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诸大夫,见人言动[1],亿[2]而谈其祸福,靡不验者,《左》[3]《国》[4]诸记可观也。大都吉凶之兆,萌乎心而动乎四体,其过于厚者常获福,过于薄者常近祸。俗眼多翳[5],谓有未定而不可测者。至诚合天,福之将至,观其善而必先知之矣。祸之将至,观其不善而必先知之矣。今欲获福而远祸,未论行善,先须改过。
【注释】
[1]言动:言谈举止。
[2]亿:通“臆”,臆测,揣度。
[3]《左》:《左传》,即《左氏春秋》,相传为春秋末年左丘明为解释孔子的《春秋》而作,是儒家重要经典之一。
[4]《国》:即《国语》,中国最早的一部国别史著作。
[5]翳:眼球上生的障蔽视线的膜,也称“白内障”。
【译文】
春秋时代的诸位大夫,通过人的言谈举止,就能揣度出这个人的吉凶祸福,没有不灵验的。这从《左传》《国语》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大多吉凶祸福的预兆,是先从内心萌发,然后通过举止行为表现出来。如仁厚的人就能经常得到福报,而过于刻薄的人,不日一定遭遇灾祸。凡夫俗子被蒙蔽了,才认为吉凶祸福是未定的,而且是不可预测的。内心的至诚与天道相合,福报将至,通过观察这个人的善心善行便可预知。通过观察一个人的恶心恶行,也可预知灾祸的降临。若想趋福避祸,在没有谈如何行善之前,必须先改过。
但改过者,第一,要发耻心。思古之圣贤与我同为丈夫[1],彼何以百世可师?我何以一身瓦裂[2]?耽染尘情,私行不义,谓人不知,傲然无愧,将日沦于禽兽而不自知矣。世之可羞可耻者,莫大乎此。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3]以其得之则圣贤,失之则禽兽耳。此改过之要机也。
【注释】
[1]丈夫:原指道德高尚的贤人,这里泛指人。
[2]瓦裂:像瓦片一般碎裂。比喻分裂或崩溃。
[3]耻之于人大矣:语出《孟子·尽心上》:“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译文】
改过,第一要有羞耻心。想那古代的圣贤与我同样是人,他们为什么能流芳百世,为后人效法?而我为什么会在身后就如同瓦片断裂一般,一事无成?耽溺于世俗情感,暗中行不义之事,自以为别人不知道,面无愧色,却会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沦为衣冠禽兽。世上没有比这更可耻的了。孟子说过:“人所固有的羞恶之心是十分重要的。”有羞耻心则可以成为圣人,若失去了羞耻心,则会入禽兽之流。这是改过的要旨。
第二,要发畏心。天地在上,鬼神难欺,吾虽过在隐微,而天地鬼神实鉴临[1]之,重则降之百殃,轻则损其现福,吾何可以不惧?不惟是也。闲居之地[2],指视昭然,吾虽掩之甚密,文[3]之甚巧,而肺肝早露,终难自欺,被人觑破,不值一文矣。乌得不懔懔[4]?不惟是也。一息尚存,弥天[5]之恶,犹可悔改。古人有一生作恶,临死悔悟,发一善念,遂得善终者。谓一念猛厉[6],足以涤百年之恶也。譬如千年幽谷,一灯才照,则千年之暗俱除。故过不论久近,惟以改为贵。但尘世无常,肉身易殒,一息不属[7],欲改无由矣。明则千百年担负恶名,虽孝子慈孙不能洗涤;幽则千百劫沉沦狱报,虽圣贤、佛、菩萨不能援引,乌得不畏?
【注释】
[1]鉴临:审察,监视。
[2]闲居之地:这里指自己私人的房间。闲居,避人独居。
[3]文:文饰,掩饰。
[4]懔懔:危惧的样子。
[5]弥天:满天,极言其大。
[6]猛厉:犹猛烈。气势盛,力量大。
[7]一息不属:这里指断气死亡。
【译文】
第二,就是要发敬畏心。天地在上,鬼神难欺,即使在暗处犯了一个微小的错误,天地鬼神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错误严重,天地鬼神就会降下多种灾祸。即使过失轻微,也会减损现有的福报,我们怎能不畏惧呢?不仅如此,即便是私室独居,也会像被神明用手指点一样,显而易见。即使隐藏得再好,掩饰得再怎么巧妙,但是自己的内心早已袒露在外,难以自欺。要是被人识破,那也就不值一文了,怎么能不常怀敬畏之心呢?不仅如此,人只要有一口气在,即使犯下滔天大罪,还是可以忏悔改过的。古时有人做了一辈子坏事,临终时悔悟,发了一个善念,于是就得到了善终。这就是说,强烈的善念,就足够洗净多年来积累的罪恶了。这好比千年的幽深山谷,只要在其中点一盏灯,那么千年的黑暗就会被全部清除。所以说,不去计较什么时候犯的错,只以知错能改为最可贵。但是人世变化无常,肉身易逝,等到断气了,也就无从改正错误了。于是在阳间千百年担负恶名,即使孝子贤孙也无法为之洗脱;在阴间则要忍受千百劫受苦受难的恶报,即使圣贤、佛、菩萨也相救不了。怎么能不畏惧呢?
第三,须发勇心。人不改过,多是因循退缩。吾须奋然振作,不用迟疑,不烦等待。小者如芒刺在肉,速与抉剔[1]。大者如毒蛇啮指,速与斩除,无丝毫凝滞。此风雷之所以为益也[2]。
【注释】
[1]抉剔:搜求挑取。
[2]此风雷之所以为益也:语出《易·益卦》:“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译文】
第三,要发勇心。人不改过,多是因为拖拉退缩。我们要发奋振作,不能迟疑,也不要等待。小的过失,就像芒刺刺在肉里,要赶快拔掉。大的过错,就像被毒蛇咬了手指,要马上斩断手指,不能有丝毫的迟疑。这就是《易经》所讲“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具是三心,则有过斯改,如春冰遇日,何患不消乎?然人之过,有从事上改者,有从理上改者,有从心上改者,工夫不同,效验亦异。如前日杀生,今戒不杀;前日怒詈[1],今戒不怒。此就其事而改之者也。强制于外,其难百倍,且病根终在,东灭西生,非究竟廓然[2]之道也。
【注释】
[1]詈(lì):骂,责骂。
[2]廓然:形容空旷寂静的样子。
【译文】
具备了“耻心、畏心、勇心”这三心,那么有过就能悔改,这如同春天的冰遇到了太阳,不用担心消融不了。然而犯了错,有的人从事上改,有的人从理上改,有的人从心上改。工夫不同,收到的效验也不同。譬如前日杀生,今日就戒杀了;前日暴怒,今日就戒怒了。这是从事上去改。从外部采取强制性手段去改错,这比从心上去改错要难百倍。况且导致错误的根源尚未被根除,改正了这一方面的过失,那一方面的问题又会产生,这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
善改过者,未禁其事,先明其理。如过在杀生,即思曰:上帝好生,物皆恋命,杀彼养己,岂能自安?且彼之杀也,既受屠割,复入鼎镬[1],种种痛苦,彻入骨髓。己之养也,珍膏罗列,食过即空。疏食菜羹,尽可充腹,何必戕彼之生,损己之福哉?又思血气之属,皆含灵知,既有灵知,皆我一体。纵不能躬修至德,使之尊我亲我,岂可日戕物命,使之仇我憾我于无穷也?一思及此,将有对食痛心,不能下咽者矣。如前日好怒,必思曰:人有不及,情所宜矜[2]。悖理相干[3],于我何与?本无可怒者。又思天下无自是之豪杰,亦无尤人之学问。行有不得,皆己之德未修,感未至也。吾悉以自反,则谤毁之来,皆磨炼玉成[4]之地,我将欢然受赐,何怒之有?又闻谤而不怒,虽谗焰熏天,如举火焚空,终将自息。闻谤而怒,虽巧心力辩,如春蚕作茧,自取缠绵[5]。怒不惟无益,且有害也。其余种种过恶,皆当据理思之。此理既明,过将自止。
【注释】
[1]鼎镬:鼎和镬。古代两种烹饪器具。
[2]矜:怜悯。
[3]干:犯。
[4]玉成:助之使成功,成全。
[5]缠绵:缠绕,束缚。
【译文】
善于改过的人,在没有从行为上改正之前,会先把其中的道理弄清楚。譬如犯了杀生之过,就想,上天有好生之德,所有生物都有求生本能,杀害它们来养活自己,我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呢?况且这些生灵被杀害之时,先受宰割之苦,再受蒸煮之苦,种种痛苦,深入骨髓。自己享受这些东西,即便是山珍海味,吃过之后,被肠胃消化,最后我们的腹中还不是空空的吗?蔬食菜羹之类,完全可以填饱肚子,又何必杀害别的生命、折损自己的福禄呢?再想到,有血气的生灵,都有灵知。既有灵知,那就与人同属一类。纵使自己不能修养至德,使其他人尊敬我,亲近我,岂能每天伤害生命,使生灵永远仇恨我呢?一想到这些,就会面对肉食痛心,而不忍心下咽了。再如前些日子好怒,一定想,人总有做不到的,这是应该理解和同情的。如果违背情理,互相争执,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发怒的事情。再想,天下没有自封的豪杰,也没有故意找别人不是的学问。做事不顺利,都是自己不去修德,领悟不到那个境界。应该彻底反省,那么别人毁谤自己时,就当作是磨炼自己的好机会,我应该欣然接受,又何必发火呢?听闻别人的毁谤也不生气,即使谗言像冲天的烈火,也只不过是举火烧空,最终总会熄灭。假如听到别人的毁谤就发怒,费尽心机地去辩解,这就如同春蚕作茧自缚,自寻烦恼。发怒不但百无益处,而且十分有害。其他的种种过失,都可以以此类推去想。这个道理若能明白,过错就自然改掉了。
何谓从心而改?过有千端,惟心所造,吾心不动,过安从生?学者于好色、好名、好货、好怒种种诸过,不必逐类寻求,但当一心为善,正念现前,邪念自然污染不上。如太阳当空,魍魉[1]潜消,此精一[2]之真传也。过由心造,亦由心改,如斩毒树,直断其根,奚必枝枝而伐、叶叶而摘哉?
【注释】
[1]魍魉: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山川或江河的精怪神鬼。
[2]精一:精粹纯一。
【译文】
什么叫从心上改呢?各种各样的过失,都是由心所造。我们若能不动心念,又怎么可能犯错呢?求学的人对好色、好名、好货、好怒等过错,不必逐类寻求改正之法,只要一心为善,让心中充满正念,邪念自然就不会污染我们了。就像烈日当空,鬼怪精灵自然瞬间消失,这就是最精粹纯一的改过之法。过由心造,也由心改。譬如要斩毒树,就直接断它的根,何必一枝一枝去剪、一叶一叶去摘呢?
大抵最上治心,当下清净,才动即觉,觉之即无。苟未能然,须明理以遣之。又未能然,须随事以禁之。以上事而兼行下功,未为失策。执下而昧上,则拙矣。
【译文】
改过最好的方法是修心。使心于当下清净无念,心念一闪动,就能立刻觉察,一觉察就立刻去除。如果做不到,那就要明白其中的道理,然后改正。若是连这样也做不到,那就只好针对具体的事情强制禁止。在运用高明的方法改过时,兼用次一等的方式未为不可。若只知在表面上行事,而不在根本上下功夫,就是愚顽了。
顾发愿改过,明须良朋提醒,幽须鬼神证明。一心忏悔,昼夜不懈,经一七、二七[1],以至一月、二月、三月,必有效验。或觉心神恬旷,或觉智慧顿开,或处冗沓而触念皆通,或遇怨仇而回瞋作喜,或梦吐黑物,或梦往圣先贤提携接引[2],或梦飞步太虚[3],或梦幢幡宝盖[4],种种胜事,皆过消灭之象也。然不得执此自高,画[5]而不进。
【注释】
[1]一七:七天。二七:十四天。
[2]接引:佛教用语。指佛与观世音、大势至两菩萨引导众生入西方净土。
[3]太虚:太空。
[4]幢幡宝盖:指佛教、道教所用的旌旗。幢,有执竿的宝盖。幡,无宝盖,多作悬挂之用。
[5]画:停止。
【译文】
发愿改过,明处需要良师益友来提点,暗处还需要鬼神监督。这样一心忏悔,昼夜不懈怠,经过七日、十四日以至于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一定会有效验。或是感觉心旷神怡,或是感觉心智顿开,或是应付繁杂的事务而左右逢源,或是碰到冤家仇人而能变怒为喜,或是梦见体内黑色的污秽之物一吐而净,或是梦到往圣先贤来提携指点,或是梦见自己凌步太虚,或是梦见各种各样的旌旗宝盖,这些难得一见的好事,都是改过消罪的好征兆。但不能因此自满,不思进取。
昔蘧伯玉[1]当二十岁时,已觉前日之非而尽改之矣。至二十一岁,乃知前之所改未尽也。及二十二岁,回视二十一岁,犹在梦中。岁复一岁,逓逓[2]改之,行年五十,而犹知四十九年之非。古人改过之学如此。
【注释】
[1]蘧伯玉:名瑗,春秋末卫国大夫,因贤德闻名于诸侯。
[2]逓(dì)逓:通“递递”,循序渐进。
【译文】
春秋时的贤臣蘧伯玉在二十岁时,已觉得往日的过错都改正了。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才清楚以前的改正并不彻底。到他二十二岁的时候,回顾二十一岁,如在梦中。年复一年,他循序渐进地改过,到五十岁的时候,还清楚地知道自己四十九中的过错。古人改过的功夫就是如此。
吾辈身为凡流,过恶猬集[1],而回思往事,常若不见其有过者,心粗而眼翳也。然人之过恶深重者,亦有效验:或心神昏塞,转头即忘;或无事而常烦恼;或见君子而赧然消沮[2];或闻正论而不乐;或施惠而人反怨;或夜梦颠倒,甚则妄言失志。皆作孽之相也。苟一类此,即须奋发,舍旧图新,幸勿自误。
【注释】
[1]猬集:像刺猬的刺一样丛聚,比喻众多。
[2]消沮:消沉沮丧。
【译文】
我们都是凡人,平日所犯的过错就像刺猬身上的刺那样多。可当我们回顾往事的时候,常看不到自己的过错,那是因为我们粗心大意,并且视线被遮挡。罪孽深重的人,也会有效验表现出来:要么心神闭塞,转头就忘;要么常无事烦恼;要么见到正人君子就羞愧沮丧;要么听闻正道就闷闷不乐;要么施惠于人却反遭人怨恨;要么梦魇不断,甚至语无伦次,神志不清。这全都是作孽的征兆。若有上述情况出现,便应该奋发图强、除旧革新,千万不要耽误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