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2日 长城站初步印象
在长城站安顿下来了。
长城站建于1985年,经过逐年扩建和修缮,生活设施已经相当完善。整个站区包括十几个建筑,均为铁制结构,为了抗风暴,大多悬空铆在深深插入地下的钢铁支架上。我们住的这一栋两层铁皮楼是1996年增建的,里外都漆成白色,看上去颇新。有二十几间屋子,每间都带卫生间,用具基本齐备,有两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室内颇整洁,因为有电暖气,还相当暖和,室温保持在20°上下。我立刻想起,在来这里之前,一位征服过格拉夫冰盖的南极英雄听说了我们的计划,便笑说,你们的南极之行就相当于一次京郊之游,住长城站就相当于住二星级宾馆。看来,此话不单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之豪言或戏言,基本上也是符合事实的。
除了作为住宅的生活栋外,其余建筑皆漆成红色,比较旧,承担着办公、科研、通讯、气象、发电、机车、仓库等功能。我们迎着大风,在即将撤离的十六次队的队长率领下参观了这些设施。
听这位队长介绍,我才知道,比起其他国家的站例如韩国站来,我们的条件就差得多了。韩国站每年的经费是八百万美元,而我们二站(长城站,中山站)一船(雪龙号)总共才三百万美元。经济实力的差别明显地体现在生活水准上。他们的食品全部在智利采购,始终是新鲜的,我们的食品则全部是在中国预备,靠雪龙号两年运送一次,因此基本是过期的。在仓库里看见,大米是1995年到期的陈米,有少量今年五月到期的智利大米则是韩国站遗弃给我们的。又如通讯,韩国队租用智利卫星,每月付五千美元,每个队员都可以随意免费打电话或上网,我们的队员则只能去智利站自费打投币电话,两相比较,虽然都身在极地,心理感受却截然不同。
不止于此,经费的不足还直接影响到科研。站上有一座房子名为科研栋,我亲眼看到,它基本上已是一座空庙,里面没有设备,仅剩的一种地震仪器也打了包准备运回国内了。这里的科考事实上已经停止。我曾奇怪,在我们第十七次队中,为何只有两名度夏队员是科研人员,其余都是行政、勤杂和普通技术人员,此时也就找到了答案。
夜晚12时,我坐在宿舍的窗前。大风刮了一整天,现在仍在刮,内行估计有八级。窗口朝东,面对着大海。天色渐暗,但仍能清晰地分辨窗外的景物。右侧的海面伸向天边,正前方是企鹅聚居的阿德雷岛,左侧是科林斯冰盖。海滩无沙,全是黑色的石头,一个积水的低洼里落了许多贼鸥。这是我到达长城站的第一天,我的心情是兴奋的,兴奋中却也掺进了一点儿沉重。
12月13日 极限体验与文化差异
谈到南极,人们爱用一个词:极限体验。据我看,像我们这样住在暖和的房子里,在离住房不远的范围内走动一番,站在海边看一会儿云、波浪和企鹅,天气好的时候,有组织地上某一个冰盖瞧瞧,是谈不上极限体验的,这个词对于我们始终是一个浪漫的夸张。
不过,就在这乔治王岛上,极限体验仍然是可能的,也确实是存在的。
昨天晚饭时,来了两个捷克客人,他们坐在我们的餐厅里,只喝茶,不吃饭。听说除了这两个男人,还有一对父女,也是捷克站的成员。所谓捷克站,只是姑妄称之,与这个岛上别国的站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在乔治王岛上,共有八个国家建站,即智利站、俄罗斯站、韩国站、乌拉圭站、阿根廷站、巴西站、波兰站以及我们的长城站。这些站都是以国家的名义建立,由国家拨款维持的。唯有捷克站不是国家所建,而是纯粹的民间行为。在纳尔逊冰盖的边缘,也许一开始有几个捷克人在那里盖了一间简陋的屋子,供临时藏身之用,后来每年会有个别爱冒险的捷克人步他们的后尘,也到冰盖上来体验生命的极限,那屋子就成了一个相对固定的营地。纳尔逊是一个小岛,在长城站南面,基本被冰盖覆盖,无人居住,捷克人就在那里尝试过一种与世隔绝的最简单的生活。去纳尔逊岛要渡过一道海峡,所有的人都是依靠机动橡皮艇越过这海峡的,唯独捷克人坚持要使用手划的橡皮艇,这也是他们极限体验的一个部分。若干年前,两个捷克人驾舟渡海,永远地消失在风浪中了。最近风大,几个捷克人就在长城站附近临时宿营,等候天气好转。
使我们惊讶的是,我们未见到的那一对父女,那个女儿竟然只有七岁,我们站上有人遇到过这个女孩。听说他们的宿营处就在我们站的油罐后面,今天晚饭后,我们结伴去寻访他们。
先到油罐后面,未发现有人宿营的迹象。我们沿着海岸继续南行,登上一个小山头,远处隐约可见一个四方的物体,像是一座小房子。下山要越过一大片积雪,不知地形深浅,想到失足冰缝的危险,投足不免踌躇起来。不一会儿,我们几人已经走散。四望无人,左边是大海、白浪、雪岛,右边是起伏的山,头顶盘旋着一群燕鸥,不时有一只燕鸥向我俯冲,发出尖利的叫声。终于走到了那个四方物体前,邵、何已经先我到达,我们三人一起察看,发现那是一个用废弃集装箱做的避难所,里面有一些简单的行李,附近还支着一顶帐篷,帐篷里放着睡袋。那么,是这里了。可是,不见人影。
我们继续前行,攀上一座积雪的山峰。山峰的那一边,纳尔逊冰盖浮在夕阳里,像一座巨大而剔透的冰山。西沉的夕阳依然耀眼,从冰盖右后方照来,背光的效果使得海水黝黑,冰盖闪射神秘的青光。回头望,雪中耸立着一块血红的石峦。密集的燕鸥群在天空鸣叫飞舞。我们无言地伫立在崖边,伫立在寂静中,向纳尔逊致敬。
就在这个海中孤岛上,这片充满不测的荒凉冰原上,一个父亲带着他的七岁的女儿,他们要共同体验生命的极限。我也是一个父亲,我有一个更年幼的女儿,但是,哪怕我的女儿长到了七岁,长到了不止七岁,我都不会带着我的女儿来冒这样的险。因为什么呢?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在中国人的血管里,流的是父慈子孝的血,而不是冒险的血。即如在这极地,或者毋宁说正因为在这极地,我们站里格外强调集体行动,强调安全第一,个人化的冒险行为是大忌,难怪迄今为止在南极丧生的都不是中国人了。那么,看来所谓极限体验是求之者有,避之者无,基本上是一种文化现象。
在一定意义上,极限体验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做试验,试验的目的是测定生命的极限在哪里。
所谓生命的极限,可以从两个方向上理解。向下理解,即生命得以维持的最低限度的条件,这条件包括能量的摄入、器具的使用和社会的交往等,这些都要降到最低限度。试验的方式是苦行和隐居,吃最少的食物,住最简陋的居处,尽量不用现成的人工制品,尽可能不与社会发生联系,其极端者便是野食穴居,回归原始人的生活。向上理解,即生命能够战胜的最高限度的危险,这危险主要指威胁生命的自然环境和自然力量,例如沙漠、海洋、激流、高峰、火山、冰盖、暴风雪,等等。试验的方式是冒险性质的体育运动,如冲浪、漂流、滑雪、攀崖,以及以沙漠、险峰、汪洋、极地等生命禁区为目标的探险旅行。
人为何会有寻求极限体验的冲动呢?很可能是因为,正是在逼近生命极限的地方,人的生命感觉才最为敏锐和强烈。从生命的观点看,现代人的生活有两个弊病。一方面,文明为我们创造了越来越优裕的物质条件,远超出维持生命之所需,那超出的部分固然提供了享受,但同时也使我们的生活方式变得复杂,离生命在自然界的本来状态越来越远。另一方面,优裕的物质条件也使我们容易沉湎于安逸,丧失面对巨大危险的勇气和坚强,在精神上变得平庸。我们的生命远离两个方向上的极限状态,向下没有承受匮乏的忍耐力,向上没有挑战危险的爆发力,躲在舒适安全的中间地带,其感觉日趋麻木。因此,在实质上,对极限体验的追求是对现代文明的抗议和背叛,是找回生命的原始力量和原初感觉的努力。
可是,生命的极限究竟在哪里呢?所谓极限,岂非在不达与过之间,而不达就不是极限,稍过就丧失生命,因而最后唯有死亡才能标出极限的所在?事实上,对极限体验的追求确实具有向死亡进军的趋势。苦行的结果即使不是冻馁而死,至少也会严重损害健康。探险家倘若不克制自己的探险冲动,不断地向更大的危险冒进,死于某一似乎偶然的险情几乎是他的必然结局。那么,以损伤乃至丧失生命为代价来体验生命的极限,这究竟是否值得?或者,是否只应该有节制地进行极限体验,把它限制在一定的时间和程度之内?我向自己提出了这一系列问题,同时立刻意识到,我这样提问很可能仍然是循着中国人的秉性在思考。然而,我无法设想,有冒险精神的西方人可以不面对这些问题。
12月14日 海边闲看企鹅
在地球上,只有南极是企鹅聚居之地,因而这种憨态可掬的动物几乎成了南极的象征。要看企鹅,必须到南极,因而每一个来这里的人几乎都怀着先睹为快的迫切愿望。到达长城站的第一天傍晚,我们就在站前的岸上看见了三只企鹅。已在图片和屏幕上熟悉了它们的姿影,现在亲眼看见,一面有一种梦想成真的惊喜,一面又有一种仿佛老友相见的亲切。企鹅们也不避人,在我们面前安闲地站着,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两天下来,频频相遇,真觉得它们是老朋友了。
长城站面东,略微偏北,正前方是一个小海湾,在视野里与对面的阿德雷岛相连。阿德雷岛的面积约两平方公里,岛上企鹅聚居,因此,我们常常可以看见它们三五成群游到这边岸上来。共有三个品种:阿德雷、帽带、境图。这里没有身体最硕大的帝企鹅。阿德雷岛因阿德雷企鹅得名,想必是这种企鹅最多,但渡海来访的并不多,见得多的是帽带和境图。所有的企鹅基本上都由双色构成,从头到翅膀到尾,背部为黑,腹部为白。使企鹅的形体显得稚拙的是那一个肥硕的白肚子,配上那一对短小的黑翅膀和一撮拖地的黑尾羽,看上去像胖娃娃穿了件燕尾服。帽带的头部最可爱,雪白面颊上一对黑眼睛像两个小墨点,那画家仿佛意犹未尽,又在眼睛下方靠近脖子的地方画了一道细细的黑线,像扣在下巴上的一根帽带,帽带企鹅由此命名。境图的体形较大,红眼眶、红喙、红足,灰黑的脑袋像鸽子,而躯体则与鹅非常接近了。阿德雷的形状与境图很相像,只是眼眶、喙、足都是黑的。
今天傍晚,我们去散步。所谓傍晚,是指晚饭后,其实天还是亮的,还会亮很久。不过,因为阴天,景色比平时暗。我们沿着弯曲的海岸走,右边是海,左边是正在融化但仍然颇厚的积雪,脚下是灰黑色的卵石和礁石。
海面上突然出现一朵涟漪,这涟漪快速移动,涟漪中有一个动物的头和背在拱动。是海豹吗?不,比海豹要小。我们看清了,是企鹅。不知道企鹅在水中是这么灵巧,潜在水面下如离弦的箭,一眨眼就没了踪影。如果潜得浅,就可以看见不时拱出水面的头和背,那姿势和速度已经不能说是在游,而是在窜、在跃。企鹅不会飞,也不会凫水,这是它们与别的野禽的一个区别。
有一只企鹅上岸了,接着又一只,两只,一共五只。都是帽带。怕惊动它们,我们各自就地坐下来,坐在礁石上。上岸以后,企鹅们似乎失了灵巧,马上换上了一副憨态。它们站起来,挺着大白肚子,张开小黑翅膀,迈着外八字,摇摇摆摆地走路。从一块石头到另一块石头,它们不是举腿跨越,而是双脚并跳,看去就像一个个孩子,伸开小胳臂维持着平衡,在石丛里一蹦一蹦。它们的平衡能力很好,你觉得它们好像随时会摔倒似的,实际上这种情形很少发生。它们在岩石间玩了一会儿,又安静地站立了一会儿,然后,一只企鹅跌跌撞撞地蹦上路边的雪坡,其余的慢慢跟着,都停在雪上。一只企鹅骑到了另一只的身上,第三只试图加入进来,被第二只啄走。那只失欢的企鹅叫唤了一声,从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应答,接着,又一轮叫唤和应答,一块岩石后出现第六只企鹅的身影,朝这边走来,加入了这支队伍。
我们坐了很久,看眼前的故事。风越来越凉了,我们站起来,开始往回走。在海面上仍然可以看见窜游的企鹅。有一只企鹅身体格外长,不对,太长了,仔细看,原来是海豹。离这只海豹不远,有一只企鹅也在游,仿佛在和海豹周旋。有一种名叫豹海豹的凶猛海豹以企鹅为食,是企鹅的天敌。但这只海豹不像,它一边游水,一边抬头看我们,也许有所警觉,扎一个猛子,消失了。
12月15日 热闹中的寂寞
到这里仅仅三天,你已经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寂寞,原因却是你无法适应周围的热闹。
这里的生活真是非常热闹。二十几人组成一个集体,有了一个集体,便有了集体的活动和事务,有了纪律,有了开会。在北京时,你几乎不参加任何会议,包括单位里例行的会、社会上邀请的会、研讨会、座谈会、纪念会、新闻发布会,等等。你不耐烦开会,在你看来,多数会议可以归入两种情况,不是对一个简单的问题发表许多复杂的议论,就是对一件复杂的事情做出一个简单的决定。可是,自从被编入这个集体以来,天天都有会,你不能不参加,因为在这里人们朝夕相处,你的拒绝会形成特别难堪的局面。
你突然落入了很不同的人群中,他们不习惯独处,有事无事喜欢聚在一起,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无论哪个人的生日,都成了热闹一下的由头。这一个刚过完,下一个便开始念叨,盼望着自己也让大伙儿庆祝和卡拉OK一番,觉得这是一种光荣。你在北京从来不凑这类热闹,到了南极反要置身于其中,岂不古怪。你很庆幸你的生日不在这一段时间里。
对于那些将在这里越冬的人来说,孤岛上的一年太漫长了,他们害怕寂寞,需要热闹,你无意苛求他们。可是,你们这些所谓的人文学者有什么必要混在其中,随俗从众呢?反正你不想也无法做出喜欢这种生活的样子,因而从一开始就显得落落寡合,自己和别人都觉得你是一个局外人。
原来以为,南极至少给你提供了一个机会,得以在一个与俗世隔绝的环境里直接面对自然、上帝和自己。现在你发现一个奇怪的矛盾:暂时远离了大社会,却进到了一个极其紧密的小社会里。你觉得自己好多年没有如此紧密地被与人这种动物捆在一起了。
有一个到过南极的记者写了一本书,你翻阅后不胜惊异,里面所写的所谓极地体验竟全是鸡毛蒜皮的琐事。现在你看到,住在这个站区里,平时的活动范围不出周围几百米,如果心性不足以独立自主,那么,生活内容就只能是刷油漆啦,清仓库啦,张三唱了个歌李四打了个喷嚏啦,诸如此类的琐事都获得了特别的意义。没有个人价值目标的人集合在一起,集体生活就会成为价值本身。
不少人说起南极来,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极其亲密视为一个优点。你承认,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帮助和合作至关重要。但是,对于你来说,超出这个限度,优点就变成了缺点。你跑到这天边来,当然不是为了把两个月的光阴耗在琐碎的人际关系上。
现在你有些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了。探险完全谈不上。旅游吗?太长久了,不像。度假和疗养吗?太热闹了,也不像。如果是旅游,完全可以把日程安排得紧凑一些,半个月足矣。如果是度假和疗养,就应该是轻松自由的。
当然,问题仍取决于心性。那么,你就随你的心性游离在热闹的人群之外吧,让你的魂只在上帝创造的自然中和你自己的思想中漫游。
12月16日 到风雪中去
天气转坏,刮了一天大风,还夹带着时小时大的雪。坐在桌前,看见雪如白色的粉末,不是降落,也不是飘扬,而是无休止地横扫过窗口。
据说在离长城站不远的地方,躺着一只垂死的老海豹。在我们这个世外社区中,这类消息便已是新闻,人们会争相传播。不过,由于无人亲见,所以实际上还只是一个传说。晚饭后,又是邵、何、我三人出门去寻访。当然,这只是借口,一出了门即忘掉,到风雪中去本身成了目的。
风真大,肯定超过八级,刮得人直不起腰。在这样的风中,不管天上落下的是雪花还是雪片,一律被吹成粉末,以水平方向横扫于天地之间,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我们翻过一座山头,登上另一座山头。离住地越远,越没有了安全感:假如风势再大,真可以把人卷走了;假如乳白天气降临,真回不了家了……我们站在山顶上,望着前面连绵的积雪山坡,都在犹豫。一会儿,何首先把脚插进雪中,我喊着制止他,他未理睬,接着邵也跟了过去。我知道这两个冒险家决心已定,决定不继续奉陪。大风使我有病的右眼锐痛,我必须保护我的眼睛。我退回到了第一个山头上一间废弃的小屋前,严密观察着他们的踪影。为了观察方便,我又回住地取来了望远镜。两个人影在雪野里越走越远,时隐时显。当然,最后终于折回,安全归来了。
我向他们分析道:“怀宏是把危险当功课,滨鸿是把危险当游戏。”
邵问我:“你呢,是把危险当危险吧?”
我坦然承认,并且说:“对于把危险当功课的人,把危险当危险是第一课。对于把危险当游戏的人,把危险当危险是第一条游戏规则。所以,你们都得虚心听我的教导。”
12月19日 阿德雷岛
天气格外好,阳光明媚,海面风平浪静。根据预报,今明两天都是这样的好天气。乘这个机会,站长安排队员们分批登阿德雷岛,人文组是首批。
阿德雷岛就在长城站对面,天天隔海相望。那里是企鹅的巢,据估计有六千对,我们迄今所看到的企鹅都来自那里,是偶尔登上此岸一游的客人。今天,我们终于要去它们的家,也做一做它们的客人了。
海里有一段砂石坡,退潮时,这段坡露出海面,形成一道连接乔治王岛和阿德雷岛的天然堤坝,可以步行往返。可是,这些天潮大,坡露不出来,只能乘橡皮艇前往。
我们在岛的后侧登岸,一上岸,立刻置身于漫山遍野的企鹅之中了。正是孵化时节,企鹅们安坐在一丛丛岩崖上,远看如山头上密密麻麻的草茎。令人惊奇的是,它们的粪便居然把这些岩崖都染成了粉红色,到处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气味。岸边的平坡上也有大群企鹅,这些企鹅比较爱站立和走动,想必不承担孵化的任务。仔细看,每一只正在孵化的企鹅屁股底下都有一小堆碎石,围成一个圆坑,那是产床。建造产床大约是丈夫们的工作,我看见一个丈夫在妻子的产床附近走来走去,不时叼回一块小石子,有时还从别家产床里偷回一块,放进自家的产床。
智利人在岛上建立了一个观察站,两名观察员始终跟随着我们,实际上是在监视,防备有人惊扰企鹅。按理说,这个岛并不属于智利,但我们尊重他们的环保使命,上岛前征得了他们的同意,上岛后也听从他们的安排。他们倒也礼尚往来,对我们比较友好。那座高崖上企鹅最为密集,一个观察员允许我们攀到崖顶的边缘,限定每次不超过四人,让我们就近观赏和拍照。我仿佛来到了一间大产房里,看见成百个企鹅母亲蹲在自己的产床上,其中许多已经孵出了自己的孩子,腹下钻出一只或两只小企鹅的脑袋或整个身子。一般情况下,每只企鹅有两个孩子,但也有人看见过三个。小企鹅大小不一,有的显然刚出壳,毛茸茸的还站不起来,有的已经羽毛甚丰,能够踮着足尖去和妈妈亲吻了。
告别企鹅,告别那两个智利人,踏上归途。我们是从东岸上岸的,现在要在西岸下海。看来,企鹅集中在岛的东半部,而从长城站望见的是西岸,难怪我们平时看不见岛上有企鹅聚集的迹象了。不过,西半部别有天地,连绵的缓坡,一大片白是积雪,一大片绿或黑是地衣和苔藓。这里的苔藓都连成片,而且密密厚厚的,不像我们在长城站一带看到的那样零散稀疏。举目四望,俨然一块绿洲。走在上面,如踩在松软的地毯上。有的黑苔藓地上长着绿地衣,像黑地毯上缀着绿花纹。一道清水在苔藓间流淌,把靠近的几处苔藓滋润得格外青翠,乍一看以为是青草,令人感觉到一种春意。翻过一个山坡,眼前出现一个小湖泊,一汪清水映着蓝天,嵌在白的雪山和绿的苔坡之间。走下苔坡,便是铺满碎石的岸,然后是海,海那边的冰盖、山峰和房屋。坐在岸边一块石头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看着静谧的海景,不知身在南极。
12月21日 攀登岛上第二峰
天阴,刮着风,后来又下起了小雪。何悄悄问我:“出去走走吗?”我犹豫:“风这么大,还出去?”可是,一会儿他还是来叫我了。我说,把滨鸿也叫上吧。他说,已经叫了。在坏天气,总是我们三人出去。
我们向南。有两个选择:去南海岸,或登山。天色灰蒙蒙,能见度低,到了海边也看不见什么,我们决定登山。这座山海拔150余米,是乔治王岛上的第二峰,离长城站不远,被中国人命名为山海关。海中那个岛叫鼓浪屿,后边那个湖叫西湖,诸如此类,可见思乡之心切,也可见想象力之贫乏。
到了半坡,风更大,直不起腰。脚下是积雪或碎石。风从东面吹来,眼看着东边黑压压的云在向我们逼近。漫天乌云,刚才露出的一小块青天已经消隐。
继续朝上爬。真正是爬,坡越来越陡,踩在脚下的碎石很容易滑落,必须手脚并用。
终于到了顶端。一只贼鸥立在最高处,飞出去,又飞回来。那里是它的窝。几尺见方的山顶还有两个废弃了的贼鸥窝,是凹下的碎石坑,里面的石头已被贼鸥的分泌物染成了褐色。我用碎石垒了一个纪念碑,在旁边躺下。一躺下,风就没了,被挡在了我背后的那块大石之外。
为了躲风,换了一个方向下山。举目四望,山丘起伏,到处积雪,一片白茫茫。我已不辨方向,但何始终胸有成竹地走在前面。平时常见他神情恍惚,想不到他会有这么好的方位感。
回到住地,雪下得更大了。回头看那座我们刚攀登过的山,山顶已隐在迷雾之中。
12月21日 岛上地球村
三天前的晚上,为了庆祝中国智利建交三十周年,长城站请智利站的人员来聚餐。今天晚上,智利站回请,申明规模对等,意味着有少数人不能出席。这对于我是正中下怀,我可以合法地逃避一次应酬了。
在地球上,若要体会一下地球村的滋味,应该来这个岛(乔治王岛)上。在岛上未被冰盖覆盖的地区内,分布着若干个国家的站。在这些站与站之间,没有国界,来往无须签证。据我不多几天所见,站与站之间的来往十分频繁。我们站上常有别站人员成群结队来吃饭,来得最多的是智利人和俄罗斯人。我们有时也去别站参加活动。到达的第二天,我们就去智利站参加了以色列大使在那里举办的一个宣传耶路撒冷的活动。曾经问智利站的一个军官,在这里是否感到寂寞,他笑了,说:比起在智利本土,这里热闹得多了。看来,外交活动是这里各站的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里原是无人地区,而现在,不同国家的人被派到这里,为了生存,也为了排遣寂寞,反而有了比别处更紧密的人际关系。
外交从来受利益的驱动,在这里也不例外,不过由于以非官方的形式出现,显得比较有人情味。譬如说,我们之所以和智利站、俄罗斯站最热乎,不仅因为他们是紧邻,更是出于自身生存的需要。智利是地球上的小国,在这个岛上却俨然大国,站上设施齐备,我们必须依靠他们的机场和邮局,否则与外界的交通和通信就会断绝。俄罗斯站有两辆破旧的装甲车,能在厚雪中行驶,我们时常借用,他们倒也有求必应,我们开玩笑说那是我们的公共汽车。
昨天下午,窗外突然马达声轰鸣,透过窗户看,是一架直升机降落到了站区的空地上。一架崭新的很漂亮的红色直升机。有一个人从机上下来,很快又回到机上,飞机离去了。我听见走廊上有说话声,原来人文学者们都聚在走廊的小窗口旁,拿着照相机、摄像机之类,正在兴奋地议论。那是乌拉圭站的直升机,来送一封信,内容是接受邀请,当天晚上来长城站吃饭。我笑了,说:我们真成了乡下人,外面一有动静,就兴奋得不行。
在这乔治王岛上,中国站的确是乡下。我们上一次智利站,恰如进一次城。我们看直升飞机,就像乡下人看火车。我们常常请别站的人吃饭,正是乡下人巴结城里亲戚的心态。
如果忽略周围的景物——那些天天看见的海、岛、雪、石头是很容易被忽略的,只成了不变的布景——那么,我真觉得自己是来到了一个闭塞的山村,因为闭塞,村民们便热衷于邻近村落之间的串门。我们开会也非常像村里的会议,无非是安排劳动和饮食起居。当生活的全部内容是日常生活本身之时,的确就是地道的村民生活了。
12月22日 周游三方海岸
为了对长城站的位置有一个基本概念,我根据资料做如下描述——
在南极大陆西北方,有一些岛屿被命名为南设得兰群岛,乔治王岛是其中的一座岛屿。乔治王岛总面积为1160平方公里,90%是被冰雪覆盖的地带,名为科林斯冰盖。该岛向西南方向伸展出一个细长的半岛,叫菲尔德斯半岛,是岛上唯一没有冰盖的地区,长城站就在菲尔德斯半岛的南端,紧靠着东海岸。
现在,我天天面对的就是东边的这一片海域。站在海边,朝左(北)望去,海岸呈弧形平缓延伸,与乔治王岛的主体部分连接,形成一个海湾,远远可以看见科林斯冰盖白晃晃的边缘。右(南)侧的海岸多参差的礁石,遮住了视线,如果乘橡皮艇进到海中,或者朝南走一段路,便可以看见隐在礁石背后的纳尔逊冰盖。实际上,纳尔逊是一个小岛,与我们的岛隔着一道狭窄的菲尔德斯海峡。正对着我们的岸,隔着两公里的海面,一座低矮的山峰横在海上,那是企鹅聚居的阿德雷岛。在它的右边,有一座小山岛离我们更近,被中国人命名为鼓浪屿。在右侧礁石岸和鼓浪屿之间,有一片宽阔的海面,那便是通往大海洋和南极大陆的门户了。
菲尔德斯半岛东西宽仅两公里有余。我们一直听说西海岸,今天,在一位向导带领下,我们去探个究竟。
从长城站出发,有一道山谷连接东西海岸,向导带我们走的就是这条直路。谷中有积雪,步行了一个小时。向导说:瞧,前面就是西海岸。我的感觉是,那宽阔的山谷向前伸展着,在边缘处突然断了,仿佛被切了一刀,变成了悬崖。站在岸边看,岸沿皆高深陡峭,远近有几座石崖凸入海中,也都平顶直边,如一块块精心削齐的巨石。更有一座方正的石峰硬是被搬离海岸,搁进了海里。海上突起形状各异的岩石,错落有致,布满海面,小者为礁,大者为岛。如果说平坦的海是和丽的,则这里多礁的海堪称奇丽了。
崖下传来兽叫声,如虎吼,偶尔如狗吠。那是海豹。探头看,一群海豹挤在一起,躺在一块岩石后。它们体积庞大,肤色棕红斑驳,向导说,那是象海豹。我们攀崖而下,走近它们,闻到一股奇臭。那懒相,那臭味,难怪人说像猪圈。有人点数,计23只。一群海豹不论多少只,其中只有一只是雄性,其余都是雌性,是那只雄海豹打败情敌得到的战利品。我们走近了,海豹们仍挤躺着不动,唯有一只抬起了头看我们,张开血红的嘴,像在打呵欠,它必是那个草头王了。
海滩上还有若干只独处的海豹。我们平时遇见的海豹多为独处,估计不是情窦未开的,便是情场失意的。还有一具鲸鱼的白色枯骨,头部朝大海,如一件抽象雕塑,宣说着无人知道的奥秘。
向导带着其余人从原路返回,又是我、何、邵三人留下,我们要另走一条路,尝试沿海边回去。这意味着要周游西、南、东三个方向的海岸。
一路走石攀崖,算得上惊险。西、南海岸皆嶙峋,多陡崖,少平滩。只要有容足之处,我们便硬着头皮,面壁屏气挪行,尽量不去看脚下的万丈深渊。也有无可容足的绝壁,就只好绝路知返,另觅一条路绕过去。我们尽量少绕道,事实上只绕了两回,过去后看到,都是凸入海里的岩岬。
历险的一大收获是自信心大增,发现了自己所不知的能力,胆子越来越大。探险是双重发现,既发现外部世界的新大陆,也发现自己身上的新大陆。在敢冒险的人眼里,世上很少有走不过去的路,一切常人视为畏途的地方,包括沙漠、天堑、冰盖,在他眼里都成了邀他一试身手的诱惑。冒险的每一次成功都成为一个新的鼓励,使他相信自己的能力远未穷尽,于是向外寻找新的目标,直至进军形形色色的世界之最之极,在内则逼近了生命的极限。
发这些议论,我是把一点儿小感触放大了。实在的愉快是沿途的观景。那一路的海域,始终是奇石林立,诡谲变幻。特别是在半岛西南和东南两个拐角处,大自然仿佛偏要把最奇伟的景色放在这个位置上,树一个标志。
有一阵,我们把方向弄错了,以为到了东海岸,其实并未离开南海岸。因为是极昼,天色仍亮,但时辰已是傍晚,心里便有些着急。翻过一丛山峦,又翻过一丛山峦,期待着眼前出现我们熟悉的东海域景物,却总是落空。下着雪,有时雪颇大,但气温比较高,雪落在石头上立即融化了。落在苔藓上也融化,不过不立即融化,每一朵都保持着雪花的原状,能保持好一会儿,晶体的形状清晰可辨。于是我看见,脚下那一大片褐色苔藓地上,缀满了一朵朵精致的小白花。我埋着头走路,忽然听见何在前面喊叫。我和邵都以为他看见了我们已经快到家的证据,其实不然。不过,他的喊叫情有可原。眼前出现的是一个怪石群,黑沉沉戳在那里,面目狰狞,鬼气逼人。穿过怪石群,又别是一个天地。左侧近岸的海面上,散布着几座小小的秀峰,峰壁有鲜黄色的斑驳苔藓,各峰排列得极具匠心,像放大了的盆景。当然,盆景的比喻并不贴切,在南极的海上,在海天的背景下,竟有如此纤美的景致,似江南又非江南可比,是出乎我的意表和言表的。右侧远处有一岛,与石岸如二山对峙,其间海面开阔,纳尔逊冰盖浮在天边。邵说:像天堂。一言刚落,漫天乌云散开,露出一长条蓝天,一片阳光投照在海面上。紧接着的发现是,岸上那座山坡是我们一周前散步时曾经登临过的,我们真的快到家了。再次登临这座山坡,坡上厚厚的积雪融化已尽。
从上午9时半,到晚上9时半,走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有点儿累,但收获巨大,那被我们用自己的足丈量过的三方海岸都已经属于我们。
12月23日 你愿做一只企鹅
中午,韩国人来吃饭。晚上,俄罗斯人来吃饭,接着是晚会、卡拉OK、跳舞。每逢这种场合,记者便架起机器,一本正经地拍摄,从头拍到尾。你心想,这就是他们的南极报道了。
这没有什么可诧异的,因为,在都市也罢,在南极也罢,每个人总是按自己的秉性生活。
你还不太清楚你在这里能做什么。但是,你知道你不要做什么。
现在,对于这些无休止的国际联欢或同胞联欢,你一概不参加。你默默地吃完你的饭,默默地离去。你不怕别人说你一个外人,因为你的确是一个外人。
你也不接受采访,不论是来自国内的,还是来自身边的。你不写任何新闻稿。你自己没有新闻,你在周围的热闹中也没有发现新闻。
至于说这个岛上,当然,风景很美,但这不是新闻。企鹅在海岸上栖息,它不把自己和大海当作新闻。你喜欢和企鹅在一起,你自己也愿意做一只企鹅。
12月25日 天空下的劳动
一群中国人在用镐和铲清除路上的冰雪,你也在其中。拿镐的人先把冻结的冰雪打碎,然后持铲的人把碎块清走。你有时候抡镐,有时候挥铲。这条路是连接长城站和智利站的通道。今天是圣诞节。有人开玩笑说:洋人过圣诞节,我们过劳动节。还有人开玩笑说:回到了保尔的年代。你抬头看着向远处伸展的荒野和天空,有一种久违了的熟悉心情回到了你的心中。
那是三十二年前,你刚刚大学毕业,根据“最高指示”,必须到工农兵中去接受再教育。你到了洞庭湖中的一个农场。在渺茫湖水的包围下,靠人工筑堤拦湖造出了一大片田地,你们就在这片田地上挖渠和种植。那时候,没有人告诉你们,再教育何时可以结束,农场的日子望不到头。你记得,在劳动的间隙,你常常看着天边发怔,每天最盼望的就是黄昏降临,落日和晚霞把天边染红。站在堤上看,天和水绚烂成一片,那一刻真是美啊,为你一日的寂寞生活提供了全部寄托和理由。
从那湖中孤岛到这海中孤岛,三十二年如梦,你在梦中变老。现在,在你心中苏醒的是你的许多个寂寞的青春日子。你不禁设想,如果那个时代延续至今,你的生活经历会多么单调,不过你肯定有更多的机会看着天边发怔。那个时代终于结束了,你渐渐变成一个忙人,你的生活增添了许多内容,却没有了晚霞。真的,你有多久没有看见晚霞了啊。在世界各地的孤岛和广漠上,在晴朗的黄昏里,晚霞依然染红天边,可是那一个个美丽的时刻不再属于你,在你的忙碌的日子里不再有它们的位置。当然,你丝毫不想回到再教育的时代去,即使像现在这样,你又进入了一种必须参加各种集体活动的境地,这种情形已经使你感到意外。你只是触景生情,因为多少年前在天空下劳动的场景又重现眼前,而平添了一点儿岁月易逝的伤感罢了。
12月27日 参观智利站
上午,参观智利站。其实,我已到这里来过两次,别的人肯定来过更多。我愿意来这里,是因为可以打投币电话,听一听亲人的声音。今天也是这样。至于看站上的这些房子,看房子里悬挂的纪念品,我并不觉得有兴趣。
智利本土离乔治王岛很近,在智利出版的地图上,这个岛被划做智利领土。因为地理位置的近便,智利站是岛上规模最大的站,由一个机场、一个民用空军基地和一个南极研究所组成。两名军人带我们参观站上附设的银行、邮局、小学等设施,以及一个十分宽敞的体育馆,一座某富翁捐助的蓝色小教堂。有十几栋独门独居的白色房子,是为带家属的军官准备的。研究所只是一座小屋,不属于基地,在中、智两站的热烈友好来往中,我从未看见过这个研究所的人出现。
下午,又要参观俄罗斯站,我不去了。我到过那里一回,看见会议室和站长办公室里都铺着木地板,墙上衬着木内壁,显得美观舒适。俄国人别林斯高津是南极的发现者,俄罗斯站即以他命名,他的木刻头像随处可见,是南极探险史上俄国人引以自豪的一页。这个站建于1984年,依靠强大国力也曾经兴旺过,但现在已显衰落迹象,人员甚少,屋外堆积着废钢铁。
邵回来后告诉我,她走进那里的医务室,看见房间里有两个书架,摆满了医学书和文学书,桌上一本打开的书是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医生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和她谈起书,眼中顿时泪光闪闪。我们都想起我们站里恰成对照的例子,不免一同感慨了一番。
12月28日 南极事业与人类情怀
南极是一块开放的土地。从理论上说,任何国家、任何民间组织甚至任何个人都有权来这里圈一个地方,建立一个家园。南极条约订立之前,在这里建站的国家往往不同程度地提出了领土权利的要求。在靠近南美洲的西南极,阿根廷和智利的领土权之争最为激烈。阿根廷把西经25°至68°34’的区域宣布为阿根廷的领土,智利则把西经53°至90°之间的扇形区域宣布为智利的领土。直到现在,智利所出版的地图仍把乔治王岛划入其领土范围。他们让军官带家属住在岛上,鼓励女人在岛上生孩子,似乎是要用这个办法来制造在南极出生的土著居民。事实上,据我所见,岛上多数站已经不从事科学考察活动,基本上是在守摊子,明显含有占地盘的意图。
在南极事业上,我最欣赏的是个人勇气和人类情怀。我非常钦佩自库克以来的一系列南极探险先行者,然而,当他们中有人把自己的国旗插在新发现的土地上,宣布领土归属权之时,我便感到悲哀,仿佛看见一个英雄在最后一刻摆出了一个丑陋的姿势。地球早已被分割成一个个国家,南极洲是仅剩的一块不属于任何国家的土地,也许人类大同的曙光将从这里升起,不该再让它沦为国家利益的战场。
乔治王岛上的俄罗斯站是以别林斯高津的名字命名的,我当然能理解由此所显示的民族自豪感。但是,南极大陆上那个世界最大的考察站是美国人所建,却用最早到达南极点的一个挪威人和一个英国人命名,称为阿蒙森—史考特站。我更欣赏由此所表现的超越民族的世界胸怀。
1961年生效的《南极条约》规定,南极只能用于和平目的,任何国家以前所主张的在南极洲的领土主权的要求均予冻结,并且不得提出新的要求。我十分赞赏这一规定,并且衷心盼望有朝一日解冻之时,人们会惊喜地发现那被冻结之物已不知去向。
12月29日 一天的风景
从早晨起,便是晴空万里。来这个岛上后,第一回看见天穹通体蔚蓝,只在天际有少许云彩。大海也格外蓝,波澜不惊,景物异常清晰,海湾对岸的山峰和山脚下的房屋一览无遗。
下午,去海边散步。一只洁白的黑背鸥悠闲地浮在海面上。一只黑色的小海豹懒洋洋地躺在岸上的积雪中。一块礁石上站着五只企鹅,那礁石的顶是一个平面,像一个小小的舞台,而企鹅们便排着整齐的队形,仿佛按照着我听不见的旋律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一会儿转圈,恰似在表演舞蹈。我看呆了。它们表演了很久,最后,表演结束,便一个个依次走下舞台,消失在舞台后面的大海里了。
我走到菲尔德斯半岛东南角,停留在那儿,站在岩崖上看如画的风景。真正如画一般,海和天的蓝,浪和雪的白,礁石上苔藓的黄,都像是原色,那么纯,那么鲜。因为空气纯净,一直比较遥远的冰盖现在好像近在眼前,边缘的截面洁白里透着碧绿。
走下岩崖,选择合适的角度,我开始拍摄。这时候,我遭到了燕鸥的攻击。我曾在札记里嘲笑过这种小不点儿的鸟,说它们焦躁不安,总是满天乱飞尖叫,哪里比得上黑背鸥的安闲风度。它们仿佛听到了我的不恭之言,现在来向我报复。我已经观察到,这种小鸟喜欢追人并且向人俯冲,但我未尝真的被它们攻击过。今天不一样了,它们像许多支箭在我的头顶上射来射去,不断地有一只俯冲下来,狠狠啄我的头顶一下,然后迅速飞开。它们袭击的频率越来越快,啄得越来越狠。其中有一只好像尤其恨我,连续袭击多次。我不得不朝山坡撤退,因为我估计,如果我靠近山壁,它们再俯冲就会撞岩,必定停止攻击。事实也果真如此。我一共被它们啄了十多次,其后头顶一直隐隐作痛,仔细摸知道是啄出了伤口。
惊魂甫定,抬头看,不知何时天空已布满乌云。千真万确,至多十分钟前还是晴空万里,乌云不可能是从别处飘来的,只能是在很短时间内就地凝聚而成。于是往回走,又大约十分钟,下起了小雪,刮起了风。不一会儿,便完全是风雪交加了。早知道这里气候变化无常,果然名不虚传。
半夜2时30分,尚未入睡,发现窗口透进红光。拉开厚窗帘看,太阳正要从东南方的山峰后面升起,已经露出一点儿边缘,那里的云霞一片鲜红。我立即起床,拿着相机出去。户外已经很亮堂了,比平时这个时间更接近于白昼。天空晴朗,有一些灰色的云彩如大泼墨一样画在天上,靠近东南方便渐渐转变成红色。太阳已经离开山峰,在云霞背后越来越耀眼。大海是青灰色的,对我这个夜游人视若不见,漠然地摇着它的波浪。岸上水塘里的贼鸥也仿佛在安眠,偶尔有一只拍动一下翅膀。我忽然明白,虽然太阳出来了,天好像亮了,但这只是假象,现在仍是深夜。于是,我回屋里睡觉了。
12月31日 迎接新千年的方式
为了突出在南极迎接新千年的意义,应该组织一些特别的活动。最后的方案和实际过程是这样的——
中午12时,亦即北京时间午夜12时,升国旗并集体合影。在此之前,每人依次登上一小截雪坡,去敲一下那口挂在屋檐下的钟,二十一人共敲二十一下,表示迎接二十一世纪。然后是拔河赛。午饭后,举行娱乐活动,包括抓阄交换礼物、猜照片、接力赛跑、南极知识答题等节目。午夜12时,升队旗。
有一个人没有参加任何活动,他是何怀宏。前些天,有关人士得知我对这里的热闹表示厌烦,便做出一个安排。哲学家需要体验孤独?好吧,你和何两人去油罐后的那间避难所里住四十八个小时吧,在此期间不准朝长城站的方向走动。我觉得这是一个可笑的安排,未予理会。我要的是不参加集体活动的自由,而不是四十八个小时的——借用唐对此事的形容——禁闭。没想到的是,何悄悄接受了这个建议,只是把实施时间推迟到了新年期间。前天散步时,我和邵一起帮他把食品——仅是少许饼干、罐头和矿泉水——及用具搬到避难所里,情形已经了然。这个避难所是一只小集装箱,里面没有窗户,黑洞洞的,全部装备是一块架起的窄木板,仅可躺一人。门已坏,完全挡不了风,因为曾经飘进雪,地是湿的。昨天中午他去住了,晚上变天,刮了一夜大风,他只有一个睡袋,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对于何的这个举动,人们窃窃私语。许多人是在暗笑,有人公开说了出来,说他是傻瓜。也有人觉得他占了风光,因为唯他一人真正是用特别的方式迎接二十一世纪的。我只羡慕他借此躲开了节日的喧闹。但是,让我这么做,我仍不愿意。我喜欢安静,但不喜欢苦行。在我看来,如果不是因为躲不掉的险难,一个人就不应该故意受冻挨饿。我不觉得孤独和冻馁是好的搭配,在冻馁的时候,我会被身体的痛苦控制住,没有力量再去欣赏大自然中和我自己灵魂中的风景了。总之,孤岛独居是美好的体验,但是,我希望那屋子是比较暖和的,那食品的储备是比较充分的。
我既不能融进集体的热闹,也不能享受离群的孤独,终于用十分平庸的姿态迎来了记者们津津乐道的新千年。让我坦白吧,在新千年之夜,我对自己的奖励是用笔记本电脑看了两部VCD。
1月1日 雪中冬泳
新世纪的第一天。我睡了一个好觉,醒来后精神很好,看见窗外的天气也很好。虽然天空是淡灰色的,像是均匀地布满薄云,但云后面的太阳仍很耀眼,天地仍很明亮。可是,午后天气就变了,走出屋子,发现在下雪,四周已是一片白色。雪花很大很密,风不大,很大很密的雪花就在眼前悠悠地飘扬,把别的景物遮挡得一片朦胧。岛上经常下雪,但难得遇见这样的圣诞卡上的瑞雪。我对自己说,下午的天气比上午更好。
我在雪中行走,仿佛置身在一个白色的梦中。万物都变成了白色,甚至包括海上的礁石和峰岚。还有若干人也在我的前面或后面行走,我听他们说着冬泳。他们到了一块海滩便停住了脚步。那里,停着一辆装甲车、一辆卡车、一辆吉普。离岸稍远的一块大石后面,有一群俄罗斯人和德国人正聚在一起联欢,他们站着,一边听音乐一边烧烤。志愿冬泳的人就是来找他们的,因为听说他们也要冬泳。但是,这些洋人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中,丝毫没有下水的意思。于是,我们的志愿者们也犹豫了起来。看起来,这里的确不是一个合适冬泳的地点,近岸的海水太浅,水底是扎脚的石头,游泳前先要艰难地蹚一段水,延长了受冻的时间。
他们犹豫得太久了。我离开他们,开始往回走。走了一截路,邵在那边叫我。我折回去,发现已经有人下水了,她也在准备下。刚才有一个俄罗斯人裸泳了,这件事被大家热烈地谈论着。一共有四个中国人下水,包括邵,她是唯一下水的女子。大雪飞扬中,她的穿着泳装的修长的背影朝海里走去,步态从容,姿势优美。她开始游了,不像其他人那样与岸平行地游,而是向远处游去,游得最远。岸上的人担心了,有人在大声叫喊。这时候,那个刚才裸游的俄罗斯人飞快脱衣下水,朝她追去。我们看见,这回他不是裸体,保留了裤衩。可是邵不知道,当他靠近她时,她使劲挥手驱赶他。他们游回来了,到了浅水里,两人都站了起来。这时她才看清了他不是一个暴徒,而是一个骑士,于是潇洒地把手伸给他,和他手搀手一起凯旋。到了岸上,人们立刻忙碌起来,纷纷帮她擦身穿衣,当真把她当作一个凯旋的女英雄来迎接。
1月2日 参观韩国站
天气晴朗,韩国站出动两只机动橡皮艇,接我们去参观和做客。
长城站和韩国站分别建在一个海湾的两岸,隔海遥遥相望。距离的确遥远,仅在天气好的时候,可以隐约看见他们的房屋。今天,橡皮艇载着我们横渡,我们才一睹海湾的全貌。到了海湾中央,真是海阔天空,全部海岸像一条用冰雪和岩石连缀成的飘带,远远地系在天边,把天空和大海隔开。这飘带弯成一个U字形,开口处是海平线,海平线上密布着大小不等的冰山。
我乘的这只艇的司机是一个沉默的中年人,模样与我印象中的朝鲜船夫完全吻合。他始终一声不吭,只顾驾舟朝目标匀速行进。另一只艇就不同了,那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驾舟一会儿快驶如在兜风,一会儿拐向冰盖和冰山,流连其旁,让乘者照相。这不同的驾驶风格,鲜明地显示了驾驶者的不同性格。一定是受了触动,看见最后一座较大的冰山,我们的船夫也终于把船靠过去了。由于天气暖和,冰山一路融化,都已不大,并且在漂流中被海浪冲刷得孔洞密布,枝杈繁多,形状毫无规则了。图片上常见的方正的大冰山,是一座也没有看到。
上了岸,岸边散着许多从大洋漂来的冰块。回头看,比起长城站一带来,这里的海面辽阔得多,景物也更多样,科林斯冰盖和纳尔逊冰盖一并收在眼中。这也许是因为,韩国站的位置已经靠近海湾的开口处。
午餐相当可口,有新鲜的生鱼片和牡蛎肉。而且用餐环境卫生,文明,毫不喧哗。听说那天我们的人在智利站做客,晚餐也是丰盛而精致。我不禁诧异,我们最引以自豪的是请人吃饭,坚定地相信中国饭菜是南极一宝,人家都争着要来享用,而事实上,相比之下,我们的伙食逊色得多。
参观他们的科研栋,更令人惭愧。一进门,墙上贴着项目的一览表。各个房间里,整齐地安放着电脑、仪器、实验装置、文献资料。三名科学家,带着若干名研究生,都在自己的岗位上专心致志地工作着。人家的确是在干着正事。据说由于经费的原因,中国南极科考基地已经完全转移到中山站,长城站只成了一个“窗口”,即一个供人参观的场所。我不禁诧异,我们的这个“窗口”究竟展示什么,让人参观什么?因为站上的全部装备和站上人员的全部工作都只是服务于站上人员自身的日常生活。我很想向有关部门建议,不如干脆把它建成一个旅游接待站,开辟国内的南极旅游航线,不但名正言顺,而且可以为国家增加收入,岂不两全其美。
韩国站附近也有一个企鹅聚居的地方,他们在那里设有观察点。沿海岸朝大洋的方向走,爬上一个雪坡,眼前便是一座座岩峦,每一座上都有密集的企鹅。岩峦衬着海的背景,今天海水格外蓝,企鹅们像是在海边城堡上玩守城游戏的一群群孩子。当然,事实上它们中有妈妈和爸爸,有孩子。小企鹅的生长节奏很不一致,许多已经长大,个儿和黑羽毛的黑快赶上妈妈,有些仍然幼小,毛茸茸淡灰色。企鹅大约也有心理断奶的问题,长大了的仍然朝妈妈肚子下钻,妈妈便躲开。有一位妈妈的腹下没有小企鹅,却有一只洁白完好的蛋,她心里一定很着急。妈妈们常常带领孩子们昂首朝天大叫,想必是一种技能的传授。这里的企鹅多为境图,但有一块地方聚居着帽带。在阿德雷岛上,我们没有看见帽带的聚居地。帽带常常朝前探着画了脸谱的脑袋,急匆匆赶路,那模样很可笑,被某君讥为傻帽。
韩国站站长来电话,说预报一个小时后天气恶化,让我们立即返回。果然,我们的橡皮艇刚离岸,就下雪了。雪越下越大,海上一片迷茫。但是,友好的韩国朋友发现一座冰山上有两只海豹,仍然体贴地让我们靠近照相。
1月5日 访捷克站
访纳尔逊岛上的捷克站。
开橡皮艇去,行驶二十分钟左右。天气很好,海上风和日丽,碧波万顷。不时看见,有小动物三五成群,在碧波中作鲤鱼之跃。它们排着队,整齐地一跃又一跃,仿佛在跳水上芭蕾。是企鹅,因为拱着黑亮的背跃出,乍一看外形也像是大鲤鱼。
海上有一座冰山,是我们迄今所见体积最大、造型最美的,像一座现代艺术建筑,有人喻为悉尼歌剧院。在艇上看,它好像是和背后的冰盖靠在一起的。上岸后发现,其实是分开的,其间隔着很宽的海面。选择一个合适的角度,以礁石上的企鹅为前景,以海上冰山为背景,拍摄了一些照片,相信其中会有佳作。这座大冰山在慢慢移动和融化,它的身后拖着一长列碎冰块,隔一些时辰看,它的形状也有了改变。(注:捷克人后来告诉我们,一天后,他们亲眼看见这座冰山在一瞬间里爆裂成了碎块。)
捷克站是两三间小木屋,漆成黑黄二色,坐落在一个面临大海的山凹里。一间小木屋的屋顶后竖着一座三叶片的风扇,那是一台小型风力发电机,供取暖和炊事之用。建站位置选得非常好,避风,站在屋前看海,海装在一只大碗里。
小木屋里顿时热闹起来。葛用英语与白发苍苍的老站长交谈,邵用塞尔维亚语与那个七岁的小女孩交谈,两种语言交织成一片。
老站长原是一个登山教练员,喜探险,曾四上珠穆朗玛峰,横穿格陵兰岛。东欧解体后,获得一批房屋遗产,便投资建立了这个生存极限体验中心,十几年来已有七十多人参加。志愿者包括捷克公民、在国外的捷克侨民以及外国人,视经济状况而自费、补贴或免费。该中心纯属民办,不接受政府经费,但接受公司和个人捐助。八年前两名捷克人渡海丧生,是该中心历史上伤心的一页,他用这个事例强调,探险的第一原则是要有所畏惧。七岁小女孩来这里接受生存极限训练,则是他的得意的一笔,他认为他以此证明了人类可以在南极正常生存。
此刻,这个他引以自豪的证据就坐在一张小桌前,邵紧挨着她坐,仔细地询问她每天的日程,两人一起在纸上写着。小女孩只会捷克语,理解塞语颇困难,但邵就有本事把谈话进行得十分热烈。交谈的结果显示,小女孩每天和大人一样,起得很晚,只吃两顿饭,下海游泳,捡垃圾,等等。和小女孩的爸爸核对,邵大笑,因为小女孩把所有的时间都说错了。小女孩带我们去看她的住处,一进屋,立刻从床上抱起一个玩具绒毛动物,搂在怀里,露出了由衷的笑容。这证明了她仍然是一个孩子,喜欢玩具胜过喜欢生存极限训练。
捷克站附近有中国设的避难所,老站长带我们去,从屋后翻过一个山坡就到了。一只特制的宽敞的大集装箱,里面有三张双层床,被褥齐全。桌上有一些中国杂志,都是1987年的,估计这个避难所是在那一年设立的。一个本子上的签名表明,最近一次有人进入是在1997年。紧挨着作为居室的大集装箱,有一只小集装箱与之相连,是厨房。
四周的景色才不同寻常呢。积雪的坡、陡峭的巨岩和白得耀眼的冰盖一角,构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天地。朝海的方向,在冰盖和巨岩之间,海水从一个窄口流进,形成一个平静的小湖。岸和湖底皆是黑泥沙,近岸处的水上浮满了小冰块,陆上也堆积着小冰块,给小湖镶了一条晶莹的边,有几只企鹅在其上走动。冰盖近在眼前,垂直的截面雪白透着碧绿,像一道墙直插湖底。我站在湖边,被这景色的奇丽惊住了。
我一直在梦想一个地方,离长城站远一些,但是有合适的居住条件,有美丽的风景,我自己或者与少数志同道合者一起住一些天。眼前就是这样的地方,而且景色之美和条件之好远远超出我的期望,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我立即向也来捷克站参观的我们的站长提出申请,却未获批准。不过,他答应另行安排一次,让人文学者们住一下这里的避难所。
翻越雪坡往回走,我不断回头去看那冰盖下的小湖,心里真正是依依惜别之情。
1月8日 极昼日出
昨天晚上9时30分,晴空无云,一轮淡淡的月影印在天上。天色还亮,太阳将落未落,余晖把海那边的雪山一角照得异常耀眼。不一会儿,太阳落了,天色和山峰都暗了下来,月影便亮了起来,显现为一轮名副其实的皓月,像一面金色的镜子。我走到海边,岸上站着几只企鹅,我在它们前面悄悄趴下,让月亮悬到它们的上方,把月下企鹅摄进了镜头。
来岛上后,第一回看到这么好的月亮。预报说,天气将继续晴朗,我决定不睡觉等候日出。
现在是南极的极昼,午夜时分天色最暗。但是,在晴朗的日子,东方的天边这时已经开始透出曙光,渐渐把云彩染红,把天空照亮。这个过程一直延续到日出,在日出之前,天空已经相当明亮了。极昼的太阳是一个勤勉的国王,他回到寝宫匆匆打一个瞌睡,就又急忙赶来上朝。
凌晨2时,我沿海边朝东南走去,踏着碎石和苔藓,穿过那些阻挡视线的山头和礁石,来到宽旷处。仍是海边,浪花在礁石之间飞卷,但东方的海面是敞开的,海平线连着冰盖,天空抹着亮丽的红晕。2时半,太阳从冰盖后跃起,它的光亮已经十分强烈,看上去仿佛把冰盖顶烧出了一个缺口,而天边的红晕反而在这强光中消退了。海面上,那些礁石和波浪的一侧边缘都被旭日照亮,大海点燃了千万支蜡烛,向早朝的国王致敬。十只企鹅站在海边,它们似乎也在等候日出,这时都面向朝阳,胸脯的白羽毛镀了金一般鲜亮,像是戴上了金围兜。在一切庄严的场合,你都会遇到企鹅,使你感到它们才是岛上的主人。万籁俱寂,只有海涛击岸的声音。太阳上升得很快,一眨眼已是阳光普照的景象了。我看一看手表,是凌晨3时10分。
1月13日 把最想做的事放在第一
“国际”钓鱼赛是阿正预先设计的一个节目,今天下午进行。来了一些俄国人、智利人和韩国人。反正无事可做,我也去做了一会儿观众。
比赛在离长城站不远的海边举行。在我的想象中,我应该看见一排人站在岸上,把钓竿伸向海里。但是,实际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情景。这一片海滩上大石成堆,但见参赛者一人蹲在一块石头上,脸朝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低着头,那姿势一点儿不像在钓鱼。看见许多人用这姿势蹲成一片,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原来,人们钓的是一种大头鱼,有人称作傻鱼,海水退潮之后,滞留在滩上的石头之间,钓者无须用钓竿,只要把带钩和饵的线直接放进水里,鱼就会上钩。这是俄国人传授的经验,他们最善钓,因为穷,常来这一带的海滩用这种方法钓鱼,以补充食物的不足。今天他们是毋庸置疑的冠军。也有人大约不相信他们的经验,仍是站在岸边,举着钓竿,像模像样地钓,结果真的是一无所获。
晚上,与邵、何聊天。我说,回北京后,我要尽快把必须做的事了结,然后腾出时间做我最想做的事。
“什么是你最想做的事?”邵问。
“写那样一部作品,完成之后,我这一生即使不再写别的作品,也没有大的遗憾了。”
“那是什么样的作品?是不是学术的?”何问。
“不会,一定是文学的。”邵自信地代我回答。
我首肯,说:“应该是文学的,但比较自由,可以容纳各种形式。”
“把你那些情感的和思想的孤儿都收在里面。”邵说。
“对,给它们一个家。”
“啊,太好了!想一想都让人激动。”她不停地叹息,有一种神往的表情。一会儿,她说:“我认为你应该马上开始做这件事,把别的事都放到一边,耽误了什么都没关系,这本书写出来了,上帝都会原谅你的。永远要把你最想做的事放在第一。”
“你说得对。以前我老想,先把那些不太重要的事做掉,就可以专心做最重要的事了。后来我就发现,永远有新的不太重要的事插进来,所以永远不会有做最重要的事的那一天。”
“有时候可能是觉得准备还不充分。”何插话。
“什么是准备?你开始了,你就在做准备了。”邵反驳。
“对,只有开始了,准备也才能真正开始。”我赞同。
“你在这里就开始吧,这多好,南极对你就真正有意义了。”她说。
已过午夜12时,他们走了。我躺到床上,想:和邵交谈是十分愉快的,她有阳光一样明朗的性格,悟性也好,会激励人。她未必很有深度,但是她对你的思考和创造满怀兴趣,努力追随你的思路,当她有所领悟时,便由衷地赞叹。
我一直想写一部大书,一部能够把我一生最重要的体验和思想都容纳在内的作品,这个计划久已盘旋在心,却因种种干扰而不能开始。它应该是我的精神创作王国里的君王,原来我是想耐心地把杂色人等——我的其他工作项目——打发完了以后,替它的宫殿清了堂,再请它登位,而现在,我要让它立即升堂,它在宝座上一坐,杂色人等岂不就自然而然都回避了?我的精力岂不也应该用来伺候我的君王,而不是永无止境地与杂色人等周旋?好了,真理是这么明了,我就行动吧。
1月14日 南极无新闻
南极无新闻——这不是我到了南极之后的新发现,而是我来这里之前就有的一个坚定认识。人文学者南极行——这算得上是一个新闻,几个人文学者有组织地到南极走一趟,这毕竟是一件新鲜事。但是,仅止于此,这个行动一旦付诸实现,新闻也就随之结束。
在南极发生的事情,只有两类可以成为新闻。一是探险,即走无人走过的路线,到达无人到达过的地区。自从九十年前南极点被一个挪威人和一个英国人征服以后,这方面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当然,在南极洲还有面积辽阔的冰盖,其下布满看不见的深渊,我们可以去尽情冒险一番,拿生命赌一赌运气。但是,我不觉得这样做是理智的。对于我们来说,在向导带领下走一段安全的路线,对冰盖有一个感性印象,也就足够了,而这就不成其为探险,最多能算比较刺激的旅游。另一是在科学考察上做出重大成果,我们与这一类新闻当然更加无缘了。
不错,我们是人文学者,在南极应该有与探险家、科学家不同的体验。可是,体验能成为新闻吗?依我之见,在远离新闻的地方,才会有真正的体验。如果你只是用记者的眼光在这里寻找新闻,你所找到的就只能是一些暂居这里的人之间的琐事,而对南极本身却视而不见。可是,倘若你能独自静静面对南极的千古自然,那么,这大海和岛屿,这企鹅和海豹,就都会用默契的语言与你交谈。
今天下午,一只年老的象海豹爬上了我们站区的海岸,岸边有一张不知谁扔弃的旧床垫,它就躺在那张垫子上。这个消息很快传开了,成了站上的一个新闻。不一会儿,人们把这只老海豹围住了,十几架照相机和摄像机对准着它。它不安地扭动笨重的身体,时而抬起头,睁大那双仿佛带血丝的红眼睛看大家,眼中含着困惑的神情。终于,它掉转身体,吃力而又坚决地朝海拱行,扑进海里,游走了。我知道,它拒绝成为新闻。我仿佛听见它也向这些把它当作新闻的人们甩下了这句话——南极无新闻。
1月15日 海边小景
晚上8时的海边。天空布满灰色的乌云,很厚,但很均匀,像是用淡墨耐心地抹了一层又一层,才抹出了这效果。下午的时候,我看见这些乌云密集在天顶,是一块黑色的圆盖,现在已经弥散开了。只有天边还是亮的,层叠的山峰绵亘在这亮的背景前,没有雪的山是黑色的,有残雪的山黑白斑驳,一律轮廓分明。在岸与天边的山峰之间,青灰色的大海平静地流淌。举目四望,天地间的景色像一幅工笔水墨画。我的脚旁停着两只贼鸥,不远处有几只企鹅。空中传来轰鸣声,一架大力神飞机在云层下越过大海飞向远方。天下着小雨,雨滴渐渐变大。这是我们来后第一次下雨,而不再是下雪,天气真的暖和了。
现在,我每天就是这样过的:白天关门读书和写作,傍晚时分,到海边走走,对着海发一会儿怔,日子倒也清净。
1月17日 正常的心情
某报约我们六个学者每人写一篇短稿,谈谈即将在南极过春节的心情。下面就是我的稿子,至于是否合乎要求,能否刊出,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将要在南极过春节,这是我事先就知道的,但不是我所盼望的。对于过节,我的想法很平常,认为最好的方式就是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只要是在一起,怎么过都好。自古以来,中国人最怕的是佳节不能团圆,天各一方,那时节,游子在外倍思亲,怨妇在家倍冷清,怎生了得。人间种种节日,来源各异,却都指向一个目标,就是让亲人团聚。人们平时在社会上为名利忙碌,开足马力,六亲不认,节日是一个制动器,迫使人们把车刹住,回到家里,重温人间真情的价值。
不过,还是让我回到现实中来吧。现在,我必须在南极的这个岛上过春节,这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那么,我就说一说面对这个事实的心情吧。第一就是想家。我相信别人也和我一样,你不能说在南极就不想家,相反,正因为在孤岛上与世隔绝,生活单调,想家的心情应该是更强烈。第二是不想给在南极过春节这个事实安上一个特殊的意义。我们会怎么过年呢?无非是像所有在偏僻地方聚居的人们一样,想方设法热闹一番罢了。你不能说在南极的热闹就与众不同,具有什么非凡的意义。总之,我只是想表明,即使在南极,我仍然是一个正常人,拥有的只是正常的心情而已。
1月18日 在纳尔逊岛上
纳尔逊岛是乔治王岛东南方的一个小岛,岛上有一个小小的捷克站,住着三四个捷克人。前些天,我们曾去访问他们,意外地发现岛上还有一个中国避难所,居住条件尚可,周围风景极佳。今天天气晴朗,经站长同意,我们去那里住一夜。
上午,橡皮艇把我们送到岛上。看着小艇离岸,我们都有一种自由了的感觉。
立刻开始安家。收拾屋子。把十多年未用的被褥拿出来,晾在石头上。何搬来几块石头,在屋外搭了个小灶。我和邵在滩上挑选一个地方,是融雪水流的交汇处,在那里挖了一口小井。劈柴、生火、煮面。开饭了,都觉得这面特别好吃,其实只放了些盐和方便面调料。
饭后,我们把被褥铺在石滩上,或躺或坐,身心都十分放松。我们为这个临时的家自豪。你看,冰盖拔海而起,如同一面用太古时代的材料建成的墙,谁家的客厅有如此辉煌的墙壁?悬崖高耸海上,如同一座空中的阳台,谁家的阳台有如此壮阔的景致?屋前有海湾,是我们家的游泳池。屋后有苔藓,是我们家的绿草地。一只贼鸥在我们周围走动,像自家养的母鸡。岸边的企鹅不时地叫几声,很像鹅鸭在叫。它们都是我们的家禽。在说了这些比喻后,我不禁自嘲:把这般大景观都往小日子上拉,毕竟是凡人呀。
上回匆匆到这里,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的景色。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最恰当的就是“奇丽”。
实际上,这里是纳尔逊岛的一个小海湾。不过,我是今天才看明白的。上回来,我们是先到捷克站,然后翻过一道山梁到了这里。当时,站在岸上看,出海口好像很窄,眼前这个风平浪静的小海湾就像一个小湖。今天,我们的船直接驶进这个海湾,才发现出海口并不窄,它其实是像别的海湾一样敞开的。
可是,一旦置身岸上,错觉又恢复了。我喜欢这种相对封闭的景致,因为富有整体感。背后是碎石山坡,有些地方积着雪,有些地方雪已融化。这山坡呈月牙形向两端延伸,左端连着起伏的石峰,右端连着一座方正的石头悬崖,悬崖背后是另一座双峰悬崖,那座悬崖便与冰盖紧密相邻。在视觉上,如果平坦的岸是底边,那么,以悬崖和冰盖为一条边,以起伏的石峰为另一条边,恰好把海湾的这一角圈成了一个三角形的湖。
这景色是秀丽的,壮阔奔腾的大海被阻隔在外面了,这里只有静谧的湖光山色。这景色又是奇特的,黑色的悬崖紧连着白色的冰盖,在湖中拔起的竟是这样一堵宏伟的墙。
坐在石滩上,看海,看冰盖。不断听见轰隆声,像雷,像炮。那是冰盖在爆裂。有时候,随着这轰隆声,可以看见我们面前的冰盖脱落下一大块,掉入海里,新的断面显得格外碧绿。多数时候,看不见动静,爆裂发生在别的边缘处,或者,如果响声闷闷的,很可能是发生在冰盖的内陆部位。冰盖本来就有许多冰缝,在太阳晒烤下,有一些冰缝旁边的冰体就因融化而断裂,因失去支撑而倒塌了。
忽然一声巨响,冰盖紧靠悬崖的部位发生了大规模崩塌,在岸边的静水里激起了一层又一层壮观的浪潮。
海面上漂满了大大小小的冰块,缓缓地朝我们的岸边聚拢。那么,它们都是冰盖爆裂的产物了。天气真是暖和,它们一边漂移一边融化,到傍晚时所剩无几了。有一块浮冰上躺着一只小海豹,那浮冰越来越小,它仍舍不得离开。我隔一会儿就寻找它,它仍在那里,而它身下的冰已经小得支撑不了它了。后来,它和它的小冰船都不见了。
几只企鹅站在岸上。一只离群的企鹅从老远朝它们走来,一边走,一边叫,那叫声酷似孩子在找妈妈。走到了伙伴们的中间,它才不叫了。
午后,我独自登上了那座紧挨冰盖的双峰悬崖。坐在崖顶,我静观近在咫尺的冰盖顶部,但见盖面很不规则,凹凸不平,有些地方出现一串坟头似的鼓包,鼓包周围下凹。而且,到处都有脏迹,像是被灰尘污染了的雪。也许,深入到腹地,情形会两样,看到的就是一马平川似的洁白的冰原了。
下午4时许,我又独自登上近处的那座悬崖。崖顶平坦,我坐了很久。一只贼鸥站在我身边的一块石头上,如雕塑般不动。有时候,我们互相默默对视,我觉得我的心中对它怀着朋友般的亲切感情。
从这里看出去,我们这个避难所的地理位置就一目了然了。它所在的海湾是紧靠纳尔逊冰盖的最后一个海湾,左侧山后,应是捷克站所在的那个海湾,再过去,一定还有许多小海湾,围绕着这个小岛的岸。偏左方向,科林斯冰盖横在海的对面,用望远镜可以看见冰盖下韩国站的房子。偏右方向,从科林斯冰盖延伸出的山脉与纳尔逊冰盖遥遥对峙,那就是整个大海湾的出海口了。
阳光明媚,天和海都格外蓝。几朵白云缀在蓝天。这云,这海,仿佛都静止不动。涛声从山峰背后某处传来。黑的礁岩,白的冰盖,黑白相间的山峰,一幅版画。
入夜,我们五人睡在大集装箱做的避难所里。虽然经过晾晒,枕头和被子仍是潮湿的,我始终嗅到霉味。阿正突然说:“有人在石头上走。”他刚说完就鼾声如雷了。我睡不着,起床走到外面。一弯金色的月牙悬在天空,海、山峰、冰盖在夜色中依然清晰,像是一张蓝色幻灯片上的风景画。我想起了里尔克的诗句。此时此刻,谁在世界的尽头走,在向我走来?
1月18日 纳尔逊岛上的冰盖与晚霞
我独自坐在悬崖上的时候,面对眼前的风景,心中感觉到了一种我所熟悉的绝望:文字与景物毫无共同之处,用文字怎样描绘景物呢?比喻,想象,象征,意象,其实都是文字被逼无奈才找到的方法。
冰盖那边不断响起轰隆声,是婚礼上的礼炮吗?谁的婚礼?海面上漂满了碎冰,是为新娘散的白色的鲜花吗?谁是新娘?
或者,随着那炮声,一大座冰山从冰盖上分离出来,如一艘大船,开始了自己的航程。它去向何方?它的命运已经注定,便是葬身大海。它为什么还要出发,莫非这正是它所向往的?
就这样,我独自坐在悬崖上,怀着表达的渴望和绝望,思绪纷然,一首诗就从这纷然的思绪中鲜明起来了,它向我讲述了我所看到的冰盖的故事——
天空多么晴朗
洁白的冰盖浮在澄蓝的海上
像一只崭新的冰淇淋蛋糕
盛在蓝色的托盘上
——你听那一阵阵轰隆
据说是冰盖在太阳下崩塌
——不对,那是婚礼上的喜炮
今天不知哪位公主出嫁
——你看海上漂满了冰块
据说是冰盖爆裂的碎渣
——不对,那是撒在婚床上的
许多美丽的白色鲜花
——你看那座巍峨的冰山
据说是一次大爆裂的作品
——不对,那是一艘豪华游船
一对新人正在蜜月旅行
此刻,浮冰已经融化
鲜花和游船都已从海面消失
我一遍遍问大海
你把新娘藏到了哪里
大海沉默不语
阳光下涌流着万顷波涛
一只蓝色的托盘上
盛着被切割过的冰淇淋蛋糕
这是纳尔逊岛上的一个山坡,眼前是向西伸展的宽阔的谷地,谷地上布满水塘和苔藓。我踏上谷地,独自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
一个平坡,松软的地是碎石和泥土。在这一带,碎石还在分化,泥土刚刚形成,两者的界限往往难以划清。就在这个平坡上,竖着一组神秘的石头,方正的大石块整齐地堆砌成两截城墙,酷似长城的遗迹。当然,不可能有人类来这里修筑长城。那么,这长城必定是外星人的作品了,或者,是上帝的作品。
我朝西走了很久,越过两个湖泊,湖泊的边缘是沼泽,每一脚踩下去都不知深浅,仿佛随时会被吞没。真正是万籁俱寂,杳无人烟,只听见我自己的喘息,长筒靴踩进和拔出稀泥的擦破音,还有头顶成群紧追不舍的燕鸥的尖叫声。我心里有点儿怯,但仍硬着头皮朝前走。终于,西海岸已近在眼前,看见了大海和海上的礁石,我便返回了。
晚饭后,沿着我走过的路线,大家一起再去西海岸,说是要看日落。当我们登上山顶时,太阳已经隐没在邻近的一座雪峰背后。可是,晚霞——这落日的女儿,母亲的美貌投照在她的身上,她还在对着海的镜子梳妆,把那一头金色的秀发甩在海的上空。紧靠岸边,耸立着一座黑色的石峰,此刻却涂满了血红的残阳,仿佛是在为爱情而燃烧。我默默地想:这是一段注定无望的情缘,情人之间隔着走不完的路程,不用多久,夜幕就要落下,母亲就要把女儿带回宫中。
归途上,山谷越来越幽暗,四周黑影幢幢。奇异的是,在一座黑色的山岳上空,又闪出一片多么美丽的晚霞,像一簇簇金黄色的郁金香,静静开放在暮色里。我停住了脚步,抬头仰望,感到莫名的惆怅。我仿佛看见,这同样的云霞也曾开放在遥远的青春期的天空,向少年许诺爱情和光荣。现在,在生命的黄昏,青春的心情突然苏醒了,仍是那样甜蜜、清纯、芬芳,却笼罩着岁月的忧伤。当我重新上路的时候,我的心中有了一个温暖的思想:人生中的珍宝并未真正遗失,全都珍藏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1月20日 心理测验答卷
来南极之前,曾在北京一家医院接受心理测验。今天获悉,答卷都在阿正手中,并且带到这里来了。我向他要回了我的那一份。当然,我很好奇,想知道测验的结果。以下是医生写的结论和分析——
“除Mf分稍高之外,其余项目都在正常范围。Mf高指示:具有极高的审美和智力,有良好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外表可能为非传统男性色彩,但内心却有很强的忍耐力,宽厚和温柔的感情。”
“个性属内外倾,偏向外倾。”
“有轻度的神经衰弱倾向,对健康比较关心,看待问题有时有低调色彩,在社交中表面上较被动,实际上自我意识较强。”
好像还比较准确,对吗?
1月21日 游西北海岸
去西海岸北段。车送我们到位于西海岸中段的智利机场,然后,从那里开始步行,沿海岸向北,一路看海景,看海狗和海豹。西海岸一带,海上多礁石,岸边多悬崖,景致有变化,不像东海岸,看见的只是一个大海湾。不过,由于阴天有雾,景色朦胧。西海岸一带的另一特点是海豹多,今天又看见好几群挤成一堆的象海豹,若干独处的普通海豹。海狗比较少见,今天倒看见了几只。海狗又叫海狼,黑色,身体较小而灵活,在岸上时不像海豹那样躺着,多取坐姿,走路时身体也抬起,但其动作看上去像是瘸腿似的。对于我们这些围观者,它们不像海豹那样无动于衷,而往往是躲避。
有一座石峰向海中伸展出去很远,再沿海岸走就要绕一大段路,我们便改变方向,朝东北走,向科林斯冰盖接近。途中翻两座山坡,其余基本是很宽阔的山谷,平坦湿软的泥石之地。有的山坡是贼鸥的王国,一踏上去,不得了,立刻有成双成对的贼鸥迎上来,朝我们低飞俯冲。这是它们的家,它们不欢迎,我们理当知礼,就绕路而行了。山谷里有一块地,仿佛整齐地画着数十个大小相等的圆圈,彼此紧密相挨,圆圈里是暗红色的小石片,圆圈与圆圈之间的缝隙里是淡绿色的苔藓,看上去像是一种特意制作的图案。我们猜测是已被废弃的贼鸥的窝群,回站后请教一位科学家,他说贼鸥不群居,肯定不是贼鸥的窝,应是由于融雪等因素造成的地理现象。
到科林斯冰盖的脚下了。这是冰盖在陆地的边缘,与陆地和山脉相连,不像临海的边缘那样有一个壮观的截面。走出山谷,便是东海岸,可以看见乌拉圭站的房屋在左侧的岸上。我们向右走,到俄罗斯站上车。这段路也不短。今天一直在走路,走了六个小时。
1月21日 爱怜动物
海滩上有一只小海豹。我慢慢地接近它,走到它身旁,柔声和它说话。它抬起头,天真的眼睛看着我,对我并不躲避。可是,围观的人多了,它受了惊,开始朝海的方向挪动。那个方向上又出现了一个人,手里举着摄像机。它停下了,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现在,它的左侧站着两个人,前方站着一个人,我站在它的右侧,离它最近。我想让它突出重围,便轻声对它说:“来吧,别害怕,从这儿走,到海里去。”没想到它真的听我的话,朝我这里挪动了。我便后退,慢慢向海那边走,它也跟着朝海那边挪动。大家开始议论,我也有些得意,也许我们的说话声又使它受惊,它突然抬起身,朝我瞪着眼睛,张大了嘴。我笑了,赶紧撤退,也劝大家撤离,还它一份安宁。
两只贼鸥在我们四周焦急地盘旋和叫唤。发生了什么事?一只毛茸茸的小贼鸥从一块岩石后面走出来,向空地走去。这是它们的孩子,它的羽毛灰黄色,样子像大个的雏鸡,长腿,走路很快,但还不会飞。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轻声招呼它,它的步子比较悠闲了,它的爸爸妈妈也不那样焦急地叫唤了。
我相信,只要你对动物有爱怜之心,你是完全可能和它们交谈的。
一位专门研究贼鸥的科学家对我们说起一件事。有一回,他看见一只小贼鸥掉在冰窟窿里了,它的妈妈围着冰窟窿转圈子,焦急地叫唤着。很显然,这个可怜的妈妈完全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孩子救出来。当时,这位科学家只需伸一伸手,就能救小贼鸥一命。可是,他想到不该对南极的生态进行人为干预,终于没有伸手。第二天,他再去那里看,当然,小贼鸥已经冻死在冰窟窿里了。听了这个故事,我心中黯然。我完全不能理解,如果他救了那只小贼鸥,会对南极的生态造成什么改变呢?在这种情形下,人是应当听从自己的恻隐之心的。唉,我多么希望经过那个冰窟窿的人是我而不是一个科学家啊。我相信,那个贼鸥妈妈也一定是这样希望的。
1月23日 农历除夕
农历除夕,站里做了一个非常人道的安排,就是开车把队员们分批送到智利站,让大家给远方的亲人打电话。当然,我也去了,与正在湖北家乡探亲的妻子通了话。这里的白天,恰是国内的除夕之夜,亲人们在这个时辰接到来自南极的问候,喜悦自是非同一般。智利站也十分理解和配合,派专人守在那部唯一的公用电话旁边,下午2时之前不准除中国人之外的任何人使用。某君在电话间里待的时间久了一些,因为他是高个子,头发自来卷,那个守电话的智利人便一再问我们,他是不是中国人,如果不是,就要把他揪出来,引起了大家一阵愉快的哄笑。
晚上,人们照例要热闹一阵,我早早地回屋了。我没有白白在南极过这个除夕,一天里写了一篇两千字的挺漂亮的文章。
1月27日 “红与黑”
今天是阴天,刮着大风,有一个二十七岁的英国女子在乔治王岛上死去。她是一个旅游者,曾被送到俄罗斯站抢救,死于糖尿病导致的心力衰竭。
而在这同一天,长城站请各站站长及随员来站上晚餐,餐后联欢。此刻,已是晚上10时半,楼下餐厅里仍在喧闹,音乐声和欢喊声大作。不过,那南美的音乐可真好听,既有欧洲音乐的优美旋律,又有非洲音乐的强烈节奏。这里从来不曾放过这么好听的音乐,一定是那些智利人带来的磁带吧。我一边读一本小说,一边听着这音乐,有些坐不住了。但是,我下去做什么呢?我不能旁观,这音乐是不能让人旁观的。我也不能投入,这些天我的心脏不太好,我怕自己受不了。
我还想到了那个不认识的死去的年轻女子。我终于没有动弹,继续读小说。站上有一间小小的图书室,近来我成了那里的常客,经常取回几本阅读。这几天读了但丁、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海涅、泰戈尔,都是很早以前读过的,这些书我自己都有,却一直没有工夫重读。今晚读的这本小说是司汤达的《红与黑》。在这一个晚上,红是欢乐,黑是死亡,人类的悲欢是怎样地不能相通啊。
1月29日 难兄难弟
智利有一个复活节岛,因为岛上若干座神秘的石人巨像而闻名于世。我和唐师曾心向往之,一再提议乘机去游览一趟,得到了其他几位的响应。我和唐的想法是,与其在这乔治王岛上耗着,不如提前离岛,安排一些有意思的活动。因为我们身处孤岛,外面的一切活动都要靠极地办驻圣地亚哥办事处的那位留守先生来安排。通过传真与他反复联络,达成的协议是按预定计划离岛,每次考察队员离岛之后都有旅游项目,可以安排得紧凑一些,增加复活节岛之行,由他负责联系旅行社。他很快通知我们,已经联系妥当。
没想到的是,今天得到消息,那位留守先生与旅行社的联系发生差错,复活节岛去不成了。
最感到沮丧的是我和唐。在这个月上旬,我们两人就谋划要提前离岛回国,只是因为挡不住复活节岛的诱惑,才决定留下来。早知去不成,何必多留这一个月呢。
我和唐是职业、性格、志趣都很不同的人,但是,我们对于这一点的看法完全一致:没有必要在长城站待两个月之久。早在来程中逗留圣地亚哥时,我看他情绪低落,便猜到了他的心思。他当时就要去向主持者提出提前撤离的要求,我劝他等待,开玩笑说:“有先知先觉者,有后知后觉者。”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大家被浪漫的想象、抽象的观念、自己以及媒体的高调制约住了,但一旦进入现实,多数人会渐渐恢复常识,和我们一样感到无聊的,那时提出也不迟。我还表示,人家花这么大力气策划这个活动,你现在就泼冷水,会伤感情。他当即反驳说:不,是伤面子。我心中一惊,暗暗佩服他比我尖刻,然而真实。
我所预料的那种普遍觉悟的局面并没有如期出现。作为主持者的阿正,自然是一心要让活动善始善终。葛是一个修养极好的人,能够从大局出发积极地适应现实。何和邵始终兴致勃勃,而且因为在极地发生的浪漫之恋而更加乐不思蜀了。
于是,我和唐便仿佛成了一对难兄难弟。我还比较耐得寂寞,可以整天躲在屋子里读书写作。唐是一个好动和好交往的人,觉得与我谈得来,常常来敲我的门。但他又是一个很知趣的人,只要看见我在写作,就立即退离。为了消磨时间,他把站里收藏的电影光盘放在他的电脑上一张张过目。前些天,因为站上发电机发生事故,他的电脑的变压器烧坏了,无法再看光盘,便到处串门,因此被戏谑地讥为公害。有时候,我看见他独自站在走廊的窗户前,面朝窗外的大海,一动不动地站很久很久,真觉得他像一头被囚禁的困兽。
由于心境相通,他颇引我为知己。有一天半夜,他去海边拍日出,发现那里还有一个人影,认出是我,便说:“我以为是摩西最早来到,没想到有人走在摩西前头。”我答道:“当然,因为那是耶和华本人。”他听了哈哈大笑。
其实,与唐交谈是很有趣的。他的叙述绘声绘色、幽默生动,他的见解也常常是直截了当、一针见血。我觉得他最可爱的地方是不自欺,敢于看见和说出真实,包括自己内心里的真实。现在他是一个畅销书作家,凭我对他的心智的了解,我认为他应该并且能够写出比畅销书更好的书来。
1月30日 暴风雪
凌晨4时,我突然醒来了,满耳是呼啸的风声,仿佛有沙子不断打在窗户上的拍打声,房屋在风中震颤着,发出如有铁桶滚动的声音。那么,我就是被这些声响弄醒的了。我起床,掀开黑窗帘看,窗外已是一片白茫茫。天色亮堂,看得见狂风卷着雨和雪,在天地间肆虐,窗玻璃上满是冰碴。
再醒来,已是上午,暴风雪依旧。这暴风雪持续了一整天,入夜后仍没有收敛的意思。到岛上快两个月了,没想到在临走前给了我们一个典型的南极天气。在开头的一些日子,也有暴风雪,不过每次持续时间都没有这么长。然后就是入夏的好天气了。那些天里,平均气温为0℃上下,比同时间的北京暖和得多。有一天,妻子从北京给我打电话说,北京正下大雪,温度降到了-17℃。而恰在那一天,我在岛上看到的却是积雪融化所形成的遍地欢快的小水流和青翠欲滴的苔藓。我开玩笑说,我们是到南极来避寒了。最近几天,天气开始变坏,连续阴天,有时雨夹雪,但风不大。今天的暴风雪猛烈而没有片刻间断,只听见狂风不停地轰隆着,每一声轰隆都伴随着把雨雪摔到地面的唰啦啦声。
我对自己说,这才是南极天气的真面目呢。它像一只巨大的白色猛兽,当它沉睡的时候,季节之神在它身上嬉戏,给它盖上一些不同颜色的小布片。可是,只要它轻轻翻个身,这些小布片就纷纷掉落。于是,我们就看到,在这里的夏季,积雪始终来不及完全融化,山峰和陆地不断地改变颜色,一次次地呈现斑驳的杂色,又一次次地变白。而今天,这头猛兽突然醒了,站起来了,不停地咆哮着和奔跑着,把所有的小布片都抖落掉了,使得全部山峰和陆地都彻底恢复了白色。
面对这样的天气,人文学者们都很兴奋,好像得到了一件意外的礼物一样,纷纷拿着机子出去拍摄。午后,我也去摄像。风实在大,逆风走极其艰难,随时会被刮倒。景物是模糊的,有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快接近有名的乳白天气了。雪尘漫卷,摄影器材的镜头很快就被封住。大海里白浪滔天,浪峰如一座座移动的山峰向岸奔来,在岸边倒塌,一次次把岸上的大石头淹没。在这样的大风里,动物们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偶尔看见一两只企鹅,也是被风吹得只好横着行走。邵告诉我,她遇见一只企鹅,那只企鹅在风中瑟瑟发抖,好像也害怕这风暴,以至于在看见她之后,竟主动朝她走来,躲到了她的身边。我心中真是羡慕她,有这么可爱的遭遇,不枉到暴风雪中走一趟了。
2月1日 登上纳尔逊冰盖
冰盖,就是终年不化的冰雪,它是南极地貌的基本特征。在南极大陆,冰盖面积占98%,平均厚度2450米。在乔治王岛,占90%,平均厚度100米。到了南极,如果不上一下冰盖,你就简直算没有到过。因此,上一下冰盖,就成了这些人文学者的基本心愿。在北京时,我们就提出了这个要求,承蒙允诺。来这里后,我们不断地催促,希望尽早予以安排。一个多月过去了,前些天突然得到回答,大意是这件事不可能了。
这是我们从来不曾想到的一个结果。
不错,现在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冰盖表面融化,上冰盖越来越危险了。可是,正因为知道这种情况,我们不是早就开始催促,并且越来越着急地催促吗?不错,上冰盖必须有内行带路,乌拉圭站有一个内行,现在他走了,就没有带路的人了。可是,这个乌拉圭人早就在岛上了,许多天前来过我们站上吃饭,以前他到过中国,会说中国话,对我们很友好,为什么不早请他带路呢?
当然,我们并不死心。在这一带,有两处冰盖。一是乔治王岛上的冰盖,一般是从乌拉圭站的方向登上去,因为没有了向导,只好放弃。另一是纳尔逊岛上的冰盖,我们中有人曾经越过其边缘,觉得有一定把握,因此想等候时机,我们六人一同做一次尝试。
两天前刮起的暴风雪是完完全全过去了。今天早晨,天空和大海是灰色的,岸和山峰是一片白,不是那种积雪很厚时的纯白,是略带灰色的薄薄的白。太阳被云遮着,但那个位置的云因为背后有太阳而特别亮。对岸有一小片海面被一道强光照耀,如一片金湖,湖中竖起一座尖尖的小黑山。没有一丝风,虽然满眼是雪景,但气温很高,不戴手套也不觉得手冷,这种情形是不曾有过的。
天气这么好,上午我们便又去了纳尔逊岛。橡皮艇到达时,竟因为岸边堆满冰块而靠不了岸。这些冰块像许多晶莹透明的大石头,沿岸堆成一线,把岸封锁了起来。踏着冰石登岸,抬头看周围的冰盖和雪峰,真觉得来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我们心怀鬼胎,就是要实现登冰盖的计划。橡皮艇还要送人去别处,站长和一位科学家也在艇上,他们在离开前一再强调,尤其是这场大雪之后,冰缝被雪覆盖,这个时候上冰盖是最危险的,绝对不准上。可是,我们打定的主意是,绝对要上一下。
先走了一段明显的山脊,这是安全的,然后,就折向平坦的纵深了。何和阿正在前,他们之间用一根绳子拴着,其余人就踏着他们的脚印走。六个人排成纵队,拉开距离,小心翼翼地朝前探索着。走在最前面的何,腰上系着绳子,两脚叉开,走着外八字,步子沉重而缓慢,那姿势活像是走向就义的刑场,引得邵和我一阵大笑。这冰盖是有一点儿坡度的,因此,看过去并非一望无际。但是,我们向纵深走了总有三四百米吧,在三个方向上都只见白茫茫了,只在来的方向上可以看见一小角海面。在一片白茫茫中,这几个穿着红色或蓝色衣服的小小的人影也是美丽的风景。最后,大家在一条冰缝前停住了。这冰缝不宽,扒掉雪,朝缝里看,却黑洞洞的看不见底。这条冰缝是明显的,即使被雪覆盖着,也可以看出它的线状的痕迹和走向。大家都觉得应该适可而止了,于是就地照相。
然后,开始往回走。因为仍是沿着来时的脚印走,警惕心便松懈了,脚步不知不觉都轻快起来。殊不知就是在原来的脚印上,一脚踏下去,有时候竟也出现了一个小黑洞,朝洞里看,同样地不见底。有一次,阿正的整条腿陷了下去,拔出后一看,啊,一个宽宽的无底洞。这一来,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比来程更紧张一些。看来,危险是实实在在的,下面不知分布着多少陷阱。已经走过的地方,再走也未必就是安全的,不知道谁的一脚是把伪装踩塌的最后一脚,就像不知道哪一根稻草是把驴子压死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当然,最后我们还是平安地逃出冰盖,回到人间了。
乘橡皮艇回站。天真暖和,海岸上那些山峰皆呈杂色,凸处的雪已化,沟缝里仍积着雪,看上去像是撒了白粉似的。两只海狗在海里跃游。一座冰山形状像一片弯卷的荷叶,伏在海面上,荷叶上密布精致的叶脉一样的花纹。艇上的人都举起了摄影器材,可是,我始终一动不动地盯着海面的波浪。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然十分忧郁。我仿佛觉得我是独自一人漂流在海上,在漂向未知的远方……
一架红色直升飞机在长城站上空盘旋了四圈,最后一圈几乎要着陆,但又上升朝乌拉圭站的方向飞去了。毫无疑问,邵在里面,乌拉圭站曾答应带她航拍一次。很可能其他的人也在里面,今天下午,他们都去乌拉圭站访问了,也许这是对他们的一种招待。我没有去,因为上午已有活动,觉得有些累,加上心情也不佳,而在我的想象中,这类访问无非是看那些大同小异的房子,没什么意思。我倒没有想到乘直升飞机兜风的可能,不是早就提出这一要求,而始终以汽油不足为理由而婉拒了吗?
但是,没有去也就算了,不过是没有乘直升飞机罢了,不是什么大遗憾。
晚饭前,他们回来了。结果是这样的:在去的人中,记者或有记者使命的人上了飞机,两名教授未上。那么,我没有去是对了。
2月3日 大风天气
暴风雪只停息了一天多,从昨天下午开始,又刮起了大风,越刮越猛烈,还夹着雨和雪。风暴一直延续到现在,仍无止息的迹象。昨天夜里的情景是十分可怕的,屋外风声如雷,轰隆不止,估计达到九级。我躺在床上,把枕头垫在背后,靠在墙上看书,感觉到我们的整座铁皮楼在摇晃,所有拐角的接合部位都在格格作响,真让人担心房屋会不会突然倒塌。那狂风像一头猛兽持续地咆哮着,仿佛不但有生命,而且有目的,越来越猛烈地发起进攻,一心要把我们的屋子推倒。
现在看来,我们在这里度过的近两个月的确是天气最好的日子,而这好日子已经到头了,南极越来越显出它的真面目了。
今天上午,站里的主要新闻是一座向我们漂来的巨大冰山。从来没有一座冰山访问过我们前面的小海湾,而这第一座来访的冰山竟比我们看见过的任何一座更大。不过,它的形状太规则了,是一个巨大的立方体搁在一个矩形的底座上。
离岛日期在即,天气的变化不再使我们兴奋,反而令我们担忧。据说有一个美国电视节目,内容是把一些志愿者放在一个孤岛上,然后由他们逐日投票决议驱逐他们中间不受欢迎的人,那个最后留下的人就是优胜者。邵建议我们也来做这个游戏。我说,现在这个游戏的含义倒过来了,逐日投票送走一个人,那个最后仍落选的人必须留下来越冬。我相信,不管嘴上怎样说喜欢这里的生活,没有谁愿意做这个最后留下的人。
2月4日 关于大自然本身的价值的讨论
邵滨鸿希望我和何就这次南极之行的体会进行一番讨论。话题从何元旦住集装箱说起,转入大自然本身的价值和意义的问题。下面是我们讨论的大致内容(P代表我,H代表何)——
P:你先说一说你元旦住集装箱的真实想法。
H:我只是想变换一下生活,当舒适已成常规的时候,体验一下艰苦也很有意思。你看捷克站的那个中年人,在纳尔逊岛上过苦日子,听说他一到了彭塔,西装革履,完全换了一个人。我觉得那样很好。
P:可是,第一,我们不是贵族或富翁,我们这一辈子里并不缺少对艰苦的体验;第二,对于西方那些贵族来说,短时间的苦行其实是一种奢侈,唯有终生的苦行才是真正的灵魂事件。我们不能从观念出发做一些小体验,然后把它们看作生活的本质。
H:我真觉得那种独处非常好,和大自然的美更亲近了。
P:这倒是,我也觉得最大的收获是欣赏这里的自然景观。
H:多少万年里,南极洲在人类之外存在着,美丽着。这使我看到了大自然的原始的美,人类应该更好地爱护自然,亲近自然。
P:不过,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把自然过分地诗化。大自然有美丽的一面,更有残酷的一面,而且,这后一方面是更本质的。想一想地震、海啸之类的地球灾难吧,轻易就能把一个城市或一个人群毁灭掉。我们还没有遇到行星碰撞之类的宇宙灾难,但完全可能遇到,那时候大自然还要轻易地把整个人类毁灭掉。大自然在总体上对人类并不是仁慈的。
H:我的意思是说,到了南极这块最古老的大陆,你就会觉得人类工业文明的历史是很可怜的,只不过是一本厚书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罢了。
P:可是,如果没有人类的工业文明,你还到不了这里呢。这些天刮大风,我就在想,如果没有工业文明所提供的这些结实的铁屋子,我们在这大风中根本就无法生存。不错,大自然即使发起怒来也是美丽的,但前提是你和它隔开了一个安全的距离。而且,不要忘记一点:大自然随时可能冲破这个距离,一旦冲破,就没有美丽可言了。
H:我到南极后的最强烈感受是,在人类之外,大自然有它自己的存在、价值和意义。
P:有它自己的存在,这是事实。我想知道,它自己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
H:你可以看到,人类并不是自然的主人、宇宙的中心。
P:哥白尼早已给了人类中心论以致命的打击。当然,亲眼看一看原始的自然,可以使人更谦虚些,也更超脱些。但是,说到大自然本身的价值和意义,实际上就必然涉及宗教,你不得不假设上帝或某种宇宙精神本质的存在,可那是永远不能证明的。
H:是不能证明,但你必须相信它存在着。
P:对,之所以相信,是因为必须相信。但是,由于知道不能证明,所以,在相信的同时又始终是怀疑的。也许,相信只是为了达到内心的安宁,只要这个目的达到了,是否真的存在也就不重要了。
H:不,你必须相信有一个真理存在着,你才能去追求那个真理。一个人怎么可能去信仰他认为并不存在的东西呢?
P:这恰恰就是现代人在信仰问题上的真实处境。不过,准确地说,不是不存在,而是不知道、不能证明究竟是否存在。在认识论上,这永远只是一个假设,仅仅因为这个假设对于我们的精神生活发生着真实的作用,在这个意义上才可以把它看作价值论上的真理。
2月6日 大风刮了五昼夜
大风已经连续刮了五昼夜。今天,又下起了雪,把陆地和岛屿刷白了。智利人说,今年的这种天气真是反常到了极点,往年这个季节很少刮大风。我们站上在这里越过冬的人也说,往年一直到二月底都是毛毛雨天气。
两天前,有三个澳大利亚人登冰盖,掉进了50米深的冰缝。后被救出,其中两人尚未脱险,等天气好转才能送出去进一步抢救。
一家美国公司组织了一个旅游项目,在全球征集运动员和爱好者,包了一艘船到这里,原定昨天在岛上举行马拉松赛,因天气而推至今天,今天又不行,只好取消了。
有一个中国人要游泳横渡菲尔德斯海峡,今天应该到达,可是,大力神飞机在机场盘旋了一番,无法降落,只得飞回彭塔去了。
我也不断地向上苍祷告,但愿明天我们能够按预定计划顺利离岛。
2月7日 创造奇迹的中国人
大风终于停歇了。今天有两班飞机,但因为滞留的旅客太多,仍把我们的离港推迟了一天。
辽宁人王刚义今天到岛上,他就是那个要游泳横渡菲尔德斯海峡的人。在智利时,他已经游了大冰海和麦哲伦海峡,成为智利电视台的热门新闻。智利人把他当作英雄来接待,智利空军免去了他往返乔治王岛的机票。据说因为是个人行为,中国的有关驻外机构对他却很冷淡,不予支持。后来,中国政府南极考察团到达圣地亚哥,其中一位有识之士闻讯对他此举大加赞扬,各机构才改变了态度。不管实际情况如何,我亲眼看到,长城站是给了他很热情也很有力的配合的。
乔治王岛这一带的海域,冬季是冰封的,可以在上面开坦克。夏季虽然融化了,但是,由于长年冰冻和周围冰盖的影响,在水中的感觉远比1℃的水温冷得多。捷克人说,根据科学的计算,在这样的水中停留十分钟就会死亡。因此,人们推测,王刚毅一定是穿隔水的防寒衣游泳的。如果这样,所谓南极冬泳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也不值得一看。
下午,王刚义的壮举开始了,人们纷纷跑向海边,在那里聚集。我仍待在我的房间里。从窗口可以看见海边的动静,许多人头朝大海张望着,气氛越来越热烈,不断响起呼叫声。一个疑问在我脑中盘旋着:他究竟穿没穿防寒衣?也许没有呢?我决定去核实一下。
到了海边,兴奋的人们告诉我,他没有穿。我从望远镜里看到,那不时露出水面的上身确实是裸着的。我也兴奋起来了:这真正是一个奇迹。预定目标是对面的阿德雷岛,直线距离2公里,往返4公里。站里出动两只橡皮艇护驾。艇上的人和岸上的人都提着一颗心,有着同样的想法:祝愿他坚持到底,同时又希望他在坚持不了时不要勉强,上到艇上来。可是,这位英雄始终没有上艇,游达对岸,又游了回来。当他在礁石之间的浅滩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时,我们看见他浑身红紫。他在1℃海水中游了五十二分钟,破了他自己的纪录,应该也是世界纪录。
人群立刻包围了他,簇拥着他,一路上不断地用干浴巾替他擦身,拍他,推他。回到住地,又不停地折腾他。他是富有经验的,事先叮嘱过,千万不能让他睡着,那将意味着永远不再醒来。我听他说,他在大连一直坚持海里冬泳,敲开冰,-6℃的水里,每次游三十分钟左右。看来他创造奇迹并非偶然,他是真正训练有素的。
我听见一种议论,说此人善于利用媒体,出国前此行已在国内炒得沸沸扬扬。对于媒体上的宣传,我的判断标准是:第一是否符合事实,第二这事实是否确有价值。所谓炒作,是指那种夸大事实或夸大其价值的报道。现在我相信我的亲眼所见。所以,当王刚义请长城站的每个人题词时,我题了这样一句话:“向世界证明中国,向上帝证明自己。”
2月8日 惜别的时刻
一年一度,中央派出代表团,到长城站慰问考察队员。今天是他们来岛上的日子,也是我们这几个人文学者离岛的日子。
最近几天,因为代表团的即将到来,站上曾发生过一个小风波。起因是为了给代表团的官员们腾房间,站长命我们搬到条件较差的旧生活栋去住。按照预定的计划,代表团在这里只住一夜,而且我们离岛和代表团到达是在同一天,当天为他们打扫房间完全来得及。那么,有什么必要非让我们在离去前再折腾一番呢?因此,我和唐明确表示不服从,其余人也都不满,但也许是顾全大局吧,有的搬了,有的坐观形势的变化。最后是站长让步了,听任我们保持现状。
早晨7时多,我还没有起床,便听见走廊里有人喊,说代表团已到机场,让大家快点儿腾房子。
早饭后,人们聚在楼房外敲锣打鼓,迎接代表团。我独自走到海边,去和海鸥告别。我一直喜欢黑背鸥,在我即将离开的时候,第一回看见这么多黑背鸥聚集在海边,有二十来只呢,好像是在给我送行。
虽然觉得在岛上待得久了一些,但是,真到了离开的时候,心中仍升起了一种惜别之情。去别的地方,离开后还有再去的可能,可是这里,一生中也就这么一次机会,可以断定无缘再来了。我定睛看面前的这海,海上的这些山,海边长城站的建筑群,在心中默默与它们话别。还有前几天漂来的那座冰山,现在已经搁浅在附近的海面上,它会渐渐融化呢,还是未及融化就进入了南极的冬季,因而将成为越冬队员们视野里的一个固定风景呢?
是的,还有这些越冬队员,此刻他们正围在即将启动的吉普车旁,为我们送行。有一个人哭了,很快就传染开来,响起了一片抽泣声。我知道,除了相处了两个月这情感的原因外,更多是触景生情,看见我们回家了,他们却还要在这里度过漫长的十个月,真感到了伤心。越冬队员共十二人,多是淳朴的普通劳动者,远离亲人并且基本上无法进行通信联系,孤岛上的生活和工作内容又极其单调,其寂寞可想而知。也有的是因为纯粹生理性的传染,哭是会发生这种效果的,那个在月底就能回家的度夏女队员哭得最投入,便属于这种情况。但是,当我发现躲在一侧的站长的那种哭,我不禁也要掉泪了。看得出他是在使劲忍,但没有忍住,又不停地背过脸去,不想让人看见。他的脸上是一个老实人受了委屈的表情。我突然有些感到内疚,因为在我们这些人文学者和他之间发生过一些争执,而此刻我觉得,即使他真有过错,他的老实也已经为那过错做了充分的辩护。平心而论,对于他来说,像我们这样的特殊部下是不容易管理的,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来理解和宽容我们了。
在智利站的小机场候机。飞机是智利时间下午1时(比长城站时间晚一个小时)起飞的,飞行三个多小时,在彭塔降落。在飞机上,我开始构思我的一个作品,想起了许多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