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阅世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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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中国的考据学

在中国学术史上,考据学同所谓汉学是密切联系的,是汉学家所使用的治学主要方法。在学者之间,虽然也有一些分歧,但是大体上是一致的。汉学是对宋学的一种反动,滥觞于明末清初,大盛于乾嘉时代,考据学大体上也是这样。详细论述,请参阅梁启超的《清代学术概论》及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什么叫考据(或证)学呢?梁启超在“概论”中有几句扼要的话:

其治学之根本方法,在“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其研究范围,以经学为中心,而衍及小学、音韵、史学、天算、水地、典章制度、金石、校勘、辑逸,等等。而引证取材,多极于两汉;故亦有“汉学”之目。

钱穆在“学术史”第四章讲顾亭林时,对考证学作了细致的分析:

故治音韵为通经之钥,而通经为明道之资。明道即所以救世,亭林之意如是。乾嘉考证学,即本此推衍,以考文知音之功夫治经,即以治经功夫为明道,诚可谓亭林宗传。抑亭林此书,不仅为后人指示途辙,又提供以后考证学者以几许重要之方法焉。摄要而言,如为种种材料分析时代先后而辨其流变,一也。(中略)其次则每下一说,必博求佐证,以资共信,二也。《四库全书日知录提要》,谓炎武学有本原,博瞻而能贯通。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佐证,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抵牾者少。语必博证,证必多例,此又以后考证学惟一精神所寄也。

亭林之治音学,其用思从明其先后之流变而入,其立说在博求多方之证佐而定,此二者皆为以后乾嘉考证学最要法门。

在后面,钱穆又引了方东树《汉学商兑序》的话,把清儒治考证者分为三派,都可以说是深中肯綮的。事实上,清代考证学总是不断有所发展的。全盛时期的代表人物,如惠栋、戴震、段玉裁、王引之、王念孙,等等,考证方法大同中有小异。到了章学诚,又提出了“六经皆史”的论点,又前进一步了。

总的来看,寅恪先生继承了这个考证学的传统。但是,他又发展了或者超越了这个传统。何以说是“超越”呢?我个人认为,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他强调在史实中求史识;一个是他大大地扩大了传统的“小学”的范围。

所谓“史识”,是不是就是历史发展的规律?是,但又不全是。探索规律性的东西,所有的考据学亦都能做到,做不到这一步,考据也就失去了意义。乾嘉诸老都能做到。可惜他们就到此为止。据我个人的观察,在这一点上,乾嘉诸老与明末清初考证学的开创者稍有不同。根据钱穆的叙述,顾炎武主张“明道”、“救世”,他当然也在考证中寻求规律;但是“明道”、“救世”却超出了规律。这同所谓“义理”有类似之处,义理不能等同于规律。这种明道、救世的理想,到了乾嘉时代,由于客观环境的变化,已经消失。学者们囿于所习,只在故纸堆中寻求规律,把义理忘记了。寅恪先生却不然。他的专著和文章,不管多长多短,都展现了他那种严密考证的才能,其中都有规律性的结论。但是他却决不到此为止,决不为考证而考证,他那种悲天悯人、明道救世的精神,洋溢于字里行间,稍微细心的读者都能觉察。在这一点上,他同宋代大史学家司马光颇有“灵犀一点通”之处。他之所以推崇宋学,原因大概也就在这里吧。

讲到小学,也就是语言文字学,从顾炎武到乾嘉诸老,无不十分重视。顾亭林的话有代表意义:“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于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但是,他们的小学,实际上只限于汉语。这当然有极大的局限性。到了寅恪先生手中,小学的范围大大地扩大了。古代外族语言和少数民族语言,无不供他驱使。这样一来,眼界和研究方法都大大地扩大,其所得到的结论当然也就今非昔比了。乾嘉诸老自不能望其项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