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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进城

车轮辘辘,不觉就进了木未城。

这座塞外仅有的城池,有坚固的城门,高高的城墙,有宽阔的街道,繁华的市井,有笔直的胡杨木,直冲向苍穹,那是个三千年不死,三千年不倒,三千年不腐的传说,连城艳羡地说:“要拿来做棺材……”

世子抽了抽面皮,觉得连城真是朵奇葩。

连城与世子被安置在驿馆,稍事休整过,就求见可汗。

因顾虑堂堂齐国使者,孤身一人,连个侍从都没有,实在不好看,连城扮了男装,跟着世子进了可汗金帐。

守门侍卫扬声通报道:“陆沉觐见——”

渤海王世子听得通报里没提“使者”两个字,心里一沉,有人打起帐门,就有人迎上来,当头一个,绿袍黄须,满身挂得金光灿灿,铜铃大的眼睛,顾盼之间,甚有威势。嗓门也大,开口就是:“难怪今儿早上雄鹰下降,盘旋不去,原来果真是有贵客登门。小儿家琐事,竟惊动公子不远万里来贺,真是该死该死!

正是柔然王,阿那瓌可汗。

牧音公主和斛律王子低眉垂目跟在父亲身后。

世子何许人也,听这口声作派,心下了然:阿那瓌分明是知他身份,也知他来意,他虽与周国结盟在先,却也不愿意得罪齐国,所以一面只说是“远客来贺”,不承认他的使者身份,一面又给出这样超乎寻常的礼遇。

但是使者身份得不到承认,求娶就无从提起。

面上只管不动声色,右手抚肩,微微折腰,行的正是草原礼节:“久闻可汗热情好客,如今方知闻名不如见面。斛律王子大婚,陆某虽然不肖,却也准备了丰盛的礼物,奈何路上遇贼……还请可汗做主!”

阿那瓌自然知道所谓“马贼”云云多半是周人,不肯接话茬,双手扶起世子,打了个哈哈:“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很好,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在我们柔然人看来,公子人到了,情意就到了。

这样滑不溜手,即便七窍玲珑如渤海王世子,也是无可奈何。

寒暄过后,世子被请入尊席,席位还在斛律王子之上。主宾落座,歌舞声起,帐中人从上至下,一一向世子敬酒,竟如流水一般,没个完了的时候。世子知这是草原上的敬礼,虽然头痛,也不能拒绝。

连城侍立在他身后,虽知不妥,但是觑他神色,哪里好出言劝阻。

一时宾主尽欢,说些言不及义的雄鹰,骏马,草原上的祝福与问候。

歌舞渐倦。

阿那瓌下首的褐衣老者低语几句,阿那瓌微微点头,那老者双手一拍,几人闻声而进,却都是彪形大汉,连城奇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世子不胜酒力,以手撑额道:“……大约是摔跤。”

果然,那几位抱拳行礼之后,就两两成双,捉对厮杀起来,下盘扎稳,双臂发力,低吼,嚎叫,帐外传来鼓点,声声如战,几个回合,有人倒地,有人欢呼,有婢仆下人进来,把重伤的摔跤手抬出去,阿那瓌大笑着颁下赏赐,醉醺醺问世子:“我们柔然的这些健儿,可还看得?”

世子笑答:“都是好汉子。”

那褐衣老者却举杯,有意无意道:“中原人也会摔跤么?”

世子看他一眼,认得是阿那瓌的弟弟俟利发塔寒,这明显挑衅的话,自然要回得不软不硬:“我中原地大物博,摔跤这回事么,自然是有人会的。”

塔寒逼问一句:“那陆公子可会?”

牧音公主眉梢一动,欲言又止。世子觉察,冲她一笑。这话不好应,说会呢,只怕对方打蛇随棍上,要说不会,又未免堕了威风,教人小瞧——莫看阿那瓌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这头老狐狸,要真醉了才奇怪了。

世子还在思量,背后却传来一个清朗朗的声音:“我家公子文武双全,区区摔跤,有什么不会的。”

世子的脸色登时就难看起来,喝止道:“休得胡言!”

塔寒却不容他把话圆过来,转头就问方才得了赏赐的汉子:“庵罗辰,可敢与齐国的勇士比试摔跤?”

那汉子远远瞧了世子一眼,竟是摇头。

“懦夫!”塔寒没料到竟有人敢扫他面子,大怒,按刀而起。

庵罗辰看着憨直,却还不笨,忙道:“俺不是懦夫。”

“那是为何?”

“是、是这位贵人瞧着文弱,俺怕伤了他。”

话音落,满室哄然。

其实世子虽然不比塞外汉子高大,和文弱却是不沾边,塔寒未及说话,阿那瓌先自哈哈大笑起来:“兀那汉子,却是小瞧了陆公子。”

这一唱一和,也不知是事先安排,还是临时起意,世子攥紧了酒杯,柔然人重英雄,他要是不应战,以后在柔然王面前可抬不起头来,这一趟出使任务……可是要应战,他却是真不会摔跤。

心里暗暗叫苦,就听得连城郎朗又道:“这就是可汗不对了。”

“哦。”阿那瓌可汗这才注意到世子背后那个小个子侍卫。要说文弱,这位才真文弱,单薄得像是一阵风能刮到似的,胆子却不小,阿那瓌眯起眼睛,想起牧音的介绍,她是怎么说的来着,她说这小子是渤海王世子的禁脔。大约是很得世子宠爱,所以才这样没规没矩。口中却道:“本汗又有什么不对?”

连城轻描淡写丢出来半句话:“我家公子什么身份!”

世子一听这话,手足冰凉,在心里大骂了几句“蠢材”——他不应战,他们虽然瞧他不起,总碍着他身份尊贵,不至于过分强逼,但是逼她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却不好在席面上与她发作,只盼着柔然王不与她一般见识。

阿那瓌一想也对,渤海王马上得来的天下,底下几个儿子,却没怎么听说过上战场,想是养得娇贵,听说汉人家的贵公子,比大姑娘还娇贵。他这样挤兑他,不过是想试他能耐,看他值不值得下注,要真伤了他,也是祸事一桩。当下微微沉吟,塔寒却插嘴问:“那连侍卫你呢?”

——他不知她名姓,只听世子唤她连城,就以为她姓连。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世子面色一沉。

连城倒真有些小聪明,眼睛也不眨,回答得天真无邪:“我不过是个给公子铺床叠被的,哪里会什么摔东摔西。”

这话一出,帐中诸人无不大骂“无耻”,世子知道其中误会,强忍住笑,斥道:“还多嘴,下去!”

连城大获全胜,几乎要仰天大笑出门去,不料才走得几步,席间就有人淡淡地道:“我怎么听说不是这样呢。我听说,陆公子路上遇劫,是得连侍卫拼死救护才逃出来,这样智勇,要说还只会铺床叠被——”

言至于此,微微一笑。

渤海王世子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阿那瓌曾介绍他是柔然的国相,这国相话音方落,塔寒接口就道:“原来连侍卫谦虚了。”

又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地嚷:“连侍卫是瞧不起我们草原人吧。”

渤海王世子不是容易受激的人,连城就更不是了。都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但有时候碰上猪一样的对手,也讨不到什么好——话赶话到这份上,庵罗辰是无论如何都按捺不住了,他瞪视连城,踏前一步,铁塔一样拦在她的面前:“你瞧我不起么?”

连城无语问苍天。

连城仰望一下庵罗辰的高度,其实她是想继续示弱的,但是柔然方面明显不肯善罢甘休,她再示弱,他们也还有别的法子逼她或者世子出手。连城没有回头,她知道世子会做怎样的决定——如果是明雪阿洛,她默默地想,哪怕之前护卫里任意一个留在他身边,他也不会这样为难。

要到这时候才深深懊悔当初学艺不精。

只听得“啷当”一声,世子掷杯于案,开口道:“国相大人此言差矣——”

“比试算什么,”连城微微一笑,接过世子话头,流利地说下去:“要打就真刀真枪,这位柔然的英雄,你要让我瞧得起,就与我立生死状,刀剑也好,拳脚也好,见个高低,生死无尤!”

莫说世子,连牧音公主与斛律王子都是齐齐变色。

世子更是惊怒交加。他并不十分清楚连城功夫的好坏,虽然她行刺过他,但是当时万箭待发的形势,莫说连城,就是神仙,也不能不弃剑束手。到后来与明雪对阵,连城已经被制了内息。

这时候见连城胸有成竹,又疑惑起来。

连城挤出个没心没肺的笑容:“不过一身蛮力,有什么可怕。”

——那不是真的,江湖人都知道,一力降十会,任你通天的本事,当不得有人天生神力。

这时候却来不及多想了,阿那瓌已经命人取了纸笔来,庵罗辰不识字,就笔画一个圈,连城却一横一竖把“郁连城”三个字写得极是清秀漂亮。没准这是她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三个字呢。

既然是没有选择,她扬起脸来笑一笑,既然没有选择,不如放手一博。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摔跤变成生死决战,庵罗辰自取了斧子做兵器,连城还是用剑最顺手,唔,袖里揣了世子那把吹毛可断的刀,毒药暗器虽然一时找不齐,荷包里十几粒圆滚滚的豌豆,却是方才签生死状时候妙手空空自席上取来。

淡银色一朵剑花,一个“请”的起手式。

庵罗辰“呼”地一斧子劈过来,连城不能力敌,侧身让开,趁机转为守势,庵罗辰一把钢斧舞如狂风暴雨,连城仗着身段轻灵游走四方。一时间整个帐中都是烛影斧声,起先还能看到连城的影子,渐渐连影子都看不到了,她像是化为一缕轻烟,或者一片落叶,风吹向哪里,她就随风飘向哪里,每每都以毫厘之差躲过灭顶之灾。

个中惊险,帐中人无不屏气凝声。

世子手心里捏出了一把汗,别人看不出来,他是知道的,以连城不肯吃亏的性子,能还手早还手了,可见她看似飘逸,其实并不轻松。再说,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连城不能进攻,就是将自己置于不胜之地。庵罗辰眼下是没有反应过来,一旦他意识到——

猛听得“咔嚓”,两人斗得兴起,没留神,庵罗辰手起斧落,一张梨花青木案被劈得粉碎。

世子眼前一亮。

连城显然如他所愿地看到了这个契机,接二连三往席间乱窜,“咔嚓”、“咔嚓”连声碎掉的案席,脸色苍白的贵人,惊慌失措的侍女,一个是投鼠忌器,一个越发肆无忌惮,偶尔淡银色剑影一亮,矫矫若惊鸿,又有豌豆滴溜溜滚出去,庵罗辰一时竟被逼得手忙脚乱,进退失措。

帐中贵人算是再次见识到了连城的无耻,纷纷走避,国相冷哼一声:“你当这帐中没有死角么?”

世子脸色一白。

他看得出来,连城剑术并不十分高明,身法却还过得去,一旦被逼到死角,无路可走,就不得不与庵罗辰的神力死磕。猛地又记起连城夜探公主营帐时候被夺去的刀,面色更是难看到十分。

国相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没什么,但是不知不觉连城的影子就滞重起来,斧光里现出身形,有鲜红的血珠子飞出来,也不知是伤了哪里,世子只觉得心里一紧,接下来那“啷当”一声脆响,不像是长剑落地,倒像是有什么砸在他心口,如暮鼓晨钟,砸得他头昏眼花,喉中腥甜。

而连城被逼到死角,退无可退,庵罗辰慢慢举起的斧,罡气振荡,衣袍肃肃,即便是场外人,也能感受到其间惊心动魄。这当口谁敢插手,谁能插手?这一手插进去,稍有不慎,就是玉石俱焚!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连城袖手于斧下,黑漆漆的眼眸里映着斧刃雪亮的光,亮得就像是在燃烧——燃烧的,是谁的生机?

“当!”

这一声来得奇之又奇。世子明明紧在弦上的心,不知怎地又分出去看了一眼,是斛律王子,他手中银匙没拿稳,落在案上,金石相击,竟敲出这样铿然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这音才响,庵罗辰绷紧的肌肉一松,斧落,连城于斧下旋身,袖裂,裂而出刀,刀尖只是一抹,庵罗辰轰然倒下。

那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瞬间的寂然无声,直到大片大片的鲜血在雪白的毡毯上蔓延开来。

连城跌坐在地,面灰如死。

劫后余生的又何止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