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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御街行(1)

涵碧轩,夜凉风寒,四周寂寂。偶有几声蝉鸣,很快便也被值守的小黄门黏了去,又归一片无边的寂静中。朱漆窗台上搁着紫檀的镂花座架,上面放着一对青绿的三足鼎炉,悠悠袅袅的轻烟缭绕,飘过泥金字的纸绢美人挂屏;夜风撩拨起榻前的夹绸缦微微拂动,床榻上的人本在睡梦中,却骤然惊醒,猛地翻身坐起,额上冷汗涔涔。

一旁值守的宫人亦是惊觉,急问道:“冉姑娘,您怎么了?”

那榻上人正是冉玉琪,她呼吸又急又快,面色发红,急问道:“陛下在哪里?”

值守的宫人道:“陛下自是在太极殿的……”话音还未落,却见玉琪竟然起身下了榻,赤着双足便往外跑去。慌得宫人们都在后面追:“冉姑娘,您这是要去哪里?”

玉琪步伐轻盈矫捷,一路奔得甚快,从涵碧轩一路向西而去,不多时便到了太极殿外。里面灯火尚明,想来石宣还未休歇,她想起适才的噩梦,心下总算平复了些,便悄悄放缓了脚步,慢慢走到东侧殿的廊窗下,自己也觉得好笑,不过一个梦而已,怎生便当了真,急匆匆地跑来瞧他,落在宫人眼中,又不知该怎样笑话自己没规矩。

想到规矩两字,她顿时有些气馁,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程太后那张庄重总不失凤仪的面孔。程太后是不喜欢自己的,从入宫待选伊始,程太后最称赞的是徐凤娘的仪态,也常夸赞夔云儿的学识。玉琪内心里颇有几分惴惴不安,虽然人前从不示弱,可只有对着二哥冉闵时才会露怯,嘟着嘴不知跟谁赌气:“就算是做个选侍,我也要留在这里。”

冉闵目也不瞬地望着她,问得极认真:“你当真这样想?”

她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只见冉闵望了她很久,一字一句道:“你放心,二哥绝不会让你只做个选侍。”

不过短短数月,风光一时的徐凤娘便因家族的倾败被送出宫去。凤娘出宫那日,她遥遥的在明月楼上看着,入宫时千尊万贵的相府千金,身后带了如云从人,出去时,不过薄薄一顶青布轿,悄无声息地便从南苑门抬了出去。隔不了几日,大将军夔安以自家孙女有疾为借口,也遣人接了夔云儿出去。

至此宫里只剩了她一个,人人都知她是几乎没有争议的未来皇后了,就连二哥也命人送了支金凤钗进来让她安心。可她就是惶恐的紧,莫名其妙地做那样可怕的梦。她只要一想起梦里的情形,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赶忙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金凤钗,好似能感觉到一点薄薄的余温,这才觉得心神定了些。又看着窗上透出的他的身影,更觉内心甜蜜幸福无限,忍不住便想推窗进去。

只一时出神,忽然猛听得殿内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气:“怎么还不安歇了?”

玉琪起初一惊,随即反应过来,这声音熟悉的紧,正是自己最畏惧的程太后。她顿时止了进去的心,后退几步,屏住呼吸,唯恐被程太后发觉自己站在外面。她躲在一根朱柱后,过了片刻,只听里面声音小了,心中到底好气,又悄悄地伸指蘸了点唾液,在纸窗上戳出一个小孔,顿时殿内的情形一览无余,却见石宣坐在书案旁,一边立着的正是程太后。

只听书页翻动的声音,石宣的语声却是淡淡的:“母后还不是这么晏了也没安歇。”

“宣儿。”程太后唤了他一声,发髻上珠钗轻晃,语声温柔,却欲言又止。

“母后有话不妨直说。”石宣索性合了书页,目也不瞬地望向程太后,目光中却无多少亲昵神情。程太后心中一寒,半晌方犹豫着说道,“是你舅舅的事……”

“舅舅年纪大了,也该致休颐养天年了。”石宣毫不迟疑地打断了她的话,“母后不必多心,虎叔不会把舅舅怎样,连同两个表兄,也稳妥的很。”国舅程遐的两个儿子多有恶迹,此番弹劾更是非议漫朝野。得了石宣这句保证,程太后心下微安,见儿子神色倦怠,想想仍不甘心,又问道,“徐家和夔家的女儿都送出宫去了,宫里选妃太过于冷清了些。你表妹蓉蓉是个乖巧孝顺的孩子,与你是同岁的,小时候也与你处的好,你还记得吗?”

窗外的玉琪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什么不偏不倚,程太后就是偏心她的外甥女。

石宣面上终于露出一丝不耐的神情,他如今早已不带金面具了,一张面孔早被佛图澄修补的天衣无缝,只是这俊美异常的面孔下,多少是缺了些表情的,从中透出冷意来。他轻轻用手掌叩击桌面:“母后潜心修佛,儿子在宫中也为母后修了佛堂,怎还理会这等凡俗琐事。”他顿了顿,又道,“依儿子看,选后封妃只交给几个族中的命妇长御去办便可,母后也不必操心了。”

被他当面顶撞,程太后面上哪里挂得住,便怒道:“你是哀家肠子里爬出来的,哀家管你的婚事天经地义,怎成了多管闲事?”石宣却低头不作声,抗拒之色并无掩饰。程太后又气又急,连珠炮般道,“你把徐夔二女都送出宫去,现在就剩下冉家的那个丫头在,那丫头又刁蛮又没礼数,这上不得台面的野丫头怎能坐镇中宫,立后这等大事不可胡闹!”

好似晴天打了个霹雳,万万想不到平日对自己还有三分客气的程太后,内心却将自己看的这样不堪。冉玉琪在窗外听着,顿时双眼发红,一双粉拳纂的紧紧地,只觉心里委屈极了,自己在宫中处处委曲求全,唯恐行差踏错,然而落在程太后眼里仍然是个刁蛮没礼数上不得台面的野丫头罢了!

却不容她多想,只听程太后续道:“冉家背后有谁?无非就是石虎撑腰。石虎一心要害你舅舅,便是为了自己的权位,世人谁看不清?他又处心积虑把刁蛮无礼的冉氏女送进来做皇后,更是没安好心。前朝有司马氏父子,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我看他也差不离了。他赶走了你舅舅,下一个便是要对你下手,你怎么这般糊涂,娶这样一个人在枕边,如何能够安眠?就是为娘,也是夜不能寐的!”

如果说前面的话还只是打压玉琪,这几句便是毫不掩饰的对石虎与冉闵的诛心之论了。玉琪脚下发软,只觉站立不稳,双手里全是冷汗,心底大声道:“不是这样,我不会害他,哥哥和王爷也不是这样想的。”可她眼中明显有三分犹疑,哥哥和中山王到底怎样想,若真只是爱重她,不忍她受委屈,将徐、夔二女送出宫便罢了,何苦还要为难他们的家人。她好像觉得这数十年的亲厚、信赖一时间全都崩塌了,世事一片迷乱,哥哥和王爷的心深若沉潭,连她也探不清底细。

石宣也不抬头看程太后,索性放下了奏折,拿起一旁银匙剔着灯芯不语。

程太后望了他片刻,神色惨淡道:“罢了罢了,你是为长安来的那个丫头的事忌恨着我。我从此不管你的事。”

这句话却说得蹊跷,窗外的玉琪一分神,有些琢磨不透。

暗夜风动,星子万点,如铺在夜空里的万顷繁灯。

可玉琪哪还有心思看这凉夜美景,只等程太后的脚步刚刚离开大殿,那窗忽然被推开,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石宣以手支窗,好似不耐室内的闷热。玉琪不作多想,几乎是跌跌撞撞的从窗外扑入室内。

只有一瞬的错愕,石宣看清了她满脸的泪痕,一只手便伸了过来,明黄龙纹的袖口,还带着淡淡的竹枝香。玉琪闻到这熟悉的气味,浑身颤抖再无半分力气,她蜷缩在他怀里,抽咽如一只受伤的小猫:“我……我从未想过要害你……”

他的手猝然一收,隔了片刻才缓缓舒展,轻轻拍着她的背:“朕知道。”

她缓缓抬头,正触到他的双眸,深不见底,却多少有了一抹温柔的神色。便是被这一抹温柔所打动,她骤然间放松了所有的紧张,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电石火光的一瞬,她终究拿定主意,局促又小声道:“宣哥哥……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石宣平静地听完她的话,慢慢地道:“这事还有谁知道?”玉琪摇了摇头,迟疑道:“并无旁人了。”她想了想,又从怀中摸出那支金凤钗,极是留恋地看了一眼,终还是递给了石宣:“这只钗是哥哥送来的,他……他让我安心。宣哥哥,我心里有你,可我不愿做你的累赘。都是为了我,才出了徐家和程家的事,我……我不配做你的皇后,这钗儿,你给程姑娘吧……”

一只鎏金的九凤钗,钗头凤口衔一颗耀眼夺目的夜明珠,若是放在宫中也是丝毫不逊色的一件珍宝。石宣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淡笑道:“倒难为了有人找来这个。”玉琪睁大眼,不明所以。却见石宣将这凤钗掷在一旁的案几上,“这是我父王从前送给一个宠姬的信物,父王也是为了那个姬人很年轻便丧了性命,想不到几番颠沛还转,又回到这里。若是我母亲看到,怕是会发疯。”玉琪瞬间睁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道:“哥哥……哥哥为什么会给我这个。”

“这件事知者甚少,怕是你哥哥也不明所以,才会让人送钗给你,”石宣微微一晒,显然不以为然,“你把这钗收好了,别拿出来惹祸。”

玉琪涨红了脸,忙把那凤钗小心收好,低声道:“我不知这钗儿还有这么多牵连。”

“你回去好生歇着,这些事不用多想,”石宣显然没有多留意,问道,“你如今住在紫翠殿?”

“是涵碧轩。”玉琪小声道。却听石宣微微拍掌,唤了两个心腹宫人进来,吩咐人将她送回涵碧轩去。玉琪低头告退,走到大殿门口,听石宣忽然又道,“把墨床上那件雀翎大氅拿上,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了,夜里风大。”

玉琪心头一跳,眼角瞥去,只见他依旧坐在临窗的灯下,细长的手指微翻过册页,纷杂的光影在桌案上碎成斑驳光点,好似又织起了一层厚厚的金丝蛛网,将他裹在一层杳远的旧梦中。宫人脚步窸窣,取来了雀翎大氅,她默默接过,再无话可说,又极是留恋地回望了一眼,却见他低着头半点没有察觉,便顺着宫人的指引出了大殿。

等到人都散尽了,石宣这才微微抬头,眸中却是化不去的郁色。许是因窗子开着,窗外的玉簪花散落了几瓣在书案上,皎白中划了几脉殷红,好似抓破的美人面容。他心情无端的烦躁了起来,抬手拂去花瓣,触目却落在书案下的金丝匣中。他心中蓦然一动,伸手打开匣子,取出触手冰冷的一对金玉双蝉在掌中握了握,好似隔了漫长的时日与距离,眼前又重新浮现出那张俏丽如花的少女笑容。隔了半晌,他默默叹了口气,将那双蝉重新锁回匣子中,再不看一眼,手在空中无声的划过,好似要抹去什么印记。

可停留在脑海中的印象又怎会轻易抹去?

人世最憾然的便是如此,你越想忘记的,往往是越发忘不掉的。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里,曙光微曦。吴甫在陈太妃的未央宫外跪了半炷香,脖子也伸得长了,却迟迟不见有人出来。他心里有些慌乱没底,问一旁的侍卫道:“太妃娘娘可是还没起?”那门口值守的侍卫极是不耐地点点头,却不怎么搭理他。吴甫越跪越是心慌,又探头探脑遥遥地看见远处宫门外似有军士的身影晃动,心里越发惊恐,忙道:“老奴确有急事禀报太妃娘娘,片刻耽误不得。”

“这时辰正是娘娘服散时,吴公公若是不怕掉脑袋,不放进去试试。”那侍卫的语声很不客气,宫里的黄门和宫人都畏惧掖庭,可侍卫却是不怕的。吴甫被他的话噎住,一转头只见一队校尉远远而来,他此时已如惊弓之鸟,顿时吓得面色苍白,刚想起身逃开,冷不防忽有一个华贵衣饰的妇人撞撞跌跌地冲了进来,一把推开太后寝宫的大门,哭泣道:“太妃娘娘,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殿门打开,里面却是黑漆漆的,只有一股似麝非麝的甜香飘了出来,让人一闻便有飘飘欲仙之感。吴甫跪的近,早已看清那华衣妇人正是新晋的晋王府掌事娘子翠儿,却不知她如何会这样惊慌失措,竟然直冲到太妃的寝宫来喧哗。

隔了片刻,只听里面传出陈太妃恹恹的声音:“都给我滚进来。”

翠儿与吴甫对望一眼,双双跪爬入殿。

殿内实在太黑,隔了半天吴甫才看清殿内的陈设。大殿内北间靠墙设着一扇朱红油贴金凤的三屏风,两旁各悬一幅楠柏木包金的宫训图挂屏,一旁摆着一架白玉磬,黑漆翘头案上搁着霁红美人抱月瓶。四角的随红油香几上都设着墨青色的羊角灯炉,上面罩着铜丝罩,杳杳的香雾蒸腾而上,迷离而朦胧,好似在云宫仙境一般。唯有正中南床上布着金黄妆缎的褥子,陈太妃端坐于上,只着一件素色的阔大白衣,平日里梳的端庄的乌黑秀发皆披散在肩上,眉眼间略带倦意,大抵因为没有着妆,眼角眉梢的凌厉之色都淡了些,粉面缺少血色,却好似一尊玉面观音。此时她双眸微睁,直直地盯着跪在面前簌簌发抖的翠儿,眼神颇有几分游离,缓缓道:“何事喧扰?”

翠儿双肩一抖,明显有几分惧意,小声哭泣道:“太妃娘娘,是晋王殿下……他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