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一只脚踏进后现代
88614700000007

第7章 对一张雕花木床的两种态度

乡下老家有一张雕花木床,正面的四块围栏和床额都是精致的镂空木雕,刻着鸟兽花木等吉祥图案。这是1975年我的父亲新婚前夕,我那做木匠的爷爷亲手打造的。不过当时倒不是为了什么纪念意义,而只是出于一个最简单的原因:既然自己会做,那总比买划算。此后这张老床虽然也曾床板断裂,但结构完好,现在也还能用。平日里木雕镂空处落满灰尘,不过稍做拂拭仍能光洁如新。

这种旧式家具在乡下曾经极为普遍,倒不是那时的人们都喜欢这种类型的雕花床,而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床还能是其他什么样式。但如今,这种老床已渐渐消失,毕竟这些年人们的生活水平都已飞速提高,而农村人有钱之后首先翻新的必然就是房屋和家具。“新”的家具不仅是要东西新,更重要的是款式也要新,这其中的道理和服装的流行时尚并无二致;木匠们当然也并不打算逆这种时代潮流而动,何况事实上这种旧式雕花床的制作费时费力得多,相比没有围栏、床额等部分(因为不挂蚊帐,这些也就完全用不着了)的新式便床,不用木雕,十分简便,却能卖出更高的价格,何乐而不为?那张老床,父亲只是一时舍不得扔掉,才暂时留着罢了。

不过我的妻子却十分喜欢。她第一次来我家时就将木床仔细看了一遍,甚至在细微处拍了几张照片。“真的是你爷爷自己做的吗?”她啧啧赞叹,“真了不起。”几年后我们筹备婚礼时,她又提了个让我妈大吃一惊的建议:“婚床就用那张老床好了,油漆刷一遍就很新了。”“那怎么行!”母亲断然拒绝,“这张床比你们的年纪还大,那会被村里人笑话的。这个钱我们不能省。”这场对话完全以失败告终,母亲以自己的逻辑来理解未来媳妇的选择,但事实上对媳妇来说,这完全不是钱的问题(她在花钱时并不手软),她只不过觉得市场上出售的那种批量生产的木床实在难看。不过母亲至少在一点上是对的:如果真的以此床作为婚床,村里人都会按照她的逻辑来理解这件事。

木床还是那张木床,但在不同的人眼里,它的价值落差实在不能更大了。我的母亲恐怕从未关注过它那美学的一面,她以前数十年所见普遍都是这类家具,从未觉得其工艺有何值得欣赏之处,而实用功能显然也不过如此,反倒在现在的房屋空间布局中显得很不协调。那是一个工具,而不是一件工艺品。她对新式的床也不是着眼于美观,只是觉得“理应当”要新的、时尚的款式,否则不免遭到邻居耻笑。这张雕花床就算不是用了30年,而是花了更高价钱买的全新的,人们也同样会觉得困惑,因为它本身就象征着一种老旧的、濒临淘汰的生活方式,似乎与现在趋新的习俗格格不入。

但妻子的想法截然不同。她没有历史负担,也并不在意乡下和城市趋同的婚俗规则,在这里她是一个外人。她虽然是以一种审美的眼光来看待雕花床,并喜欢这种“传统”,但她的态度其实是无历史感的,因为她并不认为历史感本身就构成一种价值(或负面价值),相反,她之所以喜欢它,纯粹只是一种个人感受,就像她还在我们镇上买了个竹篮,因为她觉得这比任何所谓环保袋都更环保、更好用,她也不觉得挎着竹篮上街有何难堪之处。她既不是要把那些传统因素抛弃或重组,也不是想要将它重新审视或挽回;既不想激烈反对那个机器制造、批量生产的乏味文明,也不想拥抱一个浪漫化的过去——总之,并不因为它是传统就“坏”或“好”。她甚至也不是特别在意这张雕花床的历史意义和象征意义(是我爷爷亲手做的),她既不觉得那是某个传统的载体,也感受不到与它相连的具体记忆。在她看到它的时候,它已是被放置在一个全新空间中的孤立物件(老家原有的许多旧什物都已被扔掉),就像是博物馆里的一块浮雕。

这里有两套相互竞争的话语:在前一种进步话语中,旧工艺象征着一种已成为人们负担的传统,在迈向现代化时就应在生活中摒弃它,因而“为什么要使用老式的”就变成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而在后一种话语中,“传统”与“现代”都不必然是“好”的——如果“传统”没有吸引力,同样不会引起人们任何兴趣。对传统抱有后一种认识的,常常是年轻的一代,他们对传统的认识没有负担,没有先入为主的价值判断,因此反而能从一些新的角度重新发现“旧事物”的新价值——“旧”也可以很新,我们无须急着把“旧”从自己的现实生活中驱除出去。

2011年9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