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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出使(1)

连城觉得自己做了桩亏本生意。

——做生意这回事,跟走夜路差不多,走得多了,难免不碰到鬼。

唯一能安慰到她的就只剩下三百两。这个认知让连城很懊恼,这种懊恼一直持续到使团出发都没能让她缓过劲来。虽然她成功把厨娘阿芸运回栖霞阁代替自己,又成功把自己易容得面目全非冒充阿芸,并成功在出发前最后一刻说服所有人混进使团——跟世子出使是件露脸的事,谁都不想落下,结果可想而知,跟去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角色,但是出门在外,少不得有脏活累活,交给阿芸这样万年出不了头的小丫头正合适。

在此之前,连城也无法想象,渤海王世子出使柔然,会是这样庞大的一支队伍,光护卫都有近千,加上各种婢仆,一眼过去,乌压压看不到头。那个气质阴冷的少年是如何独具慧眼,把主意打到厨娘身上的,连城也不知道,连城偶尔想起他的眼睛,就仿佛想起初冬的第一场雪。

茵茵会在什么时候发现帐幕里的郁娘子是个西贝货呢?她走了明依会很高兴吧,连城抬头看城门上遒劲酣畅的“晋阳”两个字。回望的时候,总觉得在晋阳这一年有余,都像是浮在云上,没着没落。

好了,终于可以走了。

不是连城不想即时取回她心心念念的三百两,而是即便离了世子府,逃走也还需要契机——她可不想被当逃奴逮回来。

一路往北,起初有繁华的城池,青青麦田,到后来人烟渐渐稀少,视野里空旷到荒凉,光秃秃的城墙,突兀立于天地间,自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蜿蜒而来,曲折伸往眼睛看不到的另一边,逶迤而去。

那是长城。

连城也没想到自己会跟着使团走这么远。不是她不想跑啊,实在是她跑不了啊。到这时候连城才发现假扮阿芸有多么失策——人人都能够使唤她,永远没有歇下来的时候,于是,也永远都找不到逃走的时机。

“阿芸,洗菜!”

“阿芸,去把肉切了!”

“死丫头,半个时辰前叫你剥蒜,又哪里鬼混去了!到这点儿还没好,皮痒了不是?”

连城常常有自己是一只陀螺的错觉,连喘气功夫都欠奉。到耳边终于再没有呼喝的时候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天塌下来都等塌下来再说,什么,逃走?那得她爬得起来啊!连城都怀疑是有人故意整她,但是除了明雪,谁知道她是谁呢,而明雪,难道不是最盼着她赶紧滚蛋的人么?

不能再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要哪天有人问她,你究竟是来寻机跑路的,还是来做厨娘的,她该怎么回答?所以尽管全身筋骨酸痛,连城还是强撑着偷偷扒开营帐一角,就要钻出去,猛地又有人喊:“阿芸!”

连城吓了一大跳,转身遮住洞口,半是惊惶半是慌张看住来人。

来人见她面上几分呆气,颇为不喜,皱眉道:“世子说要吃夜宵。”

他怎么不去死!

连城真是出离愤怒了。

论理,这等抛头露面的好事也轮不到她,但是这天实在太晚,所有人都歇下了,无奈,只得连城操刀,再由连城送去。连城许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押送”了,草原的风,有鹰在头顶盘旋,营帐上映出世子挺拔的影。

也有许久没有看见过他了,这时候猛又瞧见,没来由竟生出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

错觉、这一定是错觉!

“殿下,杏仁羹到了。”

“进来。”

渤海王世子正襟危坐,左手持卷,右手执笔。连城难得看到他这样正经的样子,倒是小小吃了一惊。

世子头也不抬:“放下出去吧。”

“是,殿下。”连城微微屈膝,放下杏仁羹,转身退走,走不得几步,忽听得背后人喊:“连城!”

身子一震,回头时,是张懵懂和茫然的脸:“殿下叫我?”

世子揉揉眼睛:“唔……不是,你下去吧。”

连城松了口气,出了帐门,隐隐听到世子同阿洛说话的声音:“乍一看背影还真有点像……”

“是么。”阿洛想必会板着他的棺材脸努力应和:“属下……看不出来。”

渤海王世子这眼睛真是太毒了,多让他看上那么两次,难免不穿帮,得走,得尽快走!连城一面走一面想,经过两座营帐之间,忽地手上一紧,低头去,寇丹如血,耳边冷冷一把女声响起:“是我。”

连城别过头,看见明雪。

明雪皱眉:“怎么还在这里,你忘了你发过的毒誓吗?”

连城觉得自己真是命苦,苦得一张嘴能吐出黄连来。她就这么苦逼地看着明雪,一言不发。

明雪虽然功夫不错,心计也有,终究不过十六七岁,成日里出入不过王府侯府,贵人言语间机锋都是笑里藏刀,一句话要在心里过个七八遍才能品咂出味来,哪里被这么直愣愣看过,当时只觉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你、你……难道你要反悔不成?”

“我要一匹马。”连城说。

“那、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然我走不了。”开玩笑,就凭她这点功夫,空手赤拳,连马都没一匹,她这不是逃命,她这是去喂狼!

眼看明雪就要再次生出掐死她的心,连城果断后退一步:“我先走了我等姑娘你的马你最好快点你懂的。”

这晚连城睡得极是踏实,连梦都没有。当然有人踏实就有人不踏实,但是——那和她有什么关系!以后几天连城干活都特别积极,积极到膳房的人忍不住私下里嘀咕:“阿芸这丫头是怎么了?”

“打鸡血了吧。”

反常的不止连城,还有世子。世子忽然下令,除去必要的辎重看护,所有婢仆,一律编入卫队中,人手一马。连城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明雪出力,但是她觉得不对劲,虽然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但是隐隐,如剑悬顶——定然有什么发生了,是她不知道、大多数人也不知道的。

但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有马在手,她该走了。

连城计划中的出逃,在马到手之后的第三个晚上。这晚没有月亮,天黑如墨,连城闭目假寐,到所有人都沉睡,静夜里再没有一丝儿声响,方才摸出枕下珍藏的杀猪刀,偷偷划开帐幕,她划得极轻,极慢,极是小心,稍有个风吹草动,有人翻身,有人呓语,都能惊得她停手观望。

如是反复,到二更天,才勉强划开一个足以容她出入的口子,等巡逻的脚步走远,连城抹一把汗,窸窸窣窣爬出去。

帐外的风冷得人精神一振,连城拢了拢衣裳,快步朝马厩方向摸去,才走了不过十余步,猛听得一声锣响示警:“当!”

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及多想,往阴影里一蹿,紧接着又是一声:“当!”

“当!”“当!”“当!”

“敌袭!”

“贼人哪里走!”

几声吆喝示警,四面八方都动觉起来,次第点起的火把,如游龙照亮整个营地——不过对付个小小厨娘,哪里用得上这么大声势?连城疑惑得想:莫非是渤海王世子发现了她的身份?不对,就算让世子察觉她不是阿芸,拿下这么个不成器的刺客,也犯不上这样如临大敌。

真要对上,她手里这把杀猪刀可真不够用的。

连城半是迷惑半是担忧地握紧杀猪刀,又等了片刻,喊打喊杀的声音渐渐低了去,并没有人前来围剿,险险探头,但见火光阴影里人马交错。

她也是个聪明人,虽然隔远了看不清楚情形,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多半是马贼夜袭了营地。又想道:能在这草原上生存下来的马贼,多半都有点眼色,怎么会这么不识趣来趟这趟浑水?是背后有人指使还是——

“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连城抬头看一眼,一眼就看到人群中好整以暇围观的渤海王世子闲适的背影,看姿态就知道是在客串东山谢安,待小儿辈破敌。连城腹诽地想,也知道经这么一闹,多半是走不成了,也不知道该抱怨马贼不晓事呢,还是叹息人算不如天算,一回两回都没走成。

趁天还黑,连城打了个呵欠,摸回帐中补眠——竟没有人察觉她的失踪,可见这帐中仆役警觉性实在不够高。

外间声音渐渐就平息了,秋风缓送,秋虫喁喁,夜枭蹲在枝杈上,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

小乱过后,所有人都睡得比平日更沉,就连负责巡回的侍卫都有些怠慢和大意,连城更是枕着杀猪刀沉睡如死猪。

但是再漫长的夜也都会结束,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人睡得最熟的时候,悄然潜入营地的影,被俘的马贼猛然睁开眼睛,断去的绳索,无声无息就倒下的士兵,割裂的喉,死一般的寂静里喷薄出艳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