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轼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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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上梅直讲书

【题解】这是嘉祐二年(1057年)苏轼中进士后,给梅尧臣写的一封信。当时梅尧任国子监直讲,是苏轼考进士时的编排评定官员。他把苏轼的《论刑赏》推荐给主试的欧阳修。欧阳修感到惊喜,把他看作奇特的人,想取他为第一名,这封信主要叙述遇到梅尧臣这个知己的快乐心情。通篇贯串一种知遇之乐,意义高雅,文词潇洒雄健,如天际白云,卷舒自如。文章里那种不重富贵,而把师友相知作为人间很大快乐的议论,真可以使千百年来人际间那种充满势利之心的庸风恶俗为之一清。

【原文】

某官执事:轼每读《诗》至《鸱鸮》[2],读《书》至《君奭》[3],常窃悲周公之不遇。及观《史》[4],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问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5],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油然而笑[6]曰:“回!使尔多财,吾为尔宰[7]。”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夫以召公之贤,以管、蔡之亲[8],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与乐乎此矣[9]!苏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10]。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升斗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来京师逾年[11],未尝窥其门。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12],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诚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人,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焉。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13],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14],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传》曰:“不怨天,不尤人[15]。”盖“优哉游哉,可以卒岁。”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16]。轼愿与闻焉。

【注释】[1]上梅直讲:嘉祐二年(1057年)苏轼中进士后给梅尧臣(梅圣俞)的信。梅尧臣当时任国子监直讲,是这次考试的编排评定官。[2]《鸱鸮》:是《诗经·豳风》的篇名。《毛诗序》:“《鸱鸮》,周公救乱也。成王未知周公这志,公乃为诗以遗王,名之曰《鸱鸮》焉。”该诗是托鸟来说明周公自己的愿望,并且诉说了他的处境之艰难。[3]《君奭》:是《尚书》的篇名。召公名奭。当太保,周公太师,是成王的左右大臣。召公奭误信了周公要篡位的流言,对周公很不高兴。周公著了《君奭》来辩明自己对成王是忠心的,没有异志。并且与召公奭互相勉励,共同来辅佐成王。[4]《史》:指《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子孔子困于陈、蔡之间的事情。[5]匪兕匪虎,率彼旷野:见《诗经·小雅·何草不黄》,是说我不是野兽,却在旷野里行走。兕,一种野牛。[6]油然而笑:自然而温和地笑。[7]宰:掌管,说明孔子师徒虽处困境但仍然戏笑乐观。[8]管、蔡之亲:周公的弟弟管叔(名鲜)、蔡叔(名度),他们散布周公将要篡位的流言。召公很贤,但却相信周公的弟弟们所散布的流言。[9]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周公虽然很富贵,但他的亲生弟弟们和他共事的召公都不相信他的忠心,所以周公生活得不快乐;孔子虽然很穷,但却很快乐,所以周公不如孔子。[10]而与之上下其议论:互相讨论,或发挥、商量。[11]来京师逾年:苏轼于嘉祐元年五月到达京师(开封):九月参加举人考试,中了举人;次年春天再参加进士考试。[12]礼部:旧制度,是掌管考试的部门。[13]非左右为之先容:指欧、梅身边亲近的人,先去推荐或关说[14]不可以徒贫贱:不可以安于一般庸的贫贱处境。[15]不怨天,不尤人:《论语·宪问》:“子曰:‘不怨天,不尤人。’”[16]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是赞颂梅公对自己知遇的快乐。

【译文】

某某大人:我每次读到《诗经·豳风》的《鸱鸮》篇和读到《尚书》的《君奭》篇的时候,常常为周公那不好的遭遇暗自悲伤。到后来读《史记》的《孔子世家》,看到孔子师生一行,在陈国去蔡国的路上遇到断粮的困难,但他

们仍然安详地没有停止弹琴唱歌的声音。他与颜渊、仲由等这些学生相互问答。孔子问道:“《小雅》的《何草不黄》里说,我不是野牛和老虎,却领着你们在这荒野里奔波,是不是我的理论和方法错了?否则我为什么落到这种地步?”颜渊回答说:“先生的理论伟大极了,所以天下人一时接受不了;虽然一时接受不了,又有什么害处呢?正是从人们的不接受中,才越发证明你的贤明。”孔子自然而温和地笑着说:“颜回啊!如果你有了很多财富,我来帮你管理。”尽管孔子游列国却没有被接受容纳,但他的学生仍然很自信地这样互相嬉笑取乐。现在从这里才懂得周公虽然身居高位钱财很多,却比不上当时贫贱得连吃饭都成了问题的孔夫子。像召公那样的贤臣,也不理解周公辅佐成王的忠诚和苦心,却相信周公的弟弟管叔、蔡叔散布的,所谓周公要篡位的流言,这样,周公还能同什么人一道共同享受富贵的乐趣呢?而同孔夫子一道共同承受贫贱困苦的,又都是天下的贤德而有才干的人,这就有充足的理由为此而高兴了!我长到七八岁,才开始懂得要读书。听说当前有个欧阳修老先生,他的德智、操守、文章、言行都同古人孟轲老夫子、韩愈老先生那一类的人一样;又还有梅先生追随他,常常同他讨论切磋。后来,我长大了,才开始读欧阳老先生的文章,想像老先生的德行人品,觉得他已经超越了一般世俗的喜好,享受自己具有的崇高典雅的乐趣。我刚刚学习作那种讲对偶寻声律的应时文章,以求考举人、中进士、求得做官的俸禄,自己估量是没有资格见到你们诸位先生的。所以,我到京城一年多,没有到先生家去登门拜访。今年春天,各省的举人都到礼部考进士,实际上是梅大人和欧阳前辈亲自主持考试,我完全没有想到取在第二名,后来才听到人家说:梅先生很欣赏我的文章,认为有孟轲老先生的风格,而欧阳前辈也认为我的文章不同于一般世俗文章,于是就取录了。因此,我之所以被录取,并不是通过你们身边的人事先关说过,也不是因为亲戚故旧的关系请你们有意关照,而我却是对你们向往仰慕了十多年,只听到过你们的大名,但从没有见过面的人,一天之间就成为了知己。我又退后一步想,做人当然不可以用苟且行为去谋求富贵,但也不见得要安心于庸俗贫贱的处境。有了大贤人,去当他的学生也是值得骄傲的!假如因为偶然碰上机会,富贵起来,车前马后几十人前呼后拥,让街道上的平民百姓蜂拥围观,赞叹不已,这也无法代替我当上大贤人的学生所得到的欢乐!《论语·宪问》上说:“不埋怨天老爷,也不怪罪别人。”因为《诗经·小雅·采菽》就这样说:“只要自由在,自得其乐,就可以过完这一年了。”梅大人的名声传遍天下,但职位才是五品,但你却脸色温和没有表示愤慨,你在文章中也显得胸襟开阔厚道,性格诚恳朴素,没有发什么牢骚怨言,这一定是你也为得到一个知己而感到满足吧。我非常愿意知道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