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雪中悍刀行(精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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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云锦道士钓蛟鲵,世子梦中斩天龙(4)

徐凤年记起一桩从褚禄山嘴中偶然得知的尘封往事,仰头问道:“你是龙虎山下那名送旨道人?”

中年道人面无表情道:“正是。”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倒握双刀,弯腰行礼道:“徐凤年见过仙长。家父私下曾言龙虎山上通玄第一,而非五十年前登仙的齐真人。”

中年道士无动于衷,只是俯瞰徐凤年,以及那柄神符。

徐凤年依旧低头行礼,问道:“小子很好奇为何仙长可登仙而不登,可入天门而不入?”

中年道士平淡道:“贫道姓赵。”

与天子同姓吗?

寥寥四字,足以解释许多谜团了。为何上代大天师不惜以寿换寿为先帝续命?为何朝廷要对龙虎山敕封再敕封,将这座道统祖庭的地位层层拔高?为何当代天师赵丹坪能在京城如鱼得水?为何白莲先生能得圣宠?

徐凤年双手微颤,抬首咬牙道:“仙长已是方外人。”

猜不透年纪大小与修为高深的道人浅笑道:“可有听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况贫道尚未登仙,庇佑后人一二又何妨?”

徐凤年一问再问,再次询问道:“不知仙长这次以出窍元神大驾光临,有何教训?”

中年道人并未回答问题,而是伸手指了指徐凤年身后。

徐凤年不敢转头,生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道士皱眉道:“贫道虽称不上道德圣人,但也不至于与你这小辈计较,当年与徐骁也是这个道理。子孙自有福祸,只要不是被人故意偏岔,便是国亡族灭,贫道也不会出手扰乱天机。”

徐凤年这才转头,瞪大眼眸。

不知何时自己身后盘踞着一头吐露红芯的巨蟒,与那条张须天龙对峙!

大蟒对天龙。

这条似乎已经盘踞整座山头的巨蟒屹然不惧!

徐凤年对那探出头颅的金黄天龙十分敬畏,不知为何对雪白大蟒竟是半点不怕,反而有一股发自心底的亲近气息,而那巨蟒见到徐凤年转身后,低下硕大如箩筐的脑袋,蹭了蹭徐凤年额头。

天龙似乎对这大蟒生出怒意,口喷紫气越发浓郁,身形再升高,露出半截,张牙舞爪,对着匡庐山巅一声怒吼,紫气犹如实质,凝结成一根紫柱冲撞而来!

老子管你是天人还是神仙,天底下没有让他徐凤年认命求死的道理!

徐凤年刚要拔刀,盘虬山顶的大蟒嗖地抬头,直起身躯,一口咬住龙气紫柱,瞬间便将其咬碎。

恍恍惚惚犹如站在众生之上的中年道士只是冷眼旁观。

天龙吼叫,徐凤年看到天空中再见不到半点繁星,云气翻滚,汹涌如怒涛,在天龙头顶汇聚,层层叠加,越发硬密。

“凤年。”

徐凤年正恐惧于那金黄天龙无可匹敌的威势,耳畔听闻熟悉入骨的嗓音,猛然转头,看到那人,在这生死关头,竟然对天地万物都浑然不觉,只是泪流满面。

有白衣女子,袖袂飘摇。

她曾一剑出剑冢,她曾白衣擂响鱼龙鼓,她曾罚他捧书面壁,她曾穿着徐骁亲手缝制的布鞋,孤身入皇宫!

徐凤年嗓音沙哑,小心喊道:“娘。”

只怕喊大声了,她便随风而逝。

她身躯通透,缓缓飘荡而来,犹如敦煌飞天。

她悬浮空中,似乎想要轻抚儿子的脸颊。

中年道士终于说话,冷哼道:“阴魂不散,有违天道!”

他一挥道袍袖口,将巨大白蟒的头颅砸在地面上。

“吴素,还不速去黄泉!”

再一挥袖,罡风大起,距离徐凤年才几尺距离的白衣女子随风后退。

女子抬头冷笑道:“赵黄巢,那你又为何不入天门?”

徐凤年看见娘亲身体逐渐模糊不清,化作流华散去。他彻底陷入癫狂,双眸赤红,伸手就想要去抓住。

那中年道士终究是当之无愧的陆地神仙,玄力通天。

本就违逆天机的她艰难前行,任由魂魄消散,伸出一只幽莹的手,“握住”徐凤年的手。

中年道士浩然道气铺天盖地倾泻而下,抬起手掌,怒道:“天道巍巍,邪魔退散!”

瞬间天雷滚滚。

道人一掌拍下!

道士替天行道,天发杀机。白衣女子由脚及腰,与巨蟒一同缓缓消逝如尘埃。

泪流满面的徐凤年撕心裂肺,喊道:“娘!”

她微笑,面容慈祥道:“凤年,娘照顾不到你了,真舍不得啊……”

徐凤年疯魔一般,只是摇头,那一瞬,二十年人生,在脑海中走马观花,一闪而逝。

直到浮现起李淳罡那一句我有一剑开天门。

徐凤年只觉得浑身炸开,窍穴炸雷,经脉炸雷,血肉炸雷,魂魄炸雷,所有的所有,都炸得一干二净,老子今天便是死又何惧?娘亲死了,你这死道士连娘亲的魂都驱散,老子便杀不得你了?!

他转身面朝金黄天龙与中年道士怒吼道:“去你妈的天道!”

“我有一刀,可斩天龙!”

徐凤年手中本无刀,此话一出,巨蟒流萤汇聚,一柄雪白神兵握在徐凤年之手。

“我有一刀,可杀神仙!”

一刀破空。

天地变了颜色。

再无天龙,再无仙人。

徐凤年缓缓睁开眼睛,匡庐山巅分明云淡风轻,也无李淳罡与青鸟等人闻讯赶来,徐凤年低头望去,神符仍在手指间,绣冬、春雷插在地上。

徐凤年摸了摸脸颊,尽是泪水。

原来是做了个梦啊。

徐凤年转头,挤出一个笑脸,望向寂静无声的虚空,喃喃道:“娘,走好。”

再转头,望向星空,徐凤年一字一字说道:“我有一刀,可杀天龙天人!”

徐凤年霍然起身,内视体内气机流转,并无异样,四楼大黄庭只是四楼。刚要去抽出绣冬、春雷回归刀鞘,心神一凝,下意识后仰而去,与地面平行,脚尖踢在春雷刀鞘上,刀鞘撞击刀身,破土折回,一柄不知是否淬毒的匕首堪堪在鼻尖划过。徐凤年左手握住春雷,右掌拍地,身形向后飘出两丈距离,立定后望向剑崖峭壁,看到一个纤细身影轻盈跃出,手中仍旧握有一柄匕首。她呵呵一笑,不急于贴身厮杀,歪着脑袋疑惑道:“喂,你怎知我会从悬崖攀到山顶?”

徐凤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神出鬼没的少女刺客,强忍住心中怒火,平静道:“你能从马腹下钻出,能从水中跳出,能从城门空洞里跳下,为了靖安王赵衡付给你的一千两黄金,你有什么不能的?”

少女哦了一声,再无下文,望向徐凤年左手握刀,一副就知道你是左撇子的表情。

徐凤年突然问道:“你爬上来的时候可曾遇到异象?”

少女摇摇头,“爬山很无聊。”

徐凤年神情复杂,望向天空那一抹鱼肚白,无奈道:“呵呵姑娘,你以双手匕首插入石壁,足足爬了一晚上?”

本该是思春怀春大好韶光的小姑娘以手刀刺杀王明寅后,近期已经在江湖上引发轩然大波,刺杀对象,可是成名二十年的天下第十一高手啊,这消息可比胭脂评某位美人与哪位公子踏春来得震撼人心。江湖中,最猛的春药永远是秘籍、女人和一战成名这三样玩意,追逐者络绎不绝。尤其是后者,要不然东海武帝城能有那么多死活要登上城楼的武林人士?上得去二楼,就足以让人出楼后一生不愁荣华富贵。徐凤年不是没说过给她两三千两黄金只求别他娘的玩猫抓老鼠了,可她从不理睬有啥办法,这次本以为身后有老剑神李淳罡等人护卫,身前又是峭壁天险,就可以换来一夜清静,哪知一面剑崖都挡不住呵呵姑娘,徐凤年就想不通了,真是图那千两黄金的酬劳?还是有不为人知的不共戴天之仇?

她换个方向歪脑袋,问道:“喂,你怎么不喊狗腿子来护驾?”

徐凤年苦涩道:“我要是喊了,没退路的你还不得马上拼命?这不寻思着看能否与呵呵姑娘化干戈为玉帛吗?”

她摇头一本正经道:“不用,你喊好了,大不了我刺死你后,跳下悬崖,富贵由命生死在天。”

徐凤年苦笑道:“没余地?”

少女重重点头。

徐凤年眯眼望向天际,日出蒸霞,他吐出一口气,指了指小姑娘身后,微笑道:“因为光线照射角度的关系,剑崖瀑布马上会变成金黄色,要不咱们先赏个景再搏命?”

她没有作声,始终面对徐凤年,往后缓慢退去,在崖畔站住,眼角余光一瞥,果真看到剑崖悬挂着一条下垂的金色绸缎,景色绚烂迷人。徐凤年天人交战,终于还是放弃转身逃命的念头,走到崖畔,一同欣赏这天地造化。

呵呵姑娘习惯性喂了一声,算是打招呼,问道:“你怎么哭了?”

徐凤年平淡道:“做了个梦,梦到我娘了。信不信由你。”

本以为注定得不到回应,打死都没想到小姑娘嗯了一声,腔调中带着些许莫名其妙的颤抖,她蹲下身,嘴叼着匕首,双手托着腮帮自言自语道:“你娘长得好看吗?”

徐凤年笑了笑。

少女杀手嘴角轻微勾了勾,含糊不清道:“你长得这么好看,你娘肯定更好看。”

她缓缓起身,一条手臂下垂,掉出一柄匕首,笑了笑,怎么看都透着股血腥冷酷。徐凤年如临大敌,心中咒骂,这小姑娘说翻脸就翻脸,果然得找个机会斩草除根才行,否则即便有李淳罡随行,难保不会被她一击得逞,自己脑袋只值一千两黄金,想想就恼火!呵呵姑娘不愧是呵呵姑娘,每次把握杀人的时机都出人意料,行事也一样奇怪难测,这会儿她盯着徐凤年说道:“今天算了,我不杀你,我按照原路返回山下,如何?”

徐凤年毫不犹豫道:“可以!不过你若信得过,我可以许诺不让老剑神等人杀你,呵呵姑娘大可以轻轻松松走着下山。”

她用看白痴一般的眼神看着世子殿下,说道:“不杀我不意味着可以不抓我啊。你当我是靖安王妃那个笨蛋,白长屁股不长脑子。”

徐凤年会心大笑,说实话,要不是非要分出死活的难解死结,他还真想好好跟她谈谈心,想知道到底是谁教出这么个妙人。徐凤年伸出一只手掌,示意不送。小姑娘警惕道:“你先不拔绣冬,离崖百步。事先说好,你若敢反悔,我以后便不按规矩来了。杀你和那抠脚老头不容易,可一个一个直到杀光一百凤字营轻骑,不难。”

徐凤年点点头,眼睁睁看着少女刺客壁虎般双匕插崖,缓缓下降。但也只是看似缓慢,若是身临其境,便知每次刺崖都间隔着两三丈距离。换作徐凤年实在没这胆量挂在峭壁上,山风扫壁,异常刚劲,她身形飘摇而下,连旁观的徐凤年都替她捏把汗。很奇怪,徐凤年半点都没有希冀着她因此坠崖身亡,说来哭笑不得,有她如影随形,才使得如芒在背的世子殿下在武道修行上一刻不敢喘气。

日出东方,整个儿跃出云海,徐凤年不知站立了多久,直到李老头儿慢步踱来观看日出,徐凤年才转身微笑道:“我有些明白老前辈的剑开天门了。”

李淳罡一脸不信,讶异道:“哦?”

徐凤年转身望向云海,眯起那双很能让女子心动的丹凤眸子,笑意醉人道:“一剑递一剑,剑剑叠加,不去管什么剑招剑术,将剑意递加到无穷无尽,立志一剑杀不得人,便不出此剑。赌上一生修为,押注在这一剑上!我若学刀,也应如此,要求那孤注一刀有可杀天龙的气魄!”

李老头不动声色,沉声道:“说得还算在理,可以你目前境界,如此耍刀不是找死?”

徐凤年摇头道:“当然不是现在,等我入金刚境后再说。”

李淳罡傲然冷笑道:“不是老夫瞧不起你小子,只要你一天是世子殿下,就一天练不成这一刀。没了老夫做你的护身符,徐骁就不会给你找其他高手做免死金牌?你有恃无恐,如何真正险中求境界?”

徐凤年平静道:“只要成就金刚境界,回到北凉,我会马上孤身入北莽。”

李淳罡冷哼一声:“还算有点志气,没浪费老夫那两百手青蛇。”

徐凤年一笑置之。

老剑神突然问道:“昨晚你小子静坐后差点走火入魔,咋回事?”

徐凤年轻轻摇头,淡然道:“没事。”

老头裹了裹羊皮裘,撇嘴不再追问。

鱼幼薇和裴南苇也都醒来看景,青鸟跟在她们身后。不得不承认,被呵呵姑娘诋毁成不长脑子的靖安王妃当真当得“闭月羞花”四字美誉,女子漂亮到这个境界,似乎长不长脑子都没关系了。再者世上哪来那么多大智近妖的娇艳女子?世子殿下的二姐徐渭熊算是韬略惊艳,可不就长得平常?以徐凤年的百文钱去评判姿色,生平所见诸多尤物美人中,不说那胭脂斋夺魁的白狐儿脸,裴南苇无疑当属第一,该有九十四五文钱的水准了。她落魄以后是一身市井妇人的木钗窄袖布裙,但难掩丰韵,这段时间若是需要露面,她都被世子殿下要求戴上一顶软胎观音兜风帽,垂有及肩轻纱。家风保守的妇人出行,大多顶着这种帷帽;年轻些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则一般戴透额罗,色彩相对明亮,脸庞能被看清楚七八分,戴与不戴意义不大。

鱼幼薇不需如此谨慎含蓄,穿有样式腴美的织锦大袖,刺绣手工精美,踩着一双富有西域风情的透锦靴。仅论容颜,她自然比公认肌肤胜雪的裴南苇输两三文钱,可挡不住鱼幼薇胸口的一览众山小,只要是嗜好把玩胸口那双剥壳荔枝肉的,没谁能不臣服在她裙下。

这次出北凉,有意无意与鱼幼薇谈及一些庙堂政治,兴许是出生官宦家族打小耳濡目染的缘故,她总能表露出相当不俗的见解。

徐凤年将绣冬、春雷一并归鞘,重新悬在腰间,径直走回凤字营驻扎的营地。

鱼幼薇和裴南苇结伴站在一起,望向绚烂天空,眼神迷离。

而她们脚下,如仙人一剑斩出的峭壁上,一名少女单手握住刀柄,身形摇晃,在风中如一株倔强的缝间小草。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她痴痴望向朝霞,没有呵呵一笑。

只是在那儿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