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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重逢(1)

连城倒是想走,立时就走,有多远走多远,不和这些不要皮不要脸光要命的人扯上关系。可惜身体不争气,收拾了包袱才出长秋寺,腿脚一软,冷汗流了一头一脸。和尚给出的解释是:“久病未愈。”

连城向来都觉得自己比小强还强,竟然得到这么个论断,当时就恼了:“我不过就是去见永熙皇后的时候受了点皮肉伤,哪里就久病了?”

和尚说:“施主还记得么,小僧曾问过施主你懂不懂医。”

“我说过我不懂!”

和尚叹了口气:“那施主有没有听说过积郁成疾?”

“没有。”斩钉截铁的心虚。

“讳疾忌医呢?”

“也没有!”连城终于咆哮起来。

和尚唇边一抹轻笑:“阿弥陀佛。”

既然出了长秋寺,就没有再转回去的道理,但是骑马,连城没这体力,坐车,又经不起颠簸,连城打算把自己装进棺材里,让和尚扶柩前行,被和尚坚决拒绝了。理由是一日三餐的诈尸,影响食欲。

很费了几天功夫,在邺城城郊赁下一处农家小院。

连城的伤势反反复复。之前是不敢病,到这时候所有心愿都已了结,便轰然如山之倾。好的时候能在屋里扶墙走上几步,差的时候昏睡整日整夜,连她自己也常常觉得可能再不会醒来——那也并不是不好。

但终究一日一日过去,渐渐有了起色。

到能走出房门,漫长的冬已经到了尽头,阳光洒得满屋子都是,从窗口往外看,篱笆围成矮矮的墙,墙上绕着轻翠的藤,藤间一朵一朵花开,生机盎然。

和尚不再遮遮掩掩去城里抓药,改为上山采摘,有时艰难,连城帮不上忙,过意不去,等和尚得了空,就问:“……下棋吗?”

——尤记得和尚在庙里左手对右手,可见棋瘾之大。

和尚欣然入座,几盘对弈过后,起身就走,连城困惑地问:“你上哪里去?”和尚低眉敛容,斯斯文文回答:“小僧去给当初教施主下棋的人念往生咒。”

连城:……

不带这么寒碜人的。

和尚闲下来就给她诵经,是《清心普善咒》,连城算是知道了,她在江南时不时听到的经文,绝壁不是幻听!和尚说此咒能宽解人心,连城倒没听出来,只觉催眠效果甚佳。和尚说:“要是有琴,效果还更好一些。”

连城看住他不作声,看得这么久,这么专注,和尚不得不停下来问:“莫非小僧今儿脸面没有洗净?”

连城摇头:“我只是想,和尚你既擅下棋,又能弹琴,还懂医术,对邺城、晋阳诸贵更是了如指掌,做和尚实在太可惜了。”

和尚含笑:“那又如何?”

连城认真想了一会儿:“不如何。”

日子过得飞快,你不会知道它是怎么过去的。就仿佛昨夜还阴雨连绵,一觉睡醒,从此风和日丽,一天比一天热,忽然又起了秋风,晓来霜林如醉,有雁南飞。连城到这时候才渐渐行走无碍。

秋高气爽,草枯兔肥,正是行猎的好时候,连城也不记得,是哪一日开始,会不断听到马蹄声,纵行而过。起初还惊惶,渐渐习以为常,也动过心上山弄点野味回来打牙祭,但是看和尚清心寡欲的样儿,也败了胃口。

又觉得在门口摆个茶摊儿是个不错的营生,同和尚说起,和尚瞧着她跃跃欲试的脸:“施主缺钱用吗?”

连城摸着自己的良心,觉得这句话很难出口——毕竟永熙皇后并没有亏待她。

也就罢了。

日子过得实在无聊,和尚买了笔墨纸砚回来让她习字静心,连城偶尔记起当初狂抄《华林遍略》,像是前生的事了。原来奈何桥并不太远,孟婆汤也没有她以为的那样难喝,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不知不觉就喝下了。

“笃笃笃、笃笃笃”

数声马蹄由远及近,空气里清脆的甩鞭声,长长的“吁——”,一把悦耳的女声:“……有人吗?”

连城许久没有出门,听到人声,倒有几分欢喜,应道:“有的,门没拴,自己进来。”

进来的是个穿浅绿色骑装的少女,杏眼桃腮,生得十分美丽,进门时候笑语盈盈,劈头瞧见连城的脸,一下子面上血色全褪了个干净,招呼都不打,急急又退了出去——比来时还快。

连城正疑惑,须臾又进一人,这回倒是故人了,连城怔了一怔:“殿下。”

是永熙皇后。

永熙皇后也穿骑装,却是素色。她像是终年都穿素色,无论春光里还是秋色里。她站在门口,背着光,上上下下打量连城。连城调养了这些时日,脸色比先前要好上许多,她难得这样静,眉目越发清丽,也越发地像——

“你怎么还在这里?”

永熙皇后的这句话,让连城想起明雪。明雪也这样问过她:“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忘了你发过的毒誓吗?”时隔太久,当初到底发过怎样的毒誓,却是再也记不起来。连城神思恍惚地想。

连城的失神让永熙皇后沉了脸:“郁娘子,你莫不是以为阿惠来了邺城,你留在这里,就有机会纠缠?”

“纠缠?”连城只抓到最后两个字,一呆:“殿下你说什么?谁来了邺城?”

永熙皇后的脸色越发难看:“阿惠来邺城这么大动静,我就不信你一无所知!”

连城这回倒听清楚了,原来是世子来了邺城。他来邺城做什么。一闪而过的念头,又丢开,随随便便“哦”了一声,表示“我知道了”,忽然回过神来:“世子来邺城,我为什么要知道?”

“你!”永熙皇后怒气勃发,又生生按下:“你不是要去江南吗,怎么还在这里?”

“原本是要去的。”连城握住笔,轻微“咔嚓”,有什么在手心里裂开,人反而从容起来:“后来因为伤病,不得不留下来。”停了一停,又道:“殿下来得不巧,我家郎君不在,我又行动不便,只能委屈殿下自个儿倒水喝了。”

“你家郎——君?”这回轮到永熙皇后发呆:“你、你成亲了?”

连城微微低头,一笑。

永熙皇后满心的不可思议,她知道连城的过往,知道她曾受封公主,见识过锦衣玉食,也知道她曾心慕阿惠,甚至因此对阿进都弃之如敝履,这样一个人,竟然——“你家郎君……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连城料不到永熙皇后有追根究底的耐心,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编下去:“不是什么王孙公子,也不会书,不会画,就是个平常人,平常攒几个钱,也不会乱花,都拿来给我治病。”

永熙皇后听到“几个钱”,面色又古怪起来:“我不是——”

“殿下所赠,连城都收着呢,”连城信口开河,越扯越远,越编越真,真到连她自己都快信了:“财帛动人心,有些事不得不防。何况平常人家,日常花销,等闲也不会动用,哪里能和公侯世家比呢。”

“如此、如此……”永熙皇后也不知再说什么好,深一脚浅一脚退了出去,进门讨水喝的初衷被忘了个一干二净。

和尚到太阳下山才回来,这时候永熙皇后一行人已经走了很久了。但是和尚何等心细,进门就察觉:“有人来过?”

“嗯。”连城低头看了一会儿字,忽道:“和尚,我病好了,我们去江南吧。”

和尚放下药过来,看见案头折断的笔:“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说,”连城犹豫了片刻:“说渤海王世子来了邺城——和尚你早知道了吧。”

当然是知道的。陆子惠这样飞扬跋扈的性情,到哪里哪里鸡飞狗跳,除了足不出户的,瞒得过谁。和尚抬眼看一会儿窗外:“我收拾东西,过几日动身。”

动身这件事说得容易,做起来千头万绪。毕竟此去江南,有千里之遥,且不说舟车劳顿,衣要备,食要备,光连城病弱,要备的药物就不少。和尚忙了好些天,还是缺东缺西,只能进城去买。

因为得罪过贵人,进城对和尚来说,始终是件危险的事,好在和尚为人谨慎又机警,出入这许多次,都平安无事,连城才渐渐放下心,但是这日一去,过了好几天都没回来,连城就知道不妙。

等,从来都不是连城的作风。

利落束起发,换上男装,脚下胡靴。连城也知自己体力不支,走不了多远,就近买了头小叫驴代步。

虽然渤海王不居邺城,到底天子脚下,城中繁华,随处可见鲜衣怒马的少年,袅袅娉婷的小娘子,一路车如流水马如龙。连城且行且看,心里盘算和尚会去哪些地方。猛听得有锣开路,回头看时,车盖如云。

显然是有贵人出行。

贱者避贵,卑者避尊,连城是有这个常识的。赶着小叫驴往边上走,经验不足,费了老大劲才拉得这头爱凑热闹的小倔驴一步三回头地走开。恍惚觉察身后有人凝视,回头扫视,人头济济。

也懒得理会,好容易拉开驴,车驾就近了,长舒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