蔡文良沾惹的花草之一。
未等我开口说话,她顾自继续说下去,“我表哥说,他很遗憾,不能亲自来恭贺你的新婚。”
她递过来一个精致盒子,示意我打开看看,我笑笑,“谢谢了。真的不需要。”
她看着我,“别拒绝他。”
她的语气里有点悲伤,带着一线绝望。一下子便让我的心软了下来。
我轻轻打开盒子,里边安静地躺着一条项链,圆润夺目。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我盯着它看。很眼熟。然后,我想起来,我和蔡文良去挑戒指的时候,我先看上,便是这条项链。
女孩继续说,“我表哥很遗憾,没有亲手为你戴上这条项链。”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恳切地看着我,“原谅他。”
我低头笑笑,努力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的原谅与否,他会在意吗?
突然间我想起来,“蔡冰雅,她怎么了?”
女孩眨眨眼睛,“几个月前,她就已被送入青山疗养院。你应该听说过,那其实是一家精神病院。她的情况越发不好,不得不入院治疗。她忍受疾病折磨,不是一天两天,终于决定提前结束生命。” 女孩轻叹一声,“她没死。不知道是不幸还是万幸。植物人状态。这辈子不知道还会不会再醒来。”
我的唇角轻轻颤抖一下,问,“她怎么了?为什么要自杀?什么病让她宁愿自杀?连癌症都可以带癌存活多年,何况,蔡家又不是没有这个钱。”
女孩摇摇头,“不,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绝望。是知道这一生就只能这样了的那种绝望。”她轻轻叹息,“脑萎缩,你听说过吗?头痛、头晕、记忆力逐渐减退、智力降低、幻想、幻视、幻听、失语、不能适应社会生活,难以胜任工作及家务;渐至不能正确回答自己的姓名、年龄,出门后不识归途,收集废纸杂物视为珍宝。病致后期,终日卧床,生活不能自理,不别亲疏,大小便失禁,发言含糊,口齿不清,杂言无章……”她平静地看着我,“你愿意接受这样看得见的,一天天逼近的未来吗?或者是宁愿选择死亡?”
我听得惊肉跳,突然间便明白了为什么蔡冰雅为什么举动异常。蔡文良说过,她曾经非常能干。当她清醒的时候,便是她最为痛苦的时候,她对自己的未来无能为力。从前的能干聪慧,永远都成为了一场只可追忆的回忆。
女孩深深叹喟,“老天不厚爱她。她甚至没法选择死亡。她偷偷跑出来,不知心里预谋多久。很顺利。只不过,结果还是不如她所愿。”
我心头恻然。
女孩凝视我,最后说,“很多年前,我表哥的父亲,就因为忍受不了疾病的纠缠,离家出走,最后被发现死在某山区里的一条河岸上。”她停顿一下,“这种病,有遗传。”
我不太明白,疑惑地看着她。
她叹口气,转身走。
我突然明白过来。
蔡冰雅的现在就是蔡文良的将来。他知道自己,始终也会逃不掉这个结果。他的父亲,他的姐姐,他们没有一个逃得过。所以,他迟迟犹豫着,不敢许我婚姻,他害怕着自己有一天,会像他英年早逝的父亲,像他的姐姐蔡冰雅,无一避免地堕入绝望的深渊。只是我一再咄咄逼人,他终下决心一博,也许,也许自己的运气会好一点,也许,他的人生与姐姐的会有不同。
我想起来,我们约好去登记的那一天,他给我打电话,说好下午三点钟。一小时后,他再次给我电话,说工作有点忙,要下午三点钟。我还取笑他来着,“刚才不是说过了?又再说一次?你忙傻了?”
我以为他和我一样,因为激动所以懵懂。可在他听来,却不亚于晴天霹雳。他立刻敏感地意识到,这并非一个好兆头。他刚刚做过的事,他竟然没记住。就因为这个,他想要冒险博一博的勇气,全都消失了。
我清晰地记起来,对他的失约,他对我的解释是,有重要的事,需得马上飞广州,他说,“这件事,很突然,很重要,我被吓着了。”
这件事,指的就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力有误的事吧。所以,他急着飞到广州,试图从权威的医生那里得到答案。
且让我做些温暖的臆想吧,哪怕是到了最后,他仍然尝试着冒个险的,可是,我有了孩子的消息,却让他瞬间里清醒而绝望,他不能容许自己生下一个注定没有将来的孩子。所以,他留下一盒米非司酮片,想让我死心。从此以后,对他绝了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