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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悲剧(2)

连城总梦见自己在火中穿行,到处都是火,浓烟滚滚而来,她像是在找什么,只是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

偶尔会梦见师父,师父总是叹息说:“连城啊……”

有时是师姐,师姐琥珀色的眼睛,她穿了大红色长裙,在竹林间,在秋千上,她看见她总是冷笑,这冷笑让她恍惚记起,好像是忘记了什么事。

有时连梦也无。

起先恍惚有人来看她,有人探脉,有人给她灌药汁,药汁极苦,苦如记忆。有人温言同她说:“不急……”也许是崔宁。后来崔宁也渐渐来得少了,渐渐就无。有人喂她进食,粗暴的动作,擦破她的喉管。

不知道是怎么醒的,看见窗外的春光明媚。轻缕薄绡的侍女在阳光里追逐,奔跑,笑声如银铃。

连城扯住匆匆要离开的衣袖,她看不到她的表情,也许是厌恶:“郁娘子可是有什么事?”

“崔……使君。”太久没有开过口,言语生涩,但是这三个字,是清清楚楚的。

崔宁到晚上才来,他来的时候连城已经撑不住昏了过去,好在崔宁早有准备,带了大夫随侍。

崔宁说:“郁娘子?”

连城的目光在大夫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崔宁知机,让小厮领了大夫在厅中稍候,这才回头道:“大夫说郁娘子只是旧疾未愈,又遇上春日里乍暖还寒天气,有失调养,一时不合,只要好生——”

“使、使君莫要诓我。”连城骇笑,他这是真把她当小儿哄了。

崔宁摸摸鼻子。这个烫手山芋,他眼下也是真不知如何是好,渤海王世子是叫他放她走,他倒是想,奈何她这一病,就连放走都不能,待要撒手不管,又怕那位爷什么时候想起,又是一场迁怒。

连城的目光却极是宁静:“连城让使君为难了。”

“郁娘子当放宽心思。”崔宁微微皱眉。

连城听出他言外之因,若非体弱不能起身,她真觉得自己能一巴掌招呼过去:“连城并没有寻死的意思。”

这话崔宁是不信的,没打算寻死还病成这样,如果一心寻死那还了得。

“……只是生死有命。”

崔宁:……嘴硬的人见得多了,硬到这份上的还真是不多。

“如果我死了,”连城死命掐住虎口,疼痛让她清醒:“我有两件事,想要求使君成全。”

这是……要交代后事?崔宁一怔:“郁娘子请说。”

“使君找人画微之的画像,是因连城而起,使君既然已经答应放连城走,那微之的画像——”

崔宁答应得十分爽快:“我这就烧去。”

“使君高义。”提到第二件,连城却是沉吟了半晌,方才道:“这一件,是连城一日不死,便一日不须托付,但若是连城死了,就只能拜托使君了。”

崔宁见她说得郑重,只怕事情非同小可,不敢贸然应话,只道:“郁娘子但说无妨。”

连城两个眼睛怔怔看着头顶云锦帐,疏疏说道:“……事关渤海王世子。”

崔宁眉目一动:“郁娘子不如先调养好身体——”

“要我没死那是自然,”连城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许是看到了,并不在意,只一气儿把话说完:“就只能劳烦崔使君提醒世子,他曾在柔然王子面前发誓,要将一人骨灰送至蜀中,请他莫要食言。”

崔宁默然不语。渤海王世子出使柔然遇险,以及真假公主的事,他也有所耳闻。他是世家子,肩上担负整个家族的荣辱,所以他并不能十分明白渤海王世子,更勿论江湖人的重诺轻生。

“使君?”

“郁娘子还是调养好身体,自己走这一趟罢。”

这个答案其实不算太意外,崔宁这样的世家子,一言一行都比她要想得多。但是她既然有把握提出来,就有把握逼他答应。连城睁着眼睛,眼睛里空无一物:“……使君那一把火放得真好。”

崔宁一惊:“谁说——”

“使君当知世人悠悠之口……”连城悠悠然道:“是堵不住的。使君既然没把连城烧死,多少总该给点补偿。”

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呐,这丫头摆明了有证据没证据都讹上了。崔宁苦笑:“郁娘子最好还是快快好起来,速速离开。”

有这句话,就算是应了。连城微微一笑,心神松弛,又陷入昏睡中。崔宁在灯下看了她一会儿。他并不知道渤海王世子那日同她说了什么,总不会是太好的话,他也不十分清楚提醒世子关于骨灰的事,会有怎样的结果。那日之后,世子再没有提过连城,暗示也没有,连之先的犹豫与欲言又止都没有了。他像是真把她给忘了。但是崔宁总记得,他曾颤声说:“你答应过不会负我……”

崔宁长叹一口气,出厅问大夫:“她……怎么样?”

大夫并不知连城身份,只道是崔宁宠姬,十分沉痛地摇头道:“积郁难返,公子还是……节哀罢。”

崔宁觉得自己这回真是悲剧了,谁叫他急功近利上了渤海王世子这条贼船呢,少年得志,哪有这么容易,邺城亲贵满街都是,他算哪根葱,压得住谁?监察百官,他这个御史中尉要坐稳,没渤海王世子扶持行么。

渤海王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长脸,他能不要?

世子叫他扣人,他敢不扣?

谁发现扣了个大瘟神在手里不急着送出去啊,他有错么?

谁知道她会——

“阿宁?”渤海王世子皱眉:“你整日的心神不定,可是重华宫那位——”

“陛下很安分,世子毋须多虑。”

世子想了想:“那……莫不是为了高慎?”

崔宁纠结得满脑门官司——高慎是他妹夫,前些日子不知怎的看上李家小娘子,若李家的寒门小户也就罢了,偏也是世家望族,便扬言要休弃她阿妹——却还是摇头,迟疑:“是另有其事……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世子面色微沉:“既然连阿宁你都犹豫不当讲的事,又何必要讲。”

崔宁觉得自己这回是真的会悲剧了,戚戚然起身,一步三回头踱到门口,到底还是一咬牙折了回来:“殿下!”

“父王班师回朝,已经在路上了。”渤海王世子低头看军报:“这回打了胜仗,他心里高兴,要求什么也容易——高慎那里你也不用担心,他要休妻让他休,回头我帮你阿妹找个如意郎君就是。”

他这是要堵他的嘴,可是他能不说么,崔宁苦着脸道:“殿下。”

“还有事?”

听得出不耐烦的声气,一向最懂眉高眼低的崔宁这会儿却不懂了:“我听说世子出使柔然的时候——”

“崔季舒!”世子猛地抬头来,眉目里的凛冽。崔宁一瞬间的觉悟,知道自己这会儿是站到了悬崖边上,一个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奈何从来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能不赌这一把:“……曾答应送人骨灰回蜀中。”

崔宁感觉得到渤海王世子的怒火明明已经喷到脸上来,忽然又灭下去:“好了我知道了。”

“殿下?”

“嗯?”

“殿下没有别的交代么?”崔宁小心翼翼问。

世子又抬头看了他一眼:“阿宁你拖着不走,是要本世子留饭么?”

崔宁:……

崔宁觉得自己这回是真的会悲剧了。

连城的日与夜是颠倒的,清醒与昏迷多半也糊涂着。

做梦的时候其实并不太多,在梦里她会驾轻就熟地回到蜀中,或者在草原上徘徊,有时逃命,有时是月亮湖,她总是在一重又一重的迷雾间,穿过一重又一重的火,她跋山涉水,终于走到月色皎然。

总是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转身而去的背影,总是伸手去,两手空空。

连城终于哀戚地哭出声来:“为什么?”

有无数的话涌到舌尖上,能出口的只有这三个字,为什么,反反复复,反反复复,所有所有的话,都溶解在这三个字里,无穷无尽的委屈,无穷无尽的悲酸,她从来没有这么软弱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坦诚过。

她并没有指望过得到回答……谁会指望梦里的人会回答呢?但也许正是因为不指望,所以才不遮瞒。

但是那人竟然转过身来,竟然伸手来摸她的面孔,他的手指凉得像冰,他说:“我没有。”

她每问一句“为什么”,他就答一声“我没有”,她猜他其实并不知道她想问什么,而她也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答,她只是纠缠着问,为什么,他只是含糊地答,我没有……渐渐到天明。

又一日过去,又一夜天明。

人的影像在梦境里渐渐清楚起来,她渐渐能够看清楚他穿的衣袍,看清楚衣袍上的金丝银绣,看清楚那人的眉目,这样清晰,这样渺远,她不敢再贸然伸手去拉他,也不敢贸然喘气,怕吹散了他。

那只是个影子,她知道。

那只是个梦,她知道——一出声就会梦醒,于是她渐渐就不再出声,不再问。而那人在她身畔,不知道犹豫了多少个夜晚,方才又疏疏地开口,那声音并不十分明晰,但是每个字都这样熟悉。

他说:“我没有。”

他说:“你如今知道要问我,为什么当初不问我?”

那就仿佛是一记重锤,重重锤在连城心上,你如今知道要问我,为什么当初不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