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呼啸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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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女管家就这样打断了自己的讲述,说着她就要起身离开了,可是此时此刻,我还一点睡意都没有。

“求求你了,丁恩太太,”我央求道,“再坐半个小时,我喜欢听你这样慢条斯理地讲故事,你讲到的每个人,我都感兴趣。”

“已经十一点了,先生。”

“没关系的,我很少在十二点之前上床的。丁恩太太,你还是坐下来吧,我正打算明天一直睡到下午呢。”

“好吧,既然您喜欢我这种闲聊似的讲述方式,那我就继续讲下去吧。这回,我从第二年夏天开始讲起,也就是一七七八年的夏天,离现在差不多有二十三年了。”

六月的一个早晨,我带养的第一个婴儿——古老的恩肖家族的新一代出世了。那是一个胖乎乎的孩子,看上去非常逗人喜爱,可是听医生说,恩肖太太的身体估计是熬不到今年冬天了。这不禁让我有些担心,在亨德利的世界中只有他和他太太两个人,如果失去了他太太,真不知道他该怎么办。

可怜的恩肖太太,直到临死前都沉浸在生育婴孩的喜悦中。而她的丈夫,也固执地认定她的健康在一天天好转。当医生告诉他,任何药都已经无济于事,没必要再请他来看病浪费钱财时,他反驳道:“你当然不用来了,因为她已经好了,她从来就没得过痨病,她只是发烧而已,现在她已经好了。”

他也对他的妻子这样说,她似乎也坚信着他的话。可是一天晚上,她依偎在丈夫的肩头,说觉得自己第二天就可以下床了,突然一阵咳嗽打断了她的话。

他抱着她,她搂着他的脖子,这时,她的脸色变了,死去了。

从那以后,那个孩子就由我来全权照料了。恩肖先生只要看到他很健康,听不到他的哭声,就觉得很满意,这就是他对孩子全部的关心。看得出来,他的心已经越来越绝望,然而他既不哭泣,也不祷告,他只是诅咒,他恨透了这世上的一切,他开始放纵自己,过着放荡的生活。

仆人们都受不了他专横堕落的行径,纷纷离去了,只剩下我和约瑟夫。我之所以留下是因为实在不忍心丢下他托付给我的这个孩子,毕竟我是陪着他长大的啊。至于约瑟夫,他已经习惯了对那些佃户和雇工作威作福,这个地方正符合他的口味。

全家恐怕只有一个人为亨德利的堕落而幸灾乐祸,那就是希斯克利夫,看到他一天天变得蛮横、粗暴、凶残,他就会暗自高兴。

当时,整个家简直就如地狱一般,最后,牧师也不愿意上门了。没有一个体面人肯和我们接近,除了埃德加·林敦,他还来看看凯茜小姐。凯茜已经十五岁了,她的性格越发变得高傲、任性。不过,对于我们这帮儿时的伙伴,她倒是还像从前一样,尤其是对希斯克利夫。尽管林敦先生各方面都比他优越,但依然难以在凯茜的心中留下同样深刻的印记。

林敦先生成了我们后来的主人,壁炉上方挂的就是他的肖像。原本他的肖像挂在一边,他太太挂在另一边,可是她的肖像被搬走了,要不然你就能看看她的模样了。你能看清这幅肖像吗?

丁恩太太说着举起蜡烛,借着烛光,我看到了一张轮廓柔和的脸,看上去很像山庄里那位年轻的夫人,不过他看起来更加和蔼可亲。他的浅色头发漂亮地卷曲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身材也近乎完美。凯瑟琳如果因为这么一个男子而忘记了她过去的老友,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很漂亮,他本人就是这个样子吗?”我问道。

“没错,”她说,“要是他精神头比较足的时候,比这还要俊朗些。”

凯瑟琳自打从画眉田庄回来,就一直和那边保持着联系。每当和他们在一起,她所见到的都是些文雅的举止,她自然而然地就和他们保持一致,这样,凭着她的伶俐乖巧,不知不觉就赢得了他们一家人的喜爱。她似乎对此深感得意,她并非存心欺骗,但漂亮的女孩子难免会有一点这样的小野心。

在那里,她尽量不流露出和希斯克利夫一样的举止,可是在家里,她就很少讲究什么礼貌了,因为这样不但会令她备受约束,还会遭人嘲笑。

令凯瑟琳最头疼的事情就是埃德加的登门造访。她并不是个有城府的姑娘,不懂得如何面对这样的场面。显然,她不希望这两个人碰到一起,因为她没有办法同时让这两个人满意。

这种事,凯瑟琳尽量不向我提起,可是又瞒不住我。最后,她还是不得不放下自己的骄傲,来向我求教,我想她一定是走投无路了。

那天下午,亨德利有事外出了,希斯克利夫便借机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了,相貌不丑,智力不差,然而他却偏偏想方设法让全家上下的人都讨厌他。他每天早起晚睡,拼命地干活,童年时期老恩肖的宠爱所带给他的优越感已经消失殆尽,而日复一日的劳作也扑灭了他所有的求知欲。后来,他的外表和他的举止也跟着他的内心一起堕落了下去。他每天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鬼样子,原本沉默的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坏,只要惹得身边的人反感,他就会觉得非常有趣。

在他休息的时候,凯瑟琳依然经常和他在一起,只是,他已经不再用亲热的话来表示他的喜爱了。每当她像孩子一样过来爱抚他时,他总是愤愤地避开,仿佛觉得那不过是她施舍给他的感情罢了。

那天,我正在帮凯茜小姐换衣服,因为亨德利不在家,她已经通知埃德加过来做客了。

“凯茜,你今天要出去吗?”希斯克利夫问道。

“不,外面在下雨。”她说。

“那你换衣服干吗?”他问道,“不会有人要过来吧?”

“我哪知道啊!”凯瑟琳吞吞吐吐地说,“希斯克利夫,你是不是该去干活了,我还以为你早就去了呢。”

“该死的亨德利一天到晚在家,难得今天能自在一天,我说什么也不去干活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约瑟夫会告密的,你还是去干活吧。”她提醒道。

“不会的,他去运石灰了,不到天黑是不会回来的。”说着,他就慢悠悠地走到壁炉旁,坐了下来。

凯瑟琳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伊莎贝拉和埃德加下午会来做客,现在天在下雨,他们可能过不来了,如果他们来的话,你没准又要白白挨顿骂了。”

“让内莉去告诉他们,说你有事情,凯茜,”他说,“别为了这两个蠢货把我赶走,他们——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他们怎么了?”凯瑟琳大声吼道。

“没怎么,你来看看墙上的日历,”他指着靠窗挂着的日历本说,“那些打叉的是你和林敦他们度过的夜晚,画点的是和我一起度过的夜晚。你看到没,我都做了记号。”

“看见了,真可笑,好像我会在意这个似的。”凯瑟琳带着怒气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要告诉你我是在意的。”

“那又能怎样?我就必须要老和你在一起吗?”凯瑟琳的火气越发的大了起来,“我和你在一起又能怎么样?你和我说过什么?你就和个哑巴一样,没说过一句逗我开心的话。”

“我以前也是这样,可是你从来都没嫌弃过我话少啊!”希斯克利夫大叫起来。

就在这时,外面的石板路传来了马蹄声。没过一会儿,林敦便来敲门了。

两个伙伴,一个进来,一个出去,就在这一进一出之间,凯瑟琳已经感觉到了他们之间明显的差别,简直就像是从一个荒山起伏的产煤区来到了美丽富饶的山谷。他说话的声调就和他温文尔雅的外表一样,不像我们山庄的人说话那么生硬。

“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他说着朝我看了一眼,我正在清理橱柜里的抽屉。

“不早,”凯瑟琳说,“你在这儿做什么,内莉?”

“干我的活儿呢,小姐。”我说,亨德利曾经告诉过我,只要林敦单独来拜访,就要在旁边盯着。

凯瑟琳不高兴地说:“赶快拿着抹布出去,有客人在的时候,仆人是不应该在房间打扫的。”

“主人出去了,他最讨厌我当他的面收拾东西,这会儿正好他不在。”我故意大声地回答道。

“我也讨厌你在我面前收拾东西。”凯瑟琳蛮横地说,她已经顾不得和站在身旁的林敦先生说话了。

“那真是对不起了,凯瑟琳小姐。”我回答道,手中的活儿依然没有停下。

她挡住了埃德加的视线,夺走了我的抹布,还在我的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把。

她拧得痛极了,而且久久不肯撒手,我有意要杀杀她的威风,马上大叫着跳了起来:“小姐,你这一手太缺德了,你没权利拧我!”

“我都没碰着你,别在这儿撒谎!”她嚷嚷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

“那这是什么?”我指着胳膊上一块乌青反驳她。

她气得直跺脚,后来她实在压抑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狠狠地打了我一耳光。我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泪水在我的眼中直打转。

“凯瑟琳,亲爱的!”林敦连忙过来劝和,看到自己的偶像又打人又撒谎,他大为震惊。

“出去,内莉!”她又重申道,浑身都在发抖。

小哈里顿一直待在我的身边,这时,他正坐在我身旁的地上。看到我挨打,他大哭起来,边哭边骂“凯茜坏姑姑”。这样一来,凯瑟琳又把怒火转移到了这个孩子的头上,她抓着他的肩膀拼命摇晃,摇得他脸色发白。埃德加见状连忙上前抓住了她的手,可是凯瑟琳一瞬间就从他的手中抽脱出来,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惊愕地后退了两步。我抱起小哈里顿离开了正屋,来到厨房。但我仍然观察着屋内的动静。

林敦受了辱,惊得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看来他已经想要离开了。我的心中不由得暗暗叫好,真是天赐良机,让他好好见识见识她的本性。

“你要去哪儿?”凯瑟琳问道,跟着走到门口,“你不能走。”

“我要走,我要回去。”埃德加低声说。

“不行!”她抓住了门把手,说:“你不能现在走,你走了我会难过一整夜的。”

“你打了我,我还待在这儿干什么?”他问道。

凯瑟琳没有吱声。

“你让我感到害怕和羞愧,”他说,“而且你还撒谎,我再也不会来这儿了。”

“我没有,”她嚷道,“我不是有意的,你要走就走,我要哭了。”

说着,她就跪下来,伤心地大哭起来。

埃德加狠下心走到了院子里就又迈不动歩了,我决定再来一剂猛药激励他一下。

“林敦先生,小姐任性极了。”我喊道,“她被惯坏了,你要是不回去,她准会又哭又闹,把我们都折磨个够。”

可惜,这个家伙已经彻底坠入命运的圈套中了,他先是向窗口里张望了一下,便再也无法离开。没过一会儿,他突然转身回到屋里,随手关上了门。

当我再次进去准备告诉他们恩肖先生已经烂醉如泥地回来时,我发现刚才的争吵反而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密了,如果说之前他们之间的感情还包裹着友谊的外套,那么现在他们已经是一对情侣了。

听到消息以后,林敦连忙上马离去,凯瑟琳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匆忙取出主人枪膛里的子弹,他只要一喝酒就喜欢玩他的猎枪,如果谁在这时引起他的注意,非送命不可。

我取出子弹后,又想到了小哈里顿,要是被他爸爸发现了,要么就像头野兽一样把他紧紧地搂死,要么就盛怒之下把他扔到墙上摔死,总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就在这时,主人一路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他看到我正把小哈里顿往碗橱里藏,一把抓住了我的脖子,像拖条死狗一样拽着我。

“内莉,我说我怎么总见不着我的孩子,原来是被你藏起来了。你们一定是想要找机会弄死他,我非要你吞下这把刀子不可。”他说着就拿着一把切肉刀要往我的嘴里塞。

可是突然间,他又放开了我,说道:“啊,他不是哈里顿,内莉,请你原谅我。要是他的话一定会出来迎接我的,要不然我肯定剥了他的皮。哈里顿,你这个坏小子,快来让我好好地疼爱疼爱你!别哭了,小宝贝,这才乖,来亲亲我。什么,你不肯亲我?该死的孩崽子,快亲我,要不我就把你的脖子拧断!”

亨德利抱着哈里顿走上楼去,哈里顿就在他的怀中挣扎,哭得越来越厉害。我一边大喊着一边上去救他。

突然间,亨德利停了下来,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问道:“谁在楼下?”

就在我的视线离开哈里顿,望向楼下的一刹那,哈里顿猛地从他父亲的手中挣脱出来,掉了下去。

千钧一发,希斯克利夫正好走到楼下,出于本能的驱使,他伸手接住了他,把他放在了地上。

他抬起头,看见了楼上的亨德利,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看得出他无比后悔刚才的所作所为,此时此刻如果没有人的话,他准会把哈里顿的脑袋打碎来纠正自己的错误。我连忙冲下楼去,把孩子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亨德利也从容不迫地走下来,他的酒已经醒了,心中感到了内疚。

“内莉,都怪你,你应该把他藏起来,应该把他从我的手中抢走。”他说,“他受伤了吗?”

“受伤?”我大声地斥责道,“他就算没摔死,也会被你弄疯的,他妈妈真应该从坟里爬出来,看看你是怎么对待他的。你竟然这么对你的骨肉。”

他想要摸摸他的孩子,可是他的手指刚一碰到他,他就大声尖叫起来,疯狂地在我怀中挣扎。

“别碰他,他恨你,是你把家弄成这个样子的。”

“以后,我会把家弄得更漂亮的,”他又变回了硬心肠的样子,“希斯克利夫,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再看到你,今晚我还不想要你的命。”说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小瓶白兰地,倒了些在酒杯里。

“别喝了,”我恳求道,“亨德利先生,就算你不爱惜自己,也该可怜可怜这个不幸的孩子吧。”

“任何一个人都比我更能照顾好他。”他说。

“那就可怜可怜你自己的灵魂吧。”我说。

“我不!我要把我的灵魂送进地狱!”他大声嚷道,“为甘愿下地狱的灵魂干杯!”

他喝光了酒,就不耐烦地挥手让我们都走开。

“要是他能醉死就好了,”希斯克利夫嘟囔道,“他也想把自己醉死,可惜他的好身体愣是顶住了,估计等他下地狱时头发也白了,除非他能遇着什么意外。”

我走进厨房,坐下来哄哈里顿睡觉,我原以为希斯克利夫已经出去了,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他只是走到一张高背椅子后面,躺了下来。

这时,凯茜小姐探进头来,小声问道:

“就你一个人吗,内莉?”

“是的,小姐。”

她走了进来,表情有些不安,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还记着她之前对我的态度,所以也没太理会她。

“希斯克利夫在哪儿?”

“在马厩干活吧。”我说。

凯瑟琳沉默了好一阵儿,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落在了地上。

“内莉,你能为我保守秘密吗?”她说,她在我身旁跪了下来,用那双迷人的眼睛望着我。看到她这幅动人的模样,就算有天大的理由也不忍心拒绝了。

“那要看这个秘密是不是值得保守。”我认真地说。

“它已经弄得我心神不定,我一定得说出来。今天,埃德加向我求婚了,我已经给了他答复。我先不说我是如何答复的,你告诉我,我是应该答应还是拒绝?”

“我怎么知道呢?”我说,“不过,从今天下午的情形看,你还是拒绝吧,要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还向你求婚,那他要么是个没出息的软蛋,要么是个鲁莽的傻瓜。”

“那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不高兴地说,然后站了起来,“我已经答应他了,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都答应了,那还有什么好讨论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你就说说我该不该这么做。”她急躁地问。

“那我先问你几个问题吧,”我说,“你爱不爱埃德加先生?”

“当然。”她说。

“你为什么爱他呢?”

“因为他英俊,和他在一起,我很开心;因为他年轻、活泼;因为他爱我;还因为他将来会有很多很多的钱,我会为此而骄傲的。”

“糟糕透了,那你说说,你又是怎么爱他的?”

“我爱他的一举一动,爱他的一切。”

“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是在和我绕圈子,这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她有些生气地说。

“我才没和你开玩笑,”我说,“你爱他,因为他英俊,年轻,活泼,有钱,而且爱你。实际上,即使没有最后一条,你也一样爱他。可要是没有了前面的原因,即使他爱你,你也不会爱他。”

“那当然了,可能我还会讨厌他呢。”

“世界上英俊、有钱的年轻人有的是,你怎么不去爱呢?”

“可是我没有碰到啊,在我碰到的人里,埃德加已经是最好的了。”

“你以后会见到更多人的,而且,他也不会永远英俊,永远有钱。”

“可是他现在英俊有钱啊,这就可以了,内莉,你说话能不能实际些?”

“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要是你只顾眼前,那就嫁给林敦先生吧。”

“我不是在请求得到你的许可,我已经答应他了,你要告诉我的是,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要是从眼前来看的话,你这么做没什么错,你哥哥一定会很高兴,林敦老先生和他的太太也不会反对,而且你还能借此机会摆脱这个乱七八糟的家。你爱他,他也爱你,一切都顺心如意,那还有什么错呢?”

“可是,在这儿,在这儿!”凯瑟琳回答,她用一只手拍拍额头,又用另一只手拍拍胸膛,“在我的灵魂中,在我的内心深处,我觉得我错了。”

“你说这话我可听不懂了。”

她在我身旁坐了下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看上去神情有些忧郁。

“内莉,这是我的秘密,我可以解释给你听。这事儿很难说清楚,我想要是我在天堂里,我一定会非常痛苦的。”

“所有有罪的人在天堂里都会感到痛苦。”

“不是因为这个,我有一次梦到天堂了。”

“我不要听你的梦,如果这就是你的秘密,那我要去睡觉了。”

我说着就要起身,她又把我按回了座椅上。

“你听我说完,在梦中,我见到了天堂,可是那不像是我的家,所以我痛哭起来,闹着要回来,惹得天使大怒,把我扔回了呼啸山庄高地上的荒原。在那儿,我高兴地醒了过来。现在,我可以解释我的秘密了。对我来说,嫁给埃德加并不比去天堂更让我动心,如果不是亨德利把希斯克利夫降到现在的身份,我绝不会有这样的念头。现在,我要是嫁给希斯克利夫,那就降低我的身份了。他不知道,我有多爱他。我爱他,并不因为他英俊,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我们的灵魂是完全一样的。而林敦却和我截然不同,就像月亮和闪电,冰与火。”

就在凯瑟琳说话的时候,我发现希斯克利夫原来就在这里,我听到轻微的响动,转过身去,看到他站起来,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他听到凯瑟琳说嫁给他会降低身份,就没有留下来再听下去。

我大吃一惊,但是没有做声,继续听凯瑟琳讲下去。

“我不得不欺骗自己,告诉自己希斯克利夫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些事,他应该不会想到的,他大概不懂得什么是爱吧。”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如果他也爱你,那么,他就要成为天下最不幸的人了。你成为了林敦太太,他就失去了朋友,失去了爱,失去了一切!你有没有想过,他离开了你,他就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怎么能承受得了?”

“他被抛弃?我们俩分开?”她怒气冲冲地说,“谁能把我们分开?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人敢这么做!就算全世界的林敦都化为乌有,我也不会抛弃希斯克利夫。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去做林敦太太了,就让他永远留在我的心中。埃德加必须接受他,至少也要容忍他,如果他知道我的想法,他会答应的。内莉,可能在你看来,我是个自私的女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和希斯克利夫结婚,我们俩就只能去讨饭了。可是如果我和林敦结了婚,我就可以帮助希斯克利夫摆脱哥哥的压迫。”

“用你丈夫的钱吗?”我问道,“小姐,到时你会发现他不是那么听话。这是你要成为林敦太太的最差的理由。”

“不,这是最好的理由,其余的都是冲动,只有这个包含了我对埃德加,和我对我自己的感情。内莉,我相信你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就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你存在。要是我整个儿都在这儿,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大的痛苦就是希斯克利夫的痛苦,他是我活着的最大的目的。即使别的一切都没有了,只要他还在,我就能活下去。然而如果他没有了,别的还在,那么我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对林敦的爱,就像林中的树叶,当冬天到来时,时光便会让叶子发生变化。而我对希斯克利夫的爱,则犹如恒久不变的岩石,虽然它带给我的快乐并不多,但却必不可少。内莉,我就是希斯克利夫,他永远在我心中,作为我自己存在我的心中,所以,别再说什么分开了,我办不到……”

“我不知道你在胡扯些什么!”我打断了她,“但我知道,你对婚姻中应该承担的责任一点都不懂,要不你就是想要破坏道德准则的坏姑娘。”

这时,约瑟夫回来了,我们的谈话也就此结束了。

晚饭的时候,约瑟夫发现希斯克利夫不见了,我去谷仓找过,也没发现他的踪影。我悄悄告诉凯瑟琳,她和我说的话都被希斯克利夫听到了,而在她抱怨他遭受她哥哥欺压时,他走出了房门。

她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又跑回来,命令我们也一起出去帮忙寻找。

我们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通,也没有看到希斯克利夫的踪影,窗外已经乌云密布,看来一场雷雨马上就要到来了。

凯瑟琳不停地在庄园大门和屋门之间来回走着,一副焦急不安的样子。我们无论怎么劝她都不能让她平静下来。最后,她在靠近大路的一堵墙旁边停了下来,头上是隆隆的雷声和大颗的雨滴,她就始终站在那儿,时不时地喊上两声,然后又倾听一会儿,接着便号啕大哭起来。

大约到了半夜时分,我们都还守着没睡,凯瑟琳浑身湿漉漉地走了进来,躺在了高背长椅上,她的全身都像被浸泡过似的,她把脸转向椅背,双手遮住了脸。

我安慰她,求她把湿了的衣服换掉,结果都是白费力气。我也只好抱着小哈里顿去睡觉了。

第二天,凯瑟琳发起了高烧,医生来为她放了血,并吩咐我只能给她喝稀粥。林敦太太也前来看望了几次,每次都把我们骂个遍。后来,凯瑟琳的病情渐渐好转,她坚持要把凯瑟琳接到画眉田庄去住。可是,她和她的丈夫却在此期间染上了热病,没过几天就去世了。

凯瑟琳小姐回来以后,比以前更加任性和急躁了。因为生病,家里的每个人都在迁就她,包括她的哥哥,因此,她也就把这当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过,亨德利并不单纯地因为兄妹感情,他希望能够和林敦家联姻,为自家的门第增光。

埃德加·林敦已经完全被凯瑟琳迷住了,在父亲去世三年后,他终于牵着她走进了村里的教堂,他坚信,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一开始,我并不想去画眉田庄,因为小哈里顿才五岁,刚刚开始跟我学习识字,但是凯瑟琳不仅在我的面前百般请求,还到她的哥哥和丈夫那里去哭诉。她丈夫答应给我丰厚的薪水,亨德利则说家里已经不需要女仆了,他会找牧师来教哈里顿识字。这么一来,我也别无选择,只能乖乖上路了。我吻别了小哈里顿,我想不久之后他就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忘了他曾经是我的一切,而我也是他的一切。

故事讲到这儿,丁恩太太朝墙上的钟看了一眼,发现已经是一点半了,她连忙匆匆和我告别,然后离开了。我也又困又乏,在沉思了一两个小时后,我也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