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苏童作品精选集(套装共1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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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睿宗

1

我踩着七哥哲的肩膀登上了帝王之位,但那不是我想成就的大业。在我众多的皇裔兄弟中,不想做皇帝的,或许我是唯一一个。有人说正因为如此,我母亲才把我扶上了许多人觊觎的大唐金銮之殿。

我登基之时适逢李敬业在江南起兵叛乱,江湖之上烽火狼烟,民不聊生,我似乎是在一种恍惚如梦的状态下加冕为皇的,有一些坚硬的不可抗拒的力把我从安静的东宫书院推出来,推上一个巨大的可怕的政治舞台。在这里我心跳加剧,耳鸣眼花,我可以从各处角落闻到我祖先和先祖父皇残留的气息,我的哥哥们残留的气息,都是与阴谋、争斗和杀戮有关的血痕和眼泪。

我害怕。

我真的害怕。

我告诉我自己,冠冕龙袍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没有力量也没有必要承负一国之君的重任,没有人要我承负一国之君的重任,但是我仍然害怕,无以诉说的恐惧恰恰无法排遣,就像青苔在阴湿的池边一年一年地变厚变黑。作为仁慈的高宗皇帝和非凡的武后的幺子,我更多地继承了父亲的血气和思想,唯愿在皇宫紫帐后求得安宁的一生。恐惧和平淡是我的天性,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因此当李敬业之乱平定后,母亲下诏把朝廷大权归还给我时,一些朝廷老臣欢欣鼓舞,我却在紫宸殿上高声叫起来:

不,我不要。

我母亲当时露出了会意的璀璨的一笑,她的那双美丽而锐利的眼睛直视着我说,为什么不要?如今叛乱平息,社稷复归正途,是把朝政归还给皇帝的时候了。

我说,不,不管什么时候,只有母亲执掌朝政才能乾坤无恙国人安居乐业。

我看见武三思、苏良嗣、韦方质等一班臣吏在殿下颔首附和我的推辞,而母亲的苍劲的十指飞快地捻动着她的紫檀木球,她的迟疑只是短短几秒钟,最后她说,既然皇帝决意辞政,那么我就再熬一熬我这把老骨头吧。

人们知道那才是武后的真话。

连百姓都说,当今皇帝是个影子皇帝,只知吃喝玩乐,对世事不闻不问。那是真的,是文明年和垂拱年间的宫廷现实。

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去管那些令人头疼的国事呢?我母亲喜欢管,而且她已有治国之癖,那么就让她管吧。

我与七哥哲从小手足情深,他被举家放逐均州之前,母亲容许我与他晤面道别,当然那是隔着囚室窗栏的道别。

七哥做了五个月的皇帝,从万岁爷一夜间沦为庐陵王,他的枯槁的面庞和茫然木讷的表情处处可见这种残酷的打击。我看见他以嘴咬着袖角在囚室里来回踱步,就像一只受伤的迷途的野兽。

七哥扑到窗栏前来抓住我的手,但被监卒挡开了,七哥以一种绝望的求援的目光望着我,旭轮,帮帮我,他喊着我幼时的名字,声音沙哑而激奋,别让我去均州那鬼地方,求你开恩把我留在洛阳,要不去长安也行,千万别把我甩到均州去。

我看着那只抓着窗栏的痉挛着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摇着头。

别拒绝我,你能帮我,七哥几乎喊叫着我的名字,旭轮,旭轮,你做了皇帝,你下一道赦诏就能把我留在京城。念在多年手足情份上,下诏帮帮我吧。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的喉咙,我费了很大劲才吐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字句。

母后

我没有

母后

七哥当然懂得我的意思,我看见他脸上的一片亢奋之光渐渐复归黯然,接着他像被利器击中突然跌坐在地上,他抱着头开始低低地哭泣起来,我听见他一边哭一边申诉着他的委屈和怨愤。

为什么这么狠心?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说把皇位送给岳父有口无心,只是说说而已,为什么要这样惩治我?七哥李哲痛苦地咬着他的衣袖,他说,旭轮,你帮我评评这个理,一句意气之语就该担当如此重罪吗?

我说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七哥的悲剧根源不在于那个话柄,在于他对母后的诸种拂逆,或者说是在于他的那种错误的君临天下的感觉,他以为他是皇帝,他忘了他的帝位也是纸状的薄物,忘了他的背后有比皇帝更强大的母后。我以惺惺惜惺惺的角度领悟了七哥的悲剧,但我无法向悲伤过度的七哥道破这一点,我害怕站在旁边的监卒,他们无疑接受了我母亲的一些使命。

母后,母后,她不喜欢我,她恨我,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七哥的哭诉最后变成一种无可奈何的喃喃自语,他抬起头以泪眼注视着我,旭轮,我此去流放之地,凶多吉少,有生之年不知是否还能回来,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你是仁慈宽厚之人,如能把帝位坐满二十年,该是我的福音了。

我知道他的话里的寓意,心里竟然一阵酸楚,七哥把他的未来寄望于我,这是他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只有我清楚我帮不了他,我无法从母亲手里解救任何人,甚至包括我自己。我对悲哀的七哥能说什么呢?我说,一路上山高水长,多多保重吧。

惜别之日秋风乍起,有无数枯黄的树叶自空中飞临冷宫别院低矮的屋顶,飒飒有声,园中闲置多年的秋千架也兀自撞击着宫墙和树干,秋意肃杀,别意凄凉,我突然意识到洛阳宫里的众多兄弟也像那些树叶纷纷坠落离去,如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一个人留在茫茫深宫里,剩下的将是更深的孤寂和更深的恐惧。

我送给七哥一支珍藏多年的竹笛,作为临别赠物,我说,旅途之上,寒灯之下,以笛声排遣心头烦闷。我看见他收下竹笛,放在床榻上,我不知道七哥是否会像我一样爱惜那支竹笛,但不管如何,我已经做了我想做的事,让我的竹笛陪七哥走上贬逐之路。

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2

那支竹笛是多年前诗人王勃给我的赠物,当我把它从箱中取出转赠庐陵王时,我的宫廷生活中的最美好的一部分也将变成虚无的回忆了。

我不想掩饰我与王勃的一段刻骨铭心的友情,人们总是在猜测两个形影不离的男子的关系,猜测他们在床帏之后会干什么样的古怪勾当,但是我可以向列祖列宗发誓,当我和王勃从前抵足而眠时,我们只是谈天说地背诵诗文,或者听风听雨,别的什么也没做,我们不会做古怪的后庭鸳鸯之事,因为我不是深谙此道的六哥李贤,而王勃更不是那个下贱的奴才赵道生。

王勃少年时代诗名远扬,我喜欢他诗作里那种清奇悠远的境界和天然不羁的词句,我第一次读到王勃的诗就击节称叹。当时的东宫学者们对我说,既然相王如此酷爱王勃,何不让他进宫陪相王读书?我说,这个人肯定心高气盛,只怕请不来他。东宫学者们说,小小王勃,怎敢违抗皇命?何况王勃的父兄都在朝廷任官,如此好事于他们该是求之不得。

是王勃的哥哥吏部侍郎王勮把他领到宫中来的,初见王勃,我惊异于一种诗人合一的奇迹,他的清峻之相和淡然超拔的神情使我顿生敬慕之心。王勮说,我这位兄弟性情狂妄不羁,常有自命不凡的言语,如今侍奉相王读书作诗,凡有冒犯之处,相王尽管严厉责罚。

我听见王勃在旁边郎声一笑,既是陪读陪吟,没有功爵蝇利之争,我怎么会冒犯相王大人呢?

王勮斥责王勃道,堂堂皇地相王府中,轮不到你来卖弄口舌。

我注视着王氏兄弟,一个古板世故,一个轻松灵动,我喜欢的当然是诗人王勃。

王勃客居宫中时斗鸡游戏风靡于王公贵族之中,与我一样,王勃也非常着迷于这种游戏,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迷恋是出于深宫中的寂寞无聊,王勃却恰恰喜欢斗鸡的胜负之果,他告诉我看鸡斗与看人斗有相仿的感觉,一样地以饮血落败告终,一样地惨烈而壮观。

那时候我养了八只雄鸡,有的是王勃从宫外精心挑选来的,王勃当时曾为八只雄鸡各赋七律或五绝,可惜是即兴吟成没作记载,他最得意的是一只叫虎头的雄鸡,我也渐渐爱屋及乌地视它为第一宠禽。

七哥周王哲拥有的雄鸡足有三十只之多,他的府邸也因此被母后斥之为鸡府,七哥无可非议地成为宫中的斗鸡王,但是他的所有雄鸡最后都被我的虎头斗败了。

这该归功于王勃,是王勃亲自喂养虎头的,他有一种秘不外传的饲料,每天早晨将谷子在烈酒里拌过后喂鸡,请想象一只饮酒的鸡在撕斗中是如何疯狂善战,这当然是王勃后来告诉我的。我记得七哥摔死他的最后一只宠鸡拂袖而去的愠羞之态,七哥是个计较胜负的人,他恨死了王勃,我为此有点不安,但王勃看着七哥悻悻远去的背影,看着地上五脏涂地的那只败鸡,突然狂笑起来,他把虎头抱在胸前肆无忌惮地笑,其奔放无邪的快乐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就是那天早晨,在遍地鸡毛的东宫草地上,王勃斗鸡之兴未散,他对我说,相王,我有文章在口舌之间,不吐不快。我说,必是美文佳构,那就让人备纸墨吧。

那就是王勃在宫中写成的《讨周王鸡之檄文》,后人称之为《斗鸡赋》的旷世奇篇。我尤其珍爱其中以鸡喻世的那些妙句:

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安?养威于栖息之时,发奋在呼号之际……于村于店,见异己者即攻;为鹳为鹅,与同类者争胜……纵众寡各分,誓无毛之不拔;即强弱互异,信有啄之独长……

凡是奇文奇篇流传起来总是很快的,我命宫人把《檄文》送到七哥府中,本想博他一笑,孰料七哥对斗鸡的败果仍然耿耿于怀,他阴沉着脸读完王勃的文章,未有半句称扬之辞,反而猜忌王勃是借鸡滋事,挑拨我们兄弟的亲善关系。那个送文章去的小宫人很快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跑回来,说周王读完文章赏了他一记耳光,我对这个结果哭笑不得,没想到七哥的心胸如此狭隘无趣。

我不知道一篇精彩的即兴的文赋会引来轩然大波,父皇不知是怎么读到王勃这篇文章的,令我不解的是父皇勃然大怒,他对文章的理解与七哥如出一辙,父皇说,宫中怎么养了王勃这种鸡鸣狗盗之徒,锦衣玉食喂饱了他,他却作出如此歪文邪赋怂恿阋墙之风,如此胆大妄为,不斩他斩谁?

王勃生死危在旦夕,我心急如焚。我想到母后一向爱惜文才之人,立即启奏母后为王勃开脱罪名。母后应允了我的请求,她似乎也对那篇文章钟爱有加,多么好的文章,处处锐气,字字棱角,王勃这样的人可养不可杀。母亲后来微笑着对我说,一篇文章翻不起多少风浪,你让王勃安心在宫中住着吧,只是需要收敛一点他的骄气,他该明白他只是宫中的客人。

是我母亲有力的臂膀使王勃免于一死。当我后来向王勃透露他生死之际的种种细节时,王勃沉默了良久说,你母后是个非凡的妇人,并非是我的知恩之后的溢美之辞,纵观大唐的丹墀后宫,唯有武后的气度和才干可以凌驾一切,皇城之中终将出现牝鸡司晨的奇景壮观。王勃说这番话的时候神色淡然,我知道那是他内心真实的声音,在东宫度过的那些烛光摇曳的夜晚,在昆虫蓬草的和鸣中,我们的谈话无所掩藏,披心沥胆,那是我第一次听别人直言唐宫的未来和母后的未来,它出自我钦慕和信赖的诗人王勃之口,对我产生的作用和影响也是星相爻卦无法比拟的。

几天之后王勃请辞出宫,他要去遥远的交趾省亲,我知道他的父亲王福恩在交趾县丞任上已有数年之久。

当王勃在我门下险遭诛杀之后,我没有理由再把他留下了,另一方面假如王勃甘愿忍辱留在我府中,那他也不成其为诗人王勃了。

别路余千里

深恩重百年

正悲西候日

更动北梁篇

野色笼寒雾

山光敛暮烟

终知难再奉

怀德自潸然

这是王勃给我的赠别诗,诗中的深情厚意奔跃于纸墨之外,我可以扪其脉动和体温,但它却是最后一缕心香了。

我不会忘记洛河桥头的送别,细雨霏霏中洛水河岸两侧薄烟迷蒙,斜柳乱飞,是伤情的别离的天气,我握住王勃的双手在桥头伫立良久,竟然无言以对,一年来我们说了太多的话,临别却只剩下保重二字可说。白木客船早就等在码头上,船公已经解开了缆绳,它们将带着我的好友知己南去,我的心里空空荡荡,不仅是诗人王勃离我远去,一种皇城里匮乏的自由清新的气息也在离我远去,一种纯净美好的刎颈之情也在离我远去。我指着从岸柳上飘落下来的几片碎叶,指着一只嘶鸣着掠过雨雾的孤雁告诉王勃,那就是我的离别心情。

王勃说,相王,那也是我的心情。

我再也没有见过诗人王勃,数月之后有噩耗传入宫中,说王勃渡海前往交趾时坠海亡毙,我不相信,我让差役重复一遍,但差役在重复噩耗时我忽然一阵眩晕,此后便不省人事了。

我醒来的时候看见御医们在榻前忙碌,父皇和母后也被惊动了,他们坐在我身边,用一种焦虑而责疑的目光注视着我。母后亲手用一叶薄荷擦拭着我的额角,我听见她说,醒了,醒了就好。

父皇说,小小的王勃坠海而亡,何至于悲伤至此?

我无法回答父皇的诘问,缄默就是我的抗议。

母后说,王勃诗才盖世,英年早殇固然可惜,但旭轮你不可过于沉溺其中,人死不能复生,世间人情虽断犹存,适可而止算了,父母视你为掌上明珠,你却为一介庶人如丧考妣,我倒想知道等我百年之时你会不会像今天这样悲恸欲绝。

我从母后的言辞中感受到更严厉的谴责,那是她一贯的言辞风格。她的美丽而敏锐的眼睛里有一种锋芒,可以准确地刺向你最虚弱的区域,我因此感到一丝羞愧,但是我不知道我错在何处。

或许我本来就没有什么错误?当皇宫中的人们在女人或男人身上寻找声色之娱时,我却在寻找友情,我在为我与王勃的友情痛悼哀哭,或许这不是错误而是我的造化。

那天洛河桥头的执手相送竟成永别,现在我懂得河上的细雨淋湿的不是那只白木客船,不是桥头离别的两个友人,那天的细雨淋湿的是我对某种友情的永久的回忆。

《滕王阁序》是王勃南下途经南昌时所作,绝笔文章愈见灿烂,我一生中曾经多次誊抄《滕王阁序》,分别赠予我的子孙,我祈愿更多的人诵读这篇传世巨作,更多的人记住我的朋友诗人王勃。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嗟乎!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员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心;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3

我常常向我众多的子女回忆我与文人墨客的交往,回忆他们而回避我的皇室家族的历史,对于我是一种保持平和恬然心境的手段。我有六子十一女,我从来不跟他们谈论我的先祖和皇室的历史风云,因为那些故事都沾着或浓或淡的血腥味,做一个父亲,你怎么在孩子们面前不动声色地藏匿血腥、阴谋和杀戮,它们恰恰是许多朝代的经典,你怎么藏匿?那么你就跟孩子们谈些别的吧。

于是我跟孩子们谈诗文、弦乐、花卉、佛经或者天伦人纲,却不谈李姓家族的人事。孩子们对祖母皇太后很感兴趣,他们问我,祖母皇太后生了四子一女,她最喜爱你,是吗?我说是的,我说我也崇敬皇太后,她是一个举世无双的非凡的妇人。

仅此而已,关于我母亲的故事,年幼的孩子无法理解,而对成器、成美和隆基他们,已经是不宜言传的了。

崇拜、敬畏或者恐惧不足以囊括我对母亲的全部感情,还有什么?我却说不清楚,世人皆说武后最为疼爱幼子旭轮和太平公主,那是我的帝王之家的某种口碑,那是事实,但我想它也不是全部的事实。

另一部分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记得幼时和哥哥们在洛阳宫凝碧池采莲戏水的场面,我母亲面含微笑端坐于画舫一侧,眼睛里标准的母爱之光欣赏着孩子们的稚态,那时候她非常年轻非常美丽,多年以后我重复梦见儿时采莲戏水的场面,奇怪的是梦境已经面目全非,我看见母亲的凤髻上盖着一朵硕大的红莲花,她朝我们走过来,她的手到处捕捉我们,我梦见她把我的哥哥们一个一个推到凝碧池中,最后轮到我了,母亲问我,旭轮,你听不听话?我说我听话,我听母后的话。在梦中我哇哇大哭,但哭不出声音,于是我被吓醒了,我有好几次从这个怪梦中醒来,醒来后总是大汗淋漓。

我想往事回忆和夜半惊梦融在一起才接近于全部的真实,这只是一种设想。

我在二十九岁那年登基即位,成为历史上名存实亡的睿宗皇帝,屈指算来我母亲那年已经五十八岁了,但是我母亲的心比我年轻,比我更富活力,这也是事实,如此说来,我在载初年间三次向母后禅让帝冕也是一种顺理成章的解释了。

侍御史傅游艺率领九百名庶民在洛阳宫前吁请太后登基,这只是一个前奏,我听说第二天为太后登基请愿者达六万余人,其中包括文武官吏、庶民百姓、外国使臣甚至僧人道士,洛阳宫外的街市黑鸦鸦地挤满了各色人等,会写字的人都等候在一卷巨轴上签上他们的姓名,亢奋的人群被改朝换代的欲望所激励,颜面潮红,欢乐的呼啸声直送宫城深处。

我听见了外面的声音,我并不感到吃惊,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的儿子成器、成美和隆基匆匆赶到我的宫中,他们的脸上有一种屈辱和愤怒的表情,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几点泪光。

你听见了宫外的狼嗥狗吠声吗,父皇?

我说我听见了,我不为所动。

你听见他们在叫嚣什么,他们要祖母登基,他们要改朝为周,他们要为父皇改姓为武,父皇你听见了吗?

我说我听见了,那是民心所向,百姓爱戴拥护你们的祖母,那是她的荣耀和福祉。

隆基先哭叫起来,父皇,难道你不明白那是阴谋,那不是民心,是祖母一手操纵的吗?

我用一种严厉的目光制止了隆基,他们毕竟还是孩子,他们对现实的理解似是而非。我很难向孩子们阐明我的处境,于是我对儿子们说,你们都给我回去,读书,写字,那是你们该做的事,父皇自然会处置父皇的事情。

儿子们走了,留下我和我的后妃静坐于厅堂之上,香炉里的一缕青烟仍然在袅袅上升,斑竹在窗外婆裟摇曳,廊下的鹦鹉在远处隐隐的声浪冲击下重复着一句话,陛下安康,陛下安康。

我忽然笑出了声,我的后妃们一齐茫然地望着我的笑容。皇后疑疑惑惑地提醒我,陛下,你刚才笑了。

我说为什么不让我笑,万事休矣,我现在觉得身轻若燕。

沉重的帝冕即将从我的头顶卸除,那是许多人梦寐以求殊死拼抢的帝冕,它的辉煌和庄严无与伦比,对于我却是一个身外的累赘,或者只是一种虚幻的饰物,现在我要将它恭敬地赠让给我的母亲,我想那不是我的驯服,那是不可逆转的天意。

我三次向太后请求退位,前两次太后没有应允,太后王顾左右而言他,我知道那是让位者与受位者必须经过的拉锯回合,我记得母亲在谈论凤凰和朱雀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一种犹如豆蔻少女的红晕,目光像温泉在我身上流转生辉,那也是我以前很少在母亲脸上发现的脂粉之态。

第一次母亲与我谈凤凰,某朝吏上奏说有只凤凰突然从明堂飞起,朝上阳宫屋顶上飞去,之后又在左肃政台边的梧桐树上盘桓片刻,最终往东南方向飞去了。母亲说,你那里有人看见那只凤凰吗?我说我的寝宫离此太远了,宫人们可能不容易看见那只凤凰。我说没人敢给母后递呈伪奏,既然上了奏那他肯定是真的看见了凤凰。

第二次母亲与我谈朱雀,她说昨天罢朝时许多朝臣看见含风殿顶上栖满了朱雀,大约有近万只朱雀,像一片红霞倏而飘走了。那么多臣吏都看见了朱雀,我想不会有讹,母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欣悦的光芒,她说,你知道吗,朱雀苍龙白虎玄武同为天上四灵,如今凤凰刚刚飞去,朱雀又下凡于宫中,这是百年罕见的大喜之兆呀。

我颔首称是,从老妇人的凤凰和朱雀的故事里透露了一个更为重大的消息,让位与推辞的回合就要结束了。

果然母后在第三次接受了我的禅让,第三次我用一种疲倦的声音向老妇人宣读了退位诏书,宣诏的时候我真的疲倦极了,惟恐她再次以凤凰朱雀之典延长我心绪不宁的日子。但我终于看见母亲放下了她的紫檀木球,她从凤榻上缓缓站起来,以一种雍容优雅的姿态接过了诏书,我看见母亲向我屈膝行礼,她说,万民请愿,皇上下诏,我已面临天意之择,倘若再度坚辞必受天谴,谨此服从圣谕,为天下万民拜受天命。

我听见了一种神秘的重物落地的声音,一瞬间是虚脱后的疲倦和安详,然后便是那种身轻若燕的感觉了,我想起母后手中的那份诏书是我登基以来的唯一的诏书,竟然也是睿宗皇帝的最后一次诏书。

这没有什么可笑的,世人皆知我是一个奇怪的影子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