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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宴琼林(2)

“看得,看得。”石福一抹脸上的雪珠子,喜得眼睛都眯成了条缝,“这宫里的人都迎高挤低的,谁像世子这般重情义。”这说的却是实情,昔日里这时候正是百官入京述职,从来是门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各地入京的官员谁不往炙手可热的石大将军府里走一遭?偶尔石虎忙得无暇接见,至少名刺是要递进来的,至于各地特产、丰厚年礼更是流水价般往府里送进去,至于门前商贩走卒更是络绎不绝,谁都巴望着在热闹的地方张罗点生意,从早到晚竟是连个安静的时候都没有,石福常要请京兆尹派人来驱散才得清净。

可自打过年那一顿银鞭赏了下来,中山王府简直变成了人人避走的所在,休说是来送年礼的官员了,便是门前出摊的小贩也没了踪影。府前诺宽敞的一条百丈街冷冷清清,人都往隔了不远的石弘的秦王府去了,便是隔了街也能听到对面的喧嚣。

石宣怎会不知这其中隐情,他跺了跺脚,倒把靴子上的雪震下来了些,一手拎着一个坛子:“我带点好酒来看看虎叔和邃儿,快去通禀一声。”

等石宣进了门,石虎早换过衣衫在庭中等他,见他带了酒来,失声笑道:“今日看来只有小宣还想着我。”

恰此时,冉闵亦是带着妹妹玉琪过来,见到庭中情景,冉闵便笑道:“今日宣世子也来了。”玉琪便欢喜地跑到石宣身边,语声娇糯地唤道:“宣哥哥。”她叫的亲昵,旁人自也拿她打趣,石虎便道:“你连本王也不招呼一声了?眼里就只有宣世子了?”

却原来这些日子不知怎的,玉琪竟是粘上了石宣。每每知道他来府里,十有八九要出现的,有时要寻他下棋,有时又要寻他比剑。她竟是个缠人的,一来二去,石宣也被她缠怕了,好一阵子躲着不敢来。今日也定是玉琪得了消息,便去央求冉闵带她同来。

冉闵有些尴尬地一笑,只道:“玉琪这孩子,我是管不住的。”

此时雪小了些,石福早已带人在庭中支了棚子,一桌热腾腾的酒菜开在正中,石虎招呼他们坐下:“都是自家人过节,不拘这些。”又故意对玉琪道,“可要专门给你找个座在小宣身边?”

玉琪便是个再泼辣爽利的姑娘,此时也闹了个红脸要躲开。石虎不由得笑她道:“玉琪平时多爽朗的性子,今日怎么扭捏起来了,一会儿晚上你们几个出去看灯去。”玉琪面上有些红,心里却是欢喜的,口中道:“王爷不去看灯吗?”阿霖侧头微笑道:“王爷身上的伤还没好,我留下来陪他。”提到他的伤,冉闵有些尴尬,低声道:“王爷身上伤势好些了?”

阿霖皱眉道:“哪里有那么快,身上伤口刚刚结了痂,他又耐不住出去活动筋骨,前几天陪陛下去狩猎了一场,回来伤口又都裂开了。”

“好了,你现在也越发啰唆了,”石虎打断了她,说道,“一点小伤而已。”

冉闵默默在他对席坐下,却不说话。石宣一眼扫到了他面色的尴尬,却只做不知,笑道:“佛图澄大师配的金疮药不错,改日让人给虎叔送些来。”

石虎点点头,便对一旁正张罗酒菜的阿霖道:“你陪着玉琪一道,都坐到席上来。”阿霖自是拉着玉琪一同坐了,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玉琪又瞥了一眼石宣,忽然脸上有些发红。

石宣倒未察觉什么,让人服侍着脱了外袍,系好衣袖,笑吟吟地坐在石虎身侧,望着中间一盆热腾腾的锅子便伸筷子,连声道:“好香,好香,这锅子可比宫里的闻起来还要鲜。”

石虎笑着给他斟了酒:“今日尝尝阿霖的手艺。”

阿霖笑道:“锅子里放了洛河的鲜鲤鱼和北漠的羊子,鱼羊一锅,就取个鲜字。”

石宣吃得险些连舌头都要烫掉了,兀自含糊称赞道:“美味,美味。”玉琪本蹭在冉闵身边坐着,此时忍不住伸舌头取笑道:“阿霖嫂子的手艺还有什么可说的,宣哥哥仔细别咬掉了舌头。”

酒过三巡,众人吃的正高兴,忽然石福引了几个宫中黄门过来,说道:“宫中的赏赐到了。”众人都停了筷箸,人人都想起上次赐的那顿银鞭,面色便有些不好看。却见石虎面色如常,俯身在地上行礼道:“臣接旨。”这次来送礼的宫人却是德阳宫里一个中年的黄门名叫李桓,他面上带笑道:“王爷不用多礼,老奴来送一碟青团就走。这是从江南供来的稀罕物件,陛下昨日吃了喜欢得紧,让御膳房学做了给各府里都分一碟尝尝。”石虎如释重负,不动声色地给石福使了个眼色,石福赶忙把早已准备好的平金荷包递了过去,李桓一捏便知里面是几枚小金瓜子,越发笑得眯了眉眼,连声应着离去了。

石虎一路将他送出府门,等转回时,却见众人便都盯着了正中的那盘青团。只见青瓷盘中的点心翠绿可人,香味扑鼻,着实让人咽口水,只是瞧不出是什么做的,几个人都不敢下箸。独有石宣夹了一个嚼了,赞了一声:“果真不错。”玉琪也学样吃了一个,大是称赞:“这是怎么做的,真是美味。”石虎捡了坐,淡淡地道:“这是碧玉青团,江南著名的小点。把糯米蒸熟了在石臼中捣碎,合着艾草汁一同蒸了,一般是清明时节民间百姓祭奠先祖的祭品。”

冉闵若有所思:“这是江南送来的?”他与石虎交换了一下目光,却都没有再说下去。

阿霖最是精于此道,她夹了个青团细瞧了瞧,又尝了一口,方才慢慢地道:“这东西说起来容易,做得好却也不易。糯米需用江南最好的金丝糯米,艾草也得是新鲜采摘的,最外这一层松花粉更少不了蒲黄和杏花一同蒸酿,不然哪能得如此鲜甜?而里面的酥糖馅做起来更是不容易了,先将沃如沸雪的牛乳中溶入火皮、胡桃、山楂等八宝,再凝结成膏脂,填入馅中,才得这冰浸齿牙的妙处。”

玉琪听得大是倾倒,连声道:“嫂子果真是行间里手,咱们王爷真有福气。”

冉闵责备她道:“又这么没大没小的,要称霖夫人。”石虎笑道:“都是自家人,叫嫂子就成。”谁知玉琪眨了眨眼,忽然咬筷子道:“奇了,我管阿霖叫嫂子,可宣哥哥却要管她叫婶婶,这么一来宣哥哥岂不是要管我叫冉姑姑。”

冉闵忙喝止她:“又没灌你黄酒,胡诌个什么!”石虎却微笑起来,神色越发和悦。唯有石宣面上微有尴尬,幸好金面具挡住了他的神情,他给玉琪夹了一筷子羊肉:“玉琪妹妹多吃点。”

正说话间,樱桃抱了孩子过来,阿霖接过孩子,搂在怀里夹了鱼片喂他,笑道:“不用理玉琪胡说。”她虽是这样说,却留神瞥了樱桃一眼,只见樱桃面色却有些发红,虽是在一旁服侍,但显然有几分心神不宁的,她今日装扮得格外俊俏,头上斜簪了一枝红梅,花枝映得芙面娇。可席上的石宣只顾埋头大吃,竟未留神到她。

玉琪极是顽赖,伸出头来朝着石宣扮鬼脸:“以后可不能叫你宣哥哥,太吃亏了。”

“怎么就没烫坏你的嘴。”冉闵又气又急,狠狠地敲了她一个爆栗。

玉琪吐了吐舌头,接过阿霖怀里的邃儿,抱在怀里逗弄道:“好邃儿,快叫一声玉琪姑姑听听。”

众人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席间氛围顿时和悦不少,便连石虎亦是含笑。

吃过了锅子,阿霖见他们男人还要喝酒,便让人撤了残席换了凉菜点心上来,樱桃的面色从起初的红转青,终于有些发白。偏生玉琪扯着石宣只是闲话腻歪,而石宣有一句应一句,哪里会把一旁的小小丫鬟看在眼里。

阿霖心里有数,便将孩子递给樱桃,温和笑道:“你先去哄孩子睡了。”樱桃声若蚊蚋地应了一声,抱着孩子匆匆退了下去,脚步之急,简直恨不得拔腿离开这里。瞧着石虎递来的眼色,阿霖笑着对玉琪道:“妹妹,去我房里坐一会儿可好?”玉琪虽然舍不得,却也只得应了。

耳听得外面喝酒划拳的声音传进来,玉琪颇是有些羡慕地探着脖子向外望。阿霖含笑望着她摇头:“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顽皮。”

玉琪有些怅然地转过头来:“我就是羡慕他们男人,喝多了酒可以解开衣衫坦腹划拳,好不快意。”

“你说的那是街上的闲汉,”阿霖抿嘴笑了起来,“你看外面这几个,几时会喝得坦胸露腹的。”

玉琪噘起了嘴,意兴姗姗:“哥哥和王爷他们也都拘束得很。”

“那谁不拘了?”阿霖顺口接道,却一眼瞥见外院的庭中喝到了兴处,石宣已站起身来,竟是在趁着酒醒舞剑,一旁的石虎含笑在看,冉闵已忍不住拍掌大声叫好。

好似被她看穿了心事,玉琪突然脸红了一下,又别过脸去,嘟囔道:“没谁。”

“你跟小宣是怎么了?这几日你俩都来的少了。”阿霖好似无心在问。

玉琪忽然心里有只小兔猛地一蹿,她有些不自然地转了目光,正好落在剑舞如烟云的石宣身上,一时竟瞧得痴了。

如是望去,漫天雪影里,石宣一袭白衫洒脱,手里一柄银剑上下飞舞,挽得剑花分叠,晃得四面八方都是银影,几乎与雪色相同,唯有面上半枚金面具金光耀眼。

阿霖良久不听她回答,抬头却见玉琪张大了口,满脸艳羡地望着窗外的情景,她初时讶异,转瞬已略有所动,嘴角不动声色地挂了一抹笑意:“今晚京里灯会,可热闹得紧,让小宣带你去看看。”

玉琪怦然心动,抬头望向阿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灼热:“好嫂嫂,是真的吗?”

瞧着石宣舞得起兴,冉闵却挪了挪小几凳,靠近了石虎身边,小声道:“听大鸿胪寺那边穆景的消息,上邽那边好像起了内讧?”石虎微微一怔,眼风不自觉地瞥向了内室,长窗半支开来,里面却是暗的。他压低了声音,问道:“消息确切吗?”

“确切,”冉闵低首道,“是刘氏兄弟起了内讧,刘曜的长子刘胤掌握兵权,当时便是他主张迁都上邽。可如今刘曜次子刘熙已经登基称帝,不服长兄的气,竟然带了一队亲卫军出走长安。”

“刘胤此人是有几分才略的,”石虎与他昔日有过交手,对这位宿敌倒是不吝言辞,只听他摇头道,“只是他为人不够果敢,颇有几分妇人之仁,难怪落得今天。”他轻轻嗤笑几声,极快意地给自己斟了杯酒。

冉闵抬头望着他,咬牙道:“王爷,机不可失。”他想了想,又道,“东夷人近来甚是不安分。这几日,田戡在陛下面前自荐,要亲自领兵去打东夷。”

“哦?”

“王爷,这是多好的机会,”冉闵低声道,“若是陛下问我,我就推荐王爷领兵挂帅。”

“不可,”石虎断然道,“你须得推荐田戡。”

“为何?”

“只有这样才能得陛下的信任。”石虎眸色一闪,蕴了深深笑意。

恰此时,石宣舞完了剑,也回了座中,问道:“虎叔,有什么事这样高兴?”

石虎回过神来,将自己手里的酒递过去,笑道:“小宣越发进宜了,虎叔怎能不为你高兴。”

石宣接过一饮而尽,一双眸子清黑明亮,透过金面具望向石虎的神情里却多了几分不明的笑意:“如今虎叔有娇妻爱子在侧,夫复何求?”

当下心里略惊,石虎有些怀疑地瞥了一眼这个侄子,他是知道了什么,来试探自己口风?他双眸微闪,点头含笑道:“夫复何求。”

“掌柜的,明日洛阳有灯会,您去不去看?”一大早进了店,阿福就兴奋异常,围在绮罗身边不住游说道,“听说那可是大大的热闹,满城的公子小姐都要出来看灯,就连皇帝陛下也要站在城楼上亲手燃一盏最大的孔明灯。”

“你说的好像看过一样。”绮罗耐不住他聒噪,便道,“都是坊间的闲汉夸大其词,哪有那么好看。再说晚上咱们孟津也会有人放灯的。”

“咱们这里的哪能跟洛阳比?!”阿福顿时急了,忙道,“不是阿福乱说,隔壁的孙老爷可是见过大世面的,连他家的管家都说洛阳城里的灯会,绝对是天下第一的。”他觑见绮罗面色也没有变坏,便小心翼翼地哀求道,“好掌柜,咱们孟津离洛阳也不过百余里,只要今日出发,明日一早准能到洛阳,您当真不去?”

绮罗看着阿福颇是可怜的神色,又望了眼后厨的洗菜做饭的小胖和桑娘她们亦是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她转念想到,这个店开了快一年了,店里雇了这四五个人,虽说自己名为掌柜,却也没把他们当外人,心里一软,便笑道:“阿福你去临街的牛二哥家雇辆大车,沈书生去账面上支十两银子出来,今天放你们两天假,我来出钱,你们都去洛阳好好耍一耍,也不用赶着回来,在洛阳找个好的客栈住一晚,明日再回来就是了。”

小二顿时欢呼起来,忙不迭地跑出去雇车。沈书生也喜不自禁,赶紧丢了算盘去柜里支点银两。就连小胖花生米也不吃了,连声道:“可别忘了带我。”

桑娘到底要懂事些,擦擦手过来,小声问道:“掌柜的,你不同我们一起去吗?”绮罗笑着摇头:“你们好好去玩,我不去了。”桑娘还想再劝,可绮罗却十分坚决,只把银钱拿出来交给桑娘,仍是摇头不肯同去。

等到店里的伙计们都走了,绮罗关了店门,望着空落落的桌椅,她这才觉得陡生了几分孤独。这两年生活在小城里,依旧是从前的那些邻里,对着的还是生活了十余年的街巷,除了最为熟悉的姚二婶一家离开了这座小城,于是她盘下了二婶的酒铺,开了这家天然居。每日里忙忙碌碌,竟不知日久,直到此时突然闲了下来,她这才感到那份莫名袭来的孤寂。

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望着地上薄薄的积雪,她有些不自觉地抱紧了双臂,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