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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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巴扎罗夫是早晨第一个起床的人,他一起来就走到外面去了。“哈,这个小地方有什么地方值得夸耀呢?”他望着四周,心里默默地念叨。尼古拉把土地分给他的农民以后,只好把自己的新宅子盖在一块四亩大小的平坦荒地上。他还在新宅子旁边建了一个小花园,挖了一个池子,打了两口井;可是花园里的树长得并不好,池子里也没有多少水,而井水又带着咸味。只有那个丁香和刺槐编的凉亭还不错,他们经常在这个凉亭里面喝茶吃饭。不到几分钟,巴扎罗夫就走遍了园子里的小径;他又去看了牛棚和马房,和两个家仆的小孩迅速成为朋友,三个人一块到一里远的水塘捉青蛙去了。

“老爷,您抓青蛙干什么?”一个小孩问道。

“我正想告诉你们,”巴扎罗夫答道,“我要把这些青蛙剖开,看看它们身体里面是怎样的构造,因为我们人类和青蛙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我们用脚走路,这样一来,我就能知道人身体里面的构造了。”对待身份比自己低的人,巴扎罗夫的态度很随和,而且他有一种很容易得到这些人信任的特殊本领。

“你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要是有一天,你生病了,请我去医治,我就不会弄错了。”

“那么说,你是一个医生?”

“是的。”

“瓦加,你听见没有?老爷说我们都跟青蛙一样,太奇怪了!”

“我害怕这些青蛙。”瓦加说,他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头发白得像亚麻一样,光着脚。

“为什么害怕?它们又不会咬人!”

“好啦,小哲学家们,快跳到水里去吧,”巴扎罗夫说。

这时候,尼古拉已经起来了。他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阿尔卡狄,阿尔卡狄已经穿好了衣服。父子俩走到露台上去,坐到凉棚下面,桌子上,几大束丁香花中间,一个茶壶正在噗噗地响。昨天出来迎接他们的那个小姑娘走了过来,细声细语地说:

“费涅奇卡今天不大舒服,不来了,她叫我来问问,您是自己斟茶,还是让杜尼娅来?”

“我自己来,自己来,”尼古拉连忙说,“阿尔卡狄,你茶里放奶油,还是放柠檬?”

“奶油吧,”阿尔卡狄答道,停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爸爸?”

尼古拉慌张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什么?”他说。

“爸爸,要是我的话不得体,请您原谅我!”阿尔卡狄埋着头说,“可是您自己昨天很坦白,所以我才敢坦白地讲……您不会生气吧?”

“你说吧。”

“……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在这儿,所以费……所以她才不出来斟茶?”

尼古拉稍微掉开脸。

“也许,她……她不好意思……”

“她用不着这样,”阿尔卡狄急忙看了他父亲一眼,“首先,您知道我的想法,(阿尔卡狄说这句话的时候,感到非常愉快。)其次,您想,我会干涉你的生活吗?最重要的是,我相信您看中的人一定不会错,您既然要她住到家里来,那么她一定配得上您;无论如何,儿子不会来审判父亲,尤其是我,尤其是像您这样的父亲,您也从来没有限制过我的任何自由。”

刚开始阿尔卡狄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觉得自己虽然很宽容,可还是有一点儿像在教训父亲;一个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让他变得越来越坚决,最后简直说得有声有色了。

“谢谢你,阿尔卡狄,”尼古拉声音含糊,又伸手去摸自己的眉毛和前额。“你说得不错,当然,这个女孩如果不配的话,我是不会这样做的……这不是我一时冲动。这个跟你讲起来也不大好讲,可是她确实不方便出来见你,尤其是在你回来以后的第一天。”

“那我去看她好了,”阿尔卡狄一面嚷着,一面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我去跟她说,她不用在我面前不好意思。”

尼古拉也站了起来。

“阿尔卡狄……别……我求你,有些事情……我还没有告诉你……”

可是阿尔卡狄已经跑出了露台,尼古拉望着儿子的背影,感觉很窘迫,又在椅子上坐下了。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以后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变得很奇怪?是不是完全不对阿尔卡狄提这件事情,他会更尊敬自己?是不是应该责备自己?这些想法在他的脑子里来回缠绕,还有一些说不清的感觉,他的脸还红着,心跳得更厉害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阿尔卡狄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爸爸,我们已经认识了!”阿尔卡狄脸上满是亲切和得意,“费涅奇卡今天真的不太舒服,她等一会儿就过来。可是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还有一个小弟弟呢?本来我昨晚就该去亲亲他,不用等到现在了!”

尼古拉打算说点什么,打算站起来……阿尔卡狄已经搂住了他。

“这是什么意思?又拥抱起来?”巴威尔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来得正好,父子俩都想尽快结束这个叫人感动的场面。拥抱的时间太长,难免尴尬。

“这有什么奇怪的?”尼古拉很高兴地说,“我等了他那么久,昨天都没时间好好看看他!”

阿尔卡狄走到伯父跟前,感到伯父洒过香水的小胡子又在自己脸颊上碰了一下。巴威尔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他穿了一件很讲究的英国式晨服,头上戴着一顶小小的土耳其帽。乡村生活的无拘无束在这顶土耳其帽和那条随意结起来的小领结上一览无余,可他衬衫(为了搭配晨服,他没有穿白衬衫,而是有条纹的花衬衫)上的硬领,还是像平时那样严正,把下巴衬托得很光滑。

“你那位新交的朋友呢?”

“他不在家,他很早就起来,到外面去了。我们最好不要去管他,他不喜欢礼节。”

“不错,我也看得出来。”巴威尔在他的面包上从容地涂着牛油,“他打算在我们这儿常住吗?”

“那要看他的意思了,他是从这儿经过,去看他的父亲的。”

“他的父亲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我们省,离这儿有八十里地。他在那里有个小小的田庄,他以前当过军医。”

“哦,哦,哦,哦……怪不得我老觉得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巴扎罗夫这个姓呢,尼古拉,你还记得父亲的队伍里面有一个军医巴扎罗夫吗?”

“好像有的。”

“不错,一定有。那个军医就是他的父亲!”巴威尔拉了拉他的小胡子,不慌不忙地接着问:“那么,这位巴扎罗夫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您问巴扎罗夫是个怎样的人?”阿尔卡狄微笑着说,“大伯,您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好孩子,讲讲吧。”

“他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什么?”尼古拉问道,这时候,巴威尔也停住了刀尖上还挑着一块牛油的刀子。

“他是一个虚无主义者。”阿尔卡狄又说了一遍。

“一个虚无主义者,依我看,这个词是从拉丁文翻译过来的吧,这个词是用来形容……用来形容一个……一个什么都不承认的人吧?”尼古拉说。

“不如这样说——一个什么都不尊敬的人。”巴威尔插嘴道,他又开始涂牛油了。

“实际上是一个用批评的眼光去看待一切的人。”阿尔卡狄说。

“还不是一个意思嘛。”巴威尔说。

“不,不一样。虚无主义者不服从任何权威,也不随意推崇任何原则,不管这个原则是怎样神圣不可侵犯。”

“那么你觉得这样好吗?”巴威尔问道。

“大伯,这就要分人了。对有些人来说是好的,可是对另一些人来说却相反。”

“原来是这样,我看,他跟我不是一路人。作为旧派,我们认为,要是一个人不信仰某种原则,那么一步路也走不动,一口气也吐不出来。而你们改变了这一切。愿上帝赐给你们健康和将军官衔,我们旧派将来只好来欣赏你们这些先生们……叫做什么来着?”

“虚无主义者。”阿尔卡狄吐字清晰地说出来。

“正是,以前是黑格尔主义者,现在是虚无主义者,我们等着看你们怎样在真空中生存。尼古拉弟弟,请你按一下铃,我现在想喝可可茶了。”

尼古拉按了铃,大声唤着杜尼娅,可是杜尼娅没有来,来的却是费涅奇卡本人。这个二十三岁的少妇,皮肤白嫩,头发浓密,眼珠乌黑,鲜艳的嘴唇像孩子一样微微鼓起,还有一双细嫩的小手。她身上是一件细花布裙子,圆润的肩膀上松松地披着一条浅蓝色的新头巾。她端着一大杯可可茶放在巴威尔面前,看起来非常害羞,美丽的脸庞上泛起了红晕。她垂下眼睛,立在桌边,指尖轻轻地放在桌面上。她好像在责怪自己不该出现,同时好像又觉得自己有权利站在这里。

巴威尔皱紧了眉头,神色严肃,尼古拉开始露出忸怩不安的神情。

“早安,费涅奇卡。”简单的一句话从尼古拉的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早安,老爷。”她回答道,声音不大,却清脆响亮。她偷偷瞥了一眼阿尔卡狄,他正对她和善地笑着,她也微微一笑作为回应,然后安静地离开了。她走起路来,身子有些摇摆,可就连这点,在她身上也非常和谐。

露台上安静了几分钟后,慢慢地品尝可可茶的巴威尔忽然抬起头来,“虚无主义先生来了。”他低声说。

果然,巴扎罗夫穿过花园走过来。他的亚麻布衣裤上沾满了污泥,旧圆帽顶上挂着一根水塘里的水藻,右手提着一个袋子,袋子里有活的东西在动。他很快走进露台,对大家点了个头,说道:“早安,各位,不好意思,喝早茶我来晚了。等我把这些俘虏安排好,马上就回来。”

“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蚂蟥吗?”巴威尔问道。

“不,是青蛙。”

“您准备把他们吃掉?”

“拿来做实验。”巴扎罗夫一边回答,一边朝屋子里走去。

“那么他是要准备解剖这些青蛙了,”巴威尔说,“他不相信任何原则,却相信青蛙?”

阿尔卡狄带着怜悯的表情看着他的伯父,尼古拉偷偷耸了耸肩膀。巴威尔觉察到自己的俏皮话失败了,便转移话题,谈起农务和新的总管来。那个总管昨天跑来对他发牢骚,说一个叫做福玛的长工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