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我都三十好几了。你说我更爱什么?”他低下声音,“我想要一个孩子,真的想得快疯了。这些年,老婆愣是怀不上,差点就离掉了。”
我很好奇,“不是吧,你的意思是说,你对老婆的爱,仅只而已?”
他叹口气,“大姐,咱都什么年纪了,谈什么?爱?算了吧。”
不是不惊异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把我抛弃了的我的初恋情人,还可以有这样絮絮叨叨的时候,隔着无线通讯,一聊就可以聊足近一小时。
但是幸好这样,让我的漫漫长夜显得不那么空寂。
每天清晨和傍晚我都到海边走走,走着走着就不想离开。大海让我的焦虑渐次平复,那些本以为难以忍受的等待和期望,都变得可以接受了。我变得从容起来。每一次转身,每一次目光所落之处,我都疑心那儿曾经刚刚走过蔡文良。指不定哪一刻,我们的目光就会重逢。
我越来越喜欢就这样,呆在海边,缓慢地任时间飞逝。
看,我现在已经是个有钱人了,所以可以这样挥霍时间。
周末的晚上,叶开给我打来电话,听声音,好像喝了挺多,“宝儿,来,出来喝酒!”
我随手拿件外套就出了门。
酒吧的名字很别致,叫“我们俩。”真够文艺。
叶开看到我,不由分说地就来了一个大拥抱,脑袋搁在我肩上,口齿不清地说,“来,两个失爱人。”
我推开他,他跌坐在椅子上,咕咕地笑,“还不承认?”
我叫啤酒,灯光灰暗,明知道他看不到,但还是狠狠地白他一眼,“老婆刚怀孕,日子正美好,你拿什么来跟我比?还失爱人,你还真说得出口!”
他顾自大口喝酒,“宝儿,许真她怀孕了。”
我好笑起来,“只许你老婆怀孕,别的女人就不能怀孕啊。人家许真也大把年纪了,结婚生子是件非常应该的事,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看着他,心里突然一动,“你喝得酩酊大醉的,就为这事?许真怀孕,你难过什么?不是吧,你……你不是想告诉我,你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叶开抬起眼睛,“有烟吗?”
我递烟给他。
他真的让我吃了一惊。我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对许真一直未能忘怀。这真让我既怅然又有点挂不住脸。
他燃上烟,眼睛轻轻眯缝起来,“以前有句古话,自古商人重利轻离别。其实,应该是,自古男人重利轻离别。当初,我和许真,其实是有机会在一起的,只不过,我没有珍惜……我想要做一个成功的男人……”
他说到这里,我就已经明白了个大概。这种事情真的一点也不让人惊讶。无非是碰上了另外一个能让自己飞黄腾达的女人,于是,小小掂量一番,爱情就不得不黯然退场。
“我后来去找过她,她却不肯原谅我。”叶开笑起来。
我才不同情他。这世道很公平。得到一些,必定以失去一些为代价。
我不客气地说,“活该!”
他仍然笑,喃喃说,“活该!我们都活该不能跟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
这话好不刺耳。我立刻反驳他,“是你。不是我们。”
他嘻嘻轻笑起来,然后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不以为然,“老婆生了?你升官了?许真答应做你情人?”
他说,“我竟然查到,你的名下,有一套房子。”
我大吃一惊,“什么?”
他深思地看着我,“看来,是你的男人把房子落在了你的名下。呵,周宝儿,你的男人可多情得很啊。”
我怔怔地看着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拿着叶开写下来的地址条,我找到了我的房子。
小区就在郊外,名叫海天一线。据说以别墅开发为主。走在小区里,稍稍屏息,甚至能听到不远处海浪翻滚的声音。
像梦。周宝儿一转眼就拥有诸多房产,蔡文良同学待我还真不薄。三十岁的女人还能有这奇遇,不能不说是奇事一桩。
我打量着眼前这美不胜收的房子,嘴角不由得带起一丝自嘲的笑。
屋里没人。小庭院里搁着张懒椅,椅子上随意扔着本翻开的杂志。他去哪了?
我四下里走了走。
小区里安静得不像话,偶尔有豪华车轻缓驶过。除了穿制服的保安,我愣是没看到任何一个业主。
我坐在台阶下,开始吸烟。
天色渐渐黑下来。
路灯亮起来。
他总会回来。
天空开始下起小雨来。夏天就快过去,如是夜晚,凉意颇深,更不用说近海之地了。
我有点冷。小雨把头发和衣服渐渐弄湿了。看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
我站起来,坐得太久,脚底有点发麻。我原地踏步,不停地转圈子。
一道手电光打到我脸上,我不由得伸手挡住脸。
眼前的保安满怀惊疑地看着我,“你在干嘛?你是谁?”
我顿时卡壳了,“我,我……”
保安紧紧盯着我。
我急中生智,赶紧说,“不好意思,跟老公吵架了,在这坐坐。那臭男人不出来叫我,我就不进去!”
保安松开眉头,释怀地笑笑,“呵呵,吵吵好。吵吵生活热闹点。”
看着保安转身走,我松口气。
然后,我看到他。
他就站在不远处,路灯光轻轻打在他发上,密集的雨丝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努力地冲他笑笑,“嗨。”
他走近来。
说真的,我的心绷得紧紧的。我真害怕看到一个陌生的不认识我了的蔡文良。如果他已经病发,连我也不认识了,我该怎么办?
幸好没有。
他在雨雾中冲我微笑了一下,“嗨。宝儿。”
我的泪一下子就冲进了眼眶。夹杂着雨水,它们争先恐后地滚落下来。
他的声音很疲倦,“喂,你哭什么啊。我又没死。”
我冲着他的小腿就是狠狠一脚。
他吃痛,啊地一声惊叫。
我竖起眉来,骂,“你个破人。你个混蛋。王八蛋。臭男人……”
他只微笑地看着我。他表现得再平静,目光中却充满惊喜。那点惊喜迅速融化了我心里的怨怼,我所有的委屈,害怕以及失落,都在瞬间里烟消云散。
我扑过去,主动地吻住了他。
秋天很快地就来了。
我们常常在海边散步,他喜欢用大衣罩住我,不停地侧过头来询问,“冷不冷?”
我取笑他,“你问很多次。”
他说,“我以后也许会问完了就忘掉,然后重新再问。”
他的声音平静,我却听得难过起来。
我说,“没关系。”
他无声地笑了笑,问我,“你想好了吗?”
我用拥抱告诉他答案。
他说,“周宝儿,你老是改不了这毛病。一辈子天真幼稚。”
也许吧。但一次次地碰壁迟早会让我学会,天真幼稚是我们在爱人面前才拥有的特权。
我在网上查阅很多相关资料,蔡文良看到,温和地劝我,“别傻了。事实上,我不知道寻医多少。我从前总觉得,生命不过这么一场,我的遗憾相比别人,也不是太多。而我得到的,可能比许多人都已经多很多。没关系。只不过,我遇上你了。你说得对,宝儿,你真的既非国色,又非天香,丢在人群里,你真的没什么值得人引人注目的。可能爱就是这么一个莫明其妙的东西,我努力了,但最后还是想着,能活下去该多好。因为我很想很想,和你在一起。”
我的眼眶湿润起来。
他侧头看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叶开正是这么说的。他一点也不赞同我和蔡文良在一起。他不客气地劝我,“周宝儿,拜托你动动你的脑子,你已经三十岁,不,就快三十一岁。你的青春还剩下多少?不不不,你真的觉得,你还有青春?还可以这么尽情挥霍?丫的如果真是为你好,真爱你,是个真男人,就该把你赶走,绝了你的念头,让你去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着恼地回他,“关你什么事?”
他恨恨地看我,“你是猪。我告诉你。你真的是猪一头。”
这个骂我是猪的男人,没几天就打电话来求我,“我老婆有点不舒服,你帮我去医院看看行不?”
我奇怪,问,“那你在干嘛。老婆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干嘛?你不是说有妻有儿有个家最最好?眼看你就要达成理想了,你干嘛去了?”
他有点不自在,支吾半天,才说,“许真有点不舒服,我来看她。”
我一下子就留意到,他说的是来,而不是去。这意味着,他人并不在东海,而在那座我刚离开的城市。
我冲口而出,“你有病啊。”
他尴尬地轻笑两声,“她身体不舒服,又刚跟老公吵了架,心情很不好……”
我不客气地说,“关你什么事?她是别人的老婆。她的身体舒服不舒服,心情好与不好,统统与你无关!我说叶开,你不能前头骂我了我是猪,后脚就自己做头猪啊!”
他在无线通讯那端沉默良久,才说,“我一直爱她。从前直到现在。你说得对。我自己才是一头猪。但是,做这样的猪,我好像比较快乐。”
你看,人就是这样。质疑指责别人的时候永远振振有辞。自己却永远不能以身作则。
我有心不淌这趟浑水,但最后还是敌不过内心那点不安,抽空去了趟医院。
出乎我意外的是,叶开的老婆长得很漂亮。在我看来,比许真有过之而无不及。
病房门半敞开着,站在门边,可以看到她躺在病床上,很安静地捧着本书看,我轻轻地敲了一下房门,她抬起头来。
我冲她微笑一下,“你好。”
她一点也不意外,回我以微笑。
我说,“我是叶开的同学。”
她说,“我知道。我看过你的照片。”
我一时有点卡壳。也许潜意识里,我事先便给这样的女人预备了足够的同情,但这个女人,看上去那么从容,我那些同情好像并不是太适合她。这让我有点无所适从。
她说,“请坐。”
我坐下来。
我没话找话,“医院条件还不错。”
她没答腔。
我又说,“身体好些了吗?”
她合上书本,突然说,“他就是这样。每一次,她一旦有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他就忙不迭地跑了去,不管人家需要不需要,厌烦不厌烦,而我,我的伤心与难过,他从来不在乎。我给过他非常多的机会,一次又一次。我比自己想像的更能容忍一切。比他想像的更爱他。”她抬起眼睛看我,“但这一次,我终于明白,我很蠢。”
我没想到她突然坦然自若地述述道来,而这些,也许是她的心里话,大概憋在心中太久,此刻终于隐忍不住,一口道尽,却让我感到了少许不自在。
她继续说下去,“我刚刚做了手术。哪怕背负着从此后也许不能再做母亲的危险。他实在不配做我孩子的父亲。离婚协议书我已准备好。到时会让律师找他。”
我吃了一惊。
她表情平静,“谢谢你来看我。”
她顾自躺下身去,扯上被子。
我站立半晌,最后颓然地退出房来。
一走出病房,我就给叶开打了个电话。眼看火烧眉毛,丫的手机竟然没开。想来是担心妻子找,索性断掉联系。我只好给他发短信。“你老婆要跟你离婚!”
回到家里,我冲蔡文良发脾气,“你们男人,永远只想着自己!”
他正对着一本菜谱很专心地研究着,样子像是根本没听到我说话。我伸手去扯书,顺便轻轻踢他小腿,“喂,跟你说话呢。”
他懒洋洋地抬起头来,“好吧。我们男人,自私。狠心。无情。下流。卑鄙。”
噎得我说不出话来。
他好笑地看着我,“宝儿同学,别事事感同身受行不行?至少我这些天来没得罪你。”
我说,“那么,我们治病去。”
他的脸色变了变。转过身,“我刚烤了点小饼干,我去拿给你。”
一提到治病,他就不高兴。
夏欧说过,“好歹继续尝试着,万一奇迹出现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想要不是刹那。真正爱上之后,才会懂得,没有人会只满足于短暂的相爱,天长地久是所有人的梦想。
这些日子以来,我敏感地觉得,他变了。我虽然就在他身边,他对我,像是温柔体贴,可实际上,我感觉他试图把我推得离他远远的。他把他的心包裹得紧紧的,不想让我看见,更别谈触摸。
他很少说话。更多的时候总是微闭着双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样的他让我感到不安。
我变得唠叨起来,我不能容忍视线所及的范围里没有他。少一会看不到他,我就会变得暴躁。
我不只一次地要求他,“不许再走开。”
他好脾气地答我,“好。”
他越来越多的,越来越喜欢说这个字,好。
半夜里,我从梦中惊醒,十有八九他躺在阳台的懒椅上,样子像是睡着了。然而唇边的点点烟火又出卖了他。
我不敢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
心里不是不绝望的。
为什么我们比任何时候都要亲近,却又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为遥远陌生?
从叶开那里来的消息,许真流产了。
原因是老公对她动了手,等人到医院,孩子也保不住了。
我吃惊得不得了。
我回忆起来,许真的婚礼上,那个貌不惊人的新郎。我总以为,像他那样的货色,能娶到许真,是他的万幸。却不知道在男人看来,他肯娶她这样一个女人,所谓的千帆过尽,说得难听点,就是声名狼藉,是她的万幸。她应该在婚姻里,始终保持着一种卑微的姿态,把他视为太上皇,唯一,马首。
她做不到,他心怀怨怼。最后,试图用拳头驯服她。
收到我的短信之前,叶开刚刚把那个男人狠揍一顿。
妻子的决绝,只不过让他稍稍遗憾少许,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可耻的轻松。他同意了离婚。房子留给了老婆,外加一张五十万的存折。然后,倾尽全力地,开始重新追求许真。
太简单了。一套房子和一张存折就轻易地结束了一场婚姻。一个女人的一段人生。
还是算好的了。我其实哪有资格叹喟。多少女人像我一样,婚姻结束,除了收获一具破败的身体和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再无其它。
我对蔡文良说,“不知道许真怎么样了。”
他说,“宝儿,你觉得吗?这人生真正无常。从前你哪想得到就凭你和许真的关系,有一天你会想要关心她?”他的唇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就好比,哪里知道我们会相遇……”
我打断他,“所以,你要珍惜我。”
他看着我微笑。
我的小小心思,总是瞒不过他。
晚上夏欧打来电话,既疲倦又兴奋,“恭喜你,光荣成为我女儿的干妈!”
我一声尖叫,“你!你你你你……”
她虚弱地哈哈笑,“今天中午十二点。小妞整整八斤。”
我又是一阵惊呼,“妈的。八斤。怎么生出来的。你丫可真牛。天哪,太神奇了。”
电话挂断了我都还沉浸在兴奋的喜悦当中,扯住蔡文良的衣服说,“想想看,多么神奇。一个人的身体里,竟然能掉出来那么块肉,竟然还是个生命……听说刚生下来的孩子总是丑丑的……”
蔡文良说,“要不要去看下夏欧?”
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愿意去?”
他说,“我陪你去。”
我喜不自胜,扑过去狠狠亲他,“亲爱的,你真好。”
他推开我,使劲擦拭被我亲吻过的地方,故意嗔怒道,“喂,你刷牙了没?”
我带着个抱枕扑过去,用抱枕捂住他的脸,他在抱枕下面哈哈笑。
他即便是这么笑着,我也觉得,一切都不能置信。不像是真的。
他的笑声张扬。空洞。且夸张。
他极力要掩饰的,我也不是不明白。但是我,也想要极力掩饰着。好吧。那是一个梦。我们俩要粉饰的,就当是一个梦。我也想要竭尽全力。
我的打算原本是,先看望夏欧,然后去探视许真,当然,还要陪美美吃餐饭,还有小李,听夏欧说她这段时间一直呆在N市,那也得约她喝喝茶。
我的计划一项项,蔡文良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然后说,“周宝儿要永远这样兴致勃勃才最好。”
我笑着说,“你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是一个永远打不倒的不倒翁?死掉几次都不足为奇,反正总能活过来。”
他低下头去看书,像是很淡然地说,“希望失去我的那一天,你仍然能这样,好好地活过来。”
我霍地转头看他。
他低垂着眼脸,让我没法看清他的表情。我甚至不能确定,刚才他是不是真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们于傍晚抵达N市。
其实不过短短月余吧,我却有了仿若隔世的感觉。
相较于东海,N市的夜多了几分繁华热闹,这种城市独有的繁华和热闹让我感觉安心踏实,我几乎是幸福地叹了口气。东海虽然也是个城市,但是它总带着一丝冷清,又不够繁华,更谈不上热闹。我的怪僻是,在廖廖无几人的商场和超市,自己也丧失了闲逛购物的兴趣。
蔡文良看了我一眼,“庸俗的周宝儿。”
我哈哈笑,“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其实我是第一次去夏欧家。从前我俩虽然是闺蜜,但夏欧的家里人显然并不太喜欢她的朋友,他们有一种伪善的高高在上,以此证明他们的身份高贵。我自然也识趣,只在私底下与夏欧仍旧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