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忠清
1938年正月二十五日(2月24日)午后,马鸿逵以军队换防为名,突然派重兵在一架飞机的掩护下包围了定远营(今内蒙阿拉善左旗、原宁夏省阿拉善和硕特旗政府所在地)。枪战一夜,未能攻下。第二天,马鸿宾亲自从宁夏城赶来调停,谈判之后收缴了阿拉善旗保安总队的枪支。正月三十日(3月1日)晨,羁押达理札雅全家往银川,亲王一家由此开始了近7年的软禁生活。
马鸿逵此举是在蒋介石指令下奉命行事的。其时,伪“满洲国”建立后,内蒙东部各盟蒙古上层纷纷公开投靠日本,西部盟旗以锡林郭勒盟德王(德穆楚克栋鲁普)为首的封建上层也与日寇来往,于1935年组织了德王和李守信为首的“蒙古军总司令部”,1936年在化德成立了“蒙古军政府”。于是,1929年宁夏省制建立后归宁夏省管辖的额济纳和阿拉善两旗,成了日伪争取的重要对象。日本关东军参谋长坂桓征四郎等重要人物亲自出马,采用威胁利诱,软硬兼施的方法,把侵略黑手伸到东庙、定远营进行阴谋活动。日本首先在额济纳旗设立据点,诱迫旗长图王(图布新巴雅尔)倾向日本人,至1936年额济纳旗几乎成了日本人的天下。1937年,马鸿逵以日本关东军在定远营设立特务机关和开辟军用机场,向国民党中央上告达理札雅有投敌叛国之嫌,提出派兵占领阿拉善旗,羁禁达王的建议,以防生变。蒋介石采纳了马鸿逵的奏意,下达了指令。其实,实力孱弱的达王早已将此事电呈国民党中央,请求对策,却没有得到明确的回复。蒋马对达理札雅心怀猜忌,疑云重重,主要还缘于日本扶植的伪满洲国儿皇帝溥仪,正是达王妻子金允诚福晋(爱新觉罗·韫慧)五伯父载沣的长子,二人系堂兄妹,达王则是溥仪的堂妹夫。这一手足亲情关系,导致了达王一家近七载的幽禁悲剧。对马鸿逵来说,此举一方面清除了日本侵略势力对宁夏地区的威胁,一方面又获取了阿拉善肥美草原和丰饶物产,公私兼顾,一箭双雕,自然乐不可支了。
达理札雅一家被押解到银川(当时叫宁夏城),安置在事先准备好的鼓楼北街东巷一所公馆里(今市交警大队里面),院里住有便衣军警,行动失去了自由。不久,银川流行白喉传染病,夺去了达王最宠爱的三女儿欢格格幼小的生命。天灾人祸接踵而至,夫妻二人悲痛欲绝。达王欲改变恶劣的处境,以居所不吉利为由,要求迁居他处。经马鸿逵同意,买下了小庙巷一院落(今市公安局后边)迁入,稍稍缓解了马鸿逵的严密监视。但身陷马家囹圄,生命安全终得不到保障,亲王日日提心吊胆,郁郁寡欢。亲王为此托人携带钱物到兰州走了国民党第八战区司令长官朱绍良的门路,由朱出面请求,经国民党中央同意,是年9月朱绍良派张春浦带人赴宁将亲王接到兰州,随后金允城福晋和女儿们也到了兰州。这样,总算摆脱了马鸿逵的监禁,不至于有生命之虞。
达理札雅亲王全家被朱绍良安置在五泉山司令长官部门代号14号别墅里,仍处于国民党军警特务的监视下。达公馆门口设有一个班的警察,后门正对着特务头子陈益民的办公楼。为了取得朱绍良的信任,金允诚福晋以其精干利达的交际能力,成日周旋于朱长官和贵夫人之间,搞好了与朱绍良等头面人物的私交。后来,监视放松了,亲王被允许过问旗政了。而后渐渐地朱绍良、胡宗南、谷正伦等国民党西北要人常常来达公馆做客,亲王亦不时携夫人金福晋叩门回访。1939年春,经第八战区同意,阿拉善旗政府给亲王夫妇派来了照料服侍的人员、厨师,送来了亲王心爱的良马。
亲王夫妇处境的一步步改善,其“亲王”的身份和头衔开始被国民党要员们接受,得以频频出入官场,还要感谢一个人——张钦武。张是甘肃景泰县一条山大盐商之子,为人慷慨仗义,他破费大量家产为亲王夫妇四下疏通,竭尽了全力。加之他在兰州人缘极好,朋友众多,在亲王夫妇最困难时期他鼎力相助,表现出了侠义古风。后来他和亲王长女达倩芬结成连理,做了亲王夫妇的贤婿。
1939年年底,经朱绍良、张治中和关麟征等人帮助,达理札雅去重庆谒见了蒋介石,面陈实情,表白心迹。接着,阿拉善旗驻兰州办事处建立了,亲王可通过办事处遥控旗政,还被允许每年回旗一两次,扫墓祭祖,处理旗政。这一切改观,使亲王夫妇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
在此间,金允诚捡起了押韵倚声的写诗填词爱好,加入了“兰山诗社”。诗社社长是前清翰林、有名绅士、大教育家刘尔忻(字又宽,号晓岗,果斋,又号五泉山人)。诗社设在兰州孔庙,社员为兰州乃至西北著名文人墨客。正当困难时期,歌颂中华民族英雄,指斥日寇侵略罪行,抒发爱国主义情感,是诗社文人唱和的一个重要内容。金允诚身为前清皇亲贵胄金枝玉叶,却挥洒诗行直斥其堂兄溥仪卖国求荣的丑恶嘴脸,她在《时事感怀》(二首之一)中写道:
迷漫烽火满神州,抚剑长吁恨未休。
大好河山成半壁,愧无砥柱挽狂流!
风云世态嘲苍狗,傀儡衣冠叹沐猴。
千古兴亡国一瞬,争雄援援竟何求?
诗中用沐猴而冠喻写溥仪傀儡登场之汉奸丑态,正气凛然,大义灭亲,足见金允诚抗日爱国的赤诚之心。笔者同事金慕然老人,是亲王夫妇私人医生金凤臣先生(满族)之女,她和丈夫秦文尧告诉笔者,金允诚打小受到极严格的家教,父亲爱新觉罗载涛钟爱子女,延请清廷徐翰林庭训她和3个弟弟课读10余年,诗词文书画和音乐样样精深,才华横溢。论起学识和才干来她远在达理札雅之上。
1942年8月,蒋介石赴兰州视察,百忙之中与夫人宋美龄在兰州四墩平九间楼特设宴席款待达理札雅夫妇。可能老蒋觉得羁禁亲王一家,罪名实属莫须有,可为了抗战大局防患于未然,又不能不狠心地委屈和牺牲达理札雅。设宴安抚,聊以慰问,然而席间又绝口不提解除软禁一事。
1944年9月,经过近7年漫长时日的审查和考验,蒋介石指令解除软禁,让达王夫妇回旗执政。亲王夫妇屈辱的软禁生活这才结束,一场噩梦过去了。宁夏解放前夕,德王(德穆楚克栋鲁普)携武装窜逃定远营,企图裹胁达理札雅一道北逃,武力威逼下,达理札雅终不为所动,于1949年9月23日致电毛主席和平起义,顺应时代潮流,走进人民队伍之中。其时,笔者友人秦文尧、金慕然夫妇适寄身定远营,德王马队奔突横行街市的嚣张气焰,二人亲眼目睹,曾对笔者绘声绘色描述过。
1995年2月底,中央电视台一台于晚上黄金时间连续播出了12集电视剧《阿拉善亲王》,达理札雅抗战时被蒋马软禁的情节成为剧中的主要内容。内蒙古著名演员涂门、巴音、宁夏著名演员杨树林等人在剧中饰演了重要角色,并有上佳表演。然而,剧中对这一案件的是非曲直的诠释,失之于单线条和简单化了,人物处理上的正邪美丑,亦失之于绝对化和脸谱化。这场历史官司其实有着错综复杂的时代、民族、地域的政治背景关系,各种因素紧紧地交织在一起。彼时彼地,形势所迫,蒋介石指令马鸿逵羁禁达理札雅,接管旗政,有其预防性的必要一面,遏制了日伪阴谋的得逞。达理札雅一家在全民抗战的这盘棋中充当了“弃子”——牺牲品,是时代造成了这一悲剧。
金允诚女士在近7年软禁生活中,心怀家事国事天下事,义愤填膺,有感而发,写了大量诗词作品。1945年,选出其中75首,在兰州出版了《爱吾庐诗草》手书石印本。是由参加过甲午海战的爱国老人、我国海军元勋、大书法家萨镇冰手书,马书诚老太太(马鸿逵庶母)审稿、写序,金允诚写了自序。该诗石印本当年印数不多,赠存于陕甘宁和内蒙古一些社会名流和亲朋知己手中,如今已难寻觅。据说仅有内蒙古卫拉特文献馆中珍藏此书半册残本。
1989年,阿拉善左旗一中高级教师胡宗瑗先生从90老人郭伯川先生处获得了《爱吾庐诗草》手抄本,郭老还曾珍藏有金允诚女士题赠他的原版本,“文革”中散失。胡宗瑗老师如获至宝,他怀着对热心阿拉善旗文教公益事业和被阿拉善旗蒙汉人民深深爱戴的金允诚女士的敬仰之情,凭借深厚学力,殚精竭虑,整理注释,于是年11月,由阿拉善盟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出版了“阿拉善盟文史第七辑”《(爱吾庐诗草)注疏》。书前题词曰:“纪念金允诚女士逝世二十周年”。笔者手中的一册,是胡宗瑗老师亲笔题赠秦文尧、金慕然伉俪,二人又转送给我的。
《爱吾庐诗草》石印原版本,金允诚诗词,萨镇冰手书,马书诚写序,三美合一,属珍贵历史文物。不知现在民间家舍是否有人珍藏?如有之,公诸天下,让其重见天日,大飨我辈,不啻为幸甚至哉之一大美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