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城有一座很隐秘的监狱，建于1937年秋季。那附近还有几户百姓居住，听说半夜出现几辆卡车，把屋里熟睡的老少捆住手脚堵住嘴，利落的扔进车里迅速离开。这一幕被连夜赶路的货郎偷偷看见，自此住在稍远一些的百姓，连夜搬家投亲靠友。那些夜晚经过这里的神秘人，越传越邪乎……
监狱门前冷清，杂草长势很好，每日被轮胎碾压的平整。风刮过，那些杂草显得无辜。进出的狱警每十天换一次班回家，代步工具只有自行车，掉链子是经常的事。补给车来一次也不容易。赶上雨天，很容易车轮打滑出不来。赶上雪天，又容易打不着火。
关在这里的人，基本剩下半条命，没什么能力逃出去。他们很有秩序的在空地转圈溜达。在周边值守的狱警懒懒的打哈气，其中两人凑在一起闲聊，想起关在特殊牢房的犯人。
“特殊房的那个人，来了得有一年了吧？”
“可不么！他来的那天，正好我儿子出生。年纪轻轻的，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要和这帮亡命徒关在一起。”
“只要他们老实呆着，吃了睡，睡了吃。大家就都有好日子过。时间长了，上面谁还记得这些人都干过什么？用点钱打点也就都能出去了。”
这两个狱警互相给对方点上一支烟，又看着来回溜达的犯人，不屑的笑了笑。世道本就这样，关在这里的并不一定都是坏人，看守犯人的又不一定都是好人。
特殊牢房靠近后院，由一些资历大的老狱警管理。
总共五间房。能来到这里的犯人，最多关上七天就被拖出去枪毙。唯独最末间的年轻人，踏实的在这里生活一年多，还有一位特殊的朋友偶尔过来探望。托这位年轻人的福，看管特殊牢房的狱警，每月都有额外的赏钱领。
老狱警放下手里的茶壶，看向最末间。一般辰时过后，那个年轻人来回踱步晒太阳。看望他的朋友，有一周没过来。年轻人不问，也从不打听。他们以为年轻人被关傻了。下班后，常在一起吃饭的哥们叹息年轻人不公平的命运，也在心里默默祈愿他能早点离开这枯燥地方。
特殊牢房的末间。一张木板床，一个长条凳，一张方桌，一盏油灯。墙上开的通风口被铁棍隔成条形。年轻人躺在长条凳上，头枕着右手。左手搭在腹部，手腕内侧缠绕着纱布，伤口不是他自杀留下的痕迹。左手腕内侧的旧伤经过两次开刀才完全治好。那位常来看望他的朋友，才是事情的主导者。被关在这里，也是那位朋友的杰作。
那位朋友叫周游。
阳光一点点，从他的腹部照到脸上。年轻人紧闭双眼，似乎还在梦中，眼珠转动眉头紧锁。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他，“林航！”
他睁开双眼猛地坐起来，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微微喘了几口气。环顾周围依然如故，林航眼神黯淡的看向左手腕内侧。周游上次离开，约定下次见面带他拆线。左手腕的旧伤是两年前，打鸟的子弹崩进去一颗。发炎，红肿，疼痛难忍彻夜难眠的日子也习惯了。时间一长也没什么不适的感觉。
地上的阳光又挪到牢房中间，林航如往常一样起立做准备活动，每天的基本功练习是必不可少的。倒立，蹲跳，练拳，舞剑…就像小时候父亲在身旁监督一样。无奈条件有限，他只能空着右手，在脑中补上提剑的印象，闭眼盲练。
最后一个招式结束，他缓慢睁开双眼，跳上桌子仰着脖子，看那个通向外面的小窗户，耳朵微微抖动一下，准确收到远处门禁钥匙开锁的声音。这个时间能进来的人，只能是周游。
“你气色不错。”
周游等狱警打开牢房的门，手里的布袋递到林航面前。林航轻盈跳落在地没有激起地上的尘土。接过布袋疑惑的上下打量，怀疑又是他的什么阴谋。翻遍袋子，也仅仅是些普通的衣服。
林航嘴角勾起嫌弃的微笑，“还真给做了件衣服。看你神色不安，遇到事了？”
狱警冲着周游微微点头笑着退出去。只剩下他们二人，周游坐下，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匕首，匕首外套用皮革制作，上面印有林字。林航眼尖，认出是自己的东西，本能上前伸出左手去夺。周游看出他的意图，转身避开靠在墙边，身上的衣服没有任何褶皱。周游是有意测试他的反应。
“左手好点了吗？教会医生还夸你很有忍耐。恢复期，手腕的疼痛会影响生活。”
“你都知道，也不说给我弄点好吃的。前几天阴雨，每晚睡不着，就听着外面的雨声，算着房顶坏了几片瓦，需要用多少稻草重新做覆盖。”
“哈哈…真有你的。这些我在进来的时候，听狱警说了。拿了这个匕首，你就真的恢复自由。”
“真的？”林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
周游微笑着点头目光真诚，和带着他去教会医院那天一样。
林航大概有一年的时间没见到这把匕首。匕首的皮套是老宣头做的，匕首是他父亲用过的。自从被周游擒获，就一并被没收了。家事历历在目，林航目光黯淡垂下。
换上新衣，林航跟着周游离开监狱。门口停了一辆阔气的黑色轿车，周游示意他上车。以前临时出来，都是坐医疗车或者补给车，很难看到外面的环境。还记得刚到这里，林航的眼睛被黑色布带围住。第一天的夜里听着审讯室那边的惨叫入眠。第一周过去，被周游扎破的手腕有些化脓。一个月过去，他已经习惯监狱的生活，不在计较饭菜和床板。
周游开了很久，林航都没有和他搭话。
“就不问我，为什么突然放了你？”
“这一年每件事也没见你解释，这时候又何必问那么多呢？”
周游知道他是生自己的气，和颜悦色解释道：“还记得一个月前，那三个被你摔惨的队员吗？”
林航对周游说的那三个队员有深刻印象。见面时，他们各个神气十足，对林航不屑一顾。从他们的角度想想也是。被周游推到他们面前，同龄但看着更小的朋友，却要恭敬的喊一声老师？任谁也不会服气。周游站在一边，静静的看着气氛越来越激烈，才开口要求三打一，输了的人必须叫老师。那天摔的太惨，林航的左手腕流着血，硬是把这三个人摔的在地上打滚没起来。
“没回来…”林航想起那七天的相处，语气有些伤怀，接着陷入沉默呆呆的看着前方。
当轿车停下，几个穿着便衣的军官打开车门。林航和周游下车进门，这一年没少来，守门的护卫换了两批。
过了影壁墙，院子空地摆着三具尸体。周游对其他人摆手命令撤出去，林航感觉气氛不对，意识到尸体可能是熟悉的人。他伸手去掀遮盖的白布，三张扭曲痛苦的面孔露出来。林航早有心理准备。
“我以为他们可能被炸死或者打死。怎么……”
“他们确实是被毒死的。”
林航抬头看他，又再次看向这三张年轻的面孔，“死前惊恐，呼吸痛苦，脖颈抓扯撕烂。致幻，窒息…用毒的人，知道如何用毒，也知道如何解毒。”
周游默默点头赞同他的说法。在接林航之前，他送走勘验尸体的医生，二人说法一致。可惜的是三人还未传来任何消息就此丧命。
院子里的樱桃树静静掉落几片叶子，其中一片绿叶落在林航的肩膀，他坐在台阶看着进来人抬走尸体，依稀能看到三人笑着勾肩搭背散去的模样。
周游陪他同坐，过了很久才开口，“最后帮我一次。结束后我可以送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问什么，你都能回答我？”林航的语气带着冷漠。
“能。”
“他们也是去偷东西？”
“是。”
“为什么是他们三个？”
“没有家人，没有牵挂，也不会泄露秘密。”
“我帮你，也是要去偷东西？”
“差不多。”
“你抓我的那天，有人透露我的行踪？”
“……”
“是我舅舅？”
“……”
林航捡起肩上那片绿叶，咧嘴傻笑道：“记得夏夜热的睡不着，老宣头哄我占卜玩儿。牢狱之灾，原来是我舅舅赏的。劳烦你替我传个信儿，临走前见一面。我不会为了这点事杀他。”
周游看他如此冷静，指着院里一间空房，“你住那间，我住你隔壁。晚上……”
林航仰头看着樱桃树，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还记得他们三个临走前，热闹的爬上树摘了满满两兜的樱桃。那樱桃被林航带回监狱吃了很久，其实他是舍不得一起热闹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