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同官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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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水秀早上醒来,感到浑身乏力,头也疼得厉害。她不知道昨天夜里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丈夫负气出走以后,她随后便去寻找,在河边揪心地看到丈夫和黄河燕两个人在一起说话,而后又看到他们相跟着顺着河堤向她看不见的地方走去。她守候在他们回来的路上,看着他俩进到黄河燕的家里。她没有勇气在这深更半夜砸开眼前这扇随着吱呀声关闭的大门,晕晕沉沉,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中和衣躺在炕上,随手扯了一床被子盖在身上。她迷迷糊糊刚要睡着,突然又挺身坐了起来,她想起了孩子。孩子不在身边,会不会在婆婆的屋子里?她溜下炕,趿拉着鞋子到了婆婆的窗前,深夜中屋子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她在窗棂上敲了几下,婆婆在里面应声了。

“谁呀?”婆婆问。

“妈,是我,水秀。”

“你回来啦,我还想你怄气回娘家了呢。你这是从哪儿回来的?”

“我,我出去转了转……”

“二贵回来了吗?”

“没……有。”

“你是操心孩子吧?她和我睡着呢,你不用管了,快回屋睡去吧。”老太婆气哼哼地说,“别找他,那么大个人丢不了。”

知道女儿和婆婆在一起,水秀放下了心,回到自己房中睡去了。

早晨的阳光把房中映照得亮堂堂的,老太婆抱着孙女推开了一夜虚掩着的房门。她叹了口气,心想,这是多好的一个媳妇,即便和男人生气,还是操心给男人回家留着门。真是难为她啦。

老太婆在炕沿上坐下,女儿挓挲着两只小手喊:“妈妈,妈妈。”

水秀醒来了,挣扎着身子坐起来,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委屈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也不说话。

老太婆咂了咂干瘪的嘴唇,宽慰她说:“秀儿,别光生气,要爱惜自己的身子,起来吃饭吧……昨儿个夜里你出去,孩子哭闹着要妈妈,哭得真可怜。这大人闹别扭,让孩子也跟着遭罪。他们的那些事我也听说了,不是像别人播弄是非说得那么严重,邻里邻居的,谁不给谁帮个忙?你爸今天一大早专门跑到河燕家的地里去看了看,回来说那片地真是让獾糟蹋得不成样子。你不信起来吃过饭妈陪你一块儿去看看……”

水秀抹了一把眼泪,说:“妈,你不知道,他们……”

“他们咋啦?你是不是又听说啥啦,啊?”

“他们……”水秀没有勇气把昨天夜里看到的情景说出来,掩着嘴只是哭。

女儿看到妈妈哭,咧开小嘴也跟着哭。老太婆把孩子抱过来,哄着,有些不高兴地说:“秀儿,不是妈说你,你啥都好,勤快、孝顺、顾家,可就是心眼太小了点,听风就是雨,针尖大的事到你心里就成个磨盘样大。要不你再躺一会儿?饭在锅里盖着,起来自己吃,我抱孩子出去转一会儿。”

婆婆抱着孙女出去了,院子里静静的,偶尔传来鸡的咯咯声和猪的哼哼声。水秀在炕上独坐了一会儿,在孤寂中仍然想着自己的烦心事,不知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她又哭了一会儿,拖着疲惫的身子下了炕。丈夫一夜没有回来,这一天的时间,她觉得和丈夫之间有了明显的隔膜,这个屋子、这个院子,还有这个家都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她茫然地看着屋里的一切,拖着身子坐到镜子前,打开梳妆盒从里面取出一把梳子,梳拢起头发来。她在镜子里看到一个陌生的自己,头发蓬乱枯槁,脸色焦黄无光,眼神困顿迷离,眼角上明显的鱼尾状细纹向额角扩散开去,不顺心的生活把她的青春煎熬提早销蚀掉了。她鼻子一酸,泪水止不住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她抹去眼泪,长长叹了一口气。昨天夜里的那一幕像蜘蛛网一样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当看到那一幕时,她相信所有的谣言都是真实的。她不知道自己以后有什么脸面走出这个家门,有什么勇气穿过县城的那条街道。她将成为人们的笑柄,在她的背后会有数不清的指头对她指指点点。委屈、怨恨、悲辛、愁楚、惆怅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这活着有啥意思?她脑子里突然闪出了死的念头,这个念头在一瞬间是那样牢固地攫住了她的心,顽强地盘桓在她的脑际,迅速地在她的胸间膨胀,完全控制住了她的思想。今天,“死”这个字眼是她有生以来在脑子里停留时间最长、想得最久的一次。以前一旦这个字眼出现在脑海,给她带来的感觉是恐惧,是厌恶,是想办法赶快把它驱走。而今她非但没有对它产生恐惧和厌恶的感觉,更没有把它驱走的想法,反而觉得它像水晶一样透明、清亮,她所有的思绪都很听话地继续跟着它走。她开始冷静思考怎样去死。她终于想起来了,几天前,她房子里发现了老鼠,公公在杂货店里给她捎回了几包老鼠药,她把它塞到墙缝里还没有用。她的视线移到了那道墙缝,黄草纸的纸包还在那里。吃老鼠药吧,吃了老鼠药静静地躺在自家的炕上,睡上一觉,就会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让她苦不堪言的世界。她把纸包从墙缝间抠出来,打开纸包,浅棕色的粉末展现在她的眼前。这就是老鼠药,只要一口吞下去,就会一了百了。她心一横,便把一包老鼠药倒进嘴里,奇怪地发现,老鼠药并不难吃,是那种甜甜的和着香油的味道。难怪贼精的老鼠都会上当受骗——一瞬间,她脑海里还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了这么一个想法。她赶忙端起桌子上的一碗凉水把药面冲了下去。

水秀感到浑身都瘫软了,没有了力气,扶着桌子的边沿爬到了炕上,扯过一件衣服盖在脸上——这样别人就不会看到难看的死相。她静静地仰躺在那里,等待着死神的降临。过了一会儿,肚子里开始难受,泛着咕噜咕噜搅动的声音,肠胃开始疼痛,一阵紧似一阵地痉挛,意识渐渐地进入到混沌模糊状态。

老太婆抱着孙女出外转了一圈回到灶房,锅里盖着的饭原样没动。老太婆很是心疼水秀这个媳妇,把孙女放在地上,从衣袋里摸出两个糖块,悄声交代说:“你就在这儿玩,不要到你妈的屋里去,让她多睡一会儿,听话。”

孙女很懂事地点着头应道:“奶奶,知道啦。”

老太婆回到堂屋里从瓷坛子里摸出几个鸡蛋,她想给水秀做一碗可口的饭,滋补滋补身子,帮她消消气。饭做成了,老头子回来了。老太婆把饭在饭桌上摆好,老头子看到饭菜,气哼哼地说:“今天是啥节日,是过年吗?为啥又炒鸡蛋又炒肉的,这像是正常人家过日子吗?”

老太婆悻悻地说:“我馋嘴了,想改改口味,不行吗?要吃你就吃,你不吃有人吃。”

高占魁不满地瞪了老伴一眼,说:“老二家的呢?”

老太婆压着嗓音低声说:“你嚷嚷啥?还在炕上躺着呢。”

高占魁在原地转着圈,继续表示着不满:“一天忙忙碌碌的,还有时间生气?真是太闲啦,无事生非,哼!”他看到二贵进到院子里,眼睛直瞪着他走过来。

老太婆说:“我这就去叫她。”她解下围裙,到了门前,轻轻推开虚掩着的房门。水秀在炕上平静地躺着,胳膊软塌塌地耷拉在炕沿上,脸上盖着一件衣服。老太婆心里说,还睡呢,真会享福。我老婆子整天累死累活,也不说帮个忙,这一生气还真好,能歇息。改天我也生气,让我这把老骨头也享两天清福。她走到炕前,轻声唤着:“秀儿,秀儿,别生气啦,起来吃饭吧。你爸把他骂了一顿,他已经知道不是了。”

老太婆揭去水秀脸上盖着的衣服,只见她的脸色泛着青灰,嘴角挂着一串白色的泡沫,又看到桌面上包老鼠药的黄草纸。老太婆一下明白了,浑身战栗,惊了魂似的叫起来,话语都连不到一起:“快……来人呀,死人啦,我的老天爷呀。”

高占魁正在训斥儿子,突然听到老伴魂飞魄散的叫声,吃了一惊,赶忙过去。

“咋啦,咋啦?”他急切地问道。

老太婆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指着屋里语无伦次地说:“秀儿,秀儿,吃老鼠药,死……啦。”

高占魁和儿子冲进屋内。高二贵扑到炕前,抱着水秀的身子:“水秀,水秀,你醒醒。”

高占魁喊道:“快叫人来,快救人!”说着就跳过门槛,以惊人的速度冲出院门,一溜歪斜地跑到了大药房叫来了葛先生。

葛先生号了号脉,翻开眼皮看了看,说:“命还没有绝,还有救,要把吃进去的老鼠药吐出来。”

高二贵哭丧着脸问:“咋样才能吐出来?”

葛先生说:“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手指头伸进她的嘴里,压住喉咙,就能吐出来。但现在她牙关紧咬指头根本塞不进去,这种办法看来是不行的。再一种办法是到茅房舀勺粪汤灌进嘴里,她一恶心,就把吃进去的鼠药带出来了。”

高占魁赶紧催促儿子说;“快,快,到茅房舀去。”

高二贵沮丧着脸,犹豫着。

葛先生喊道:“别犹豫了,救人要紧,再耽搁就没命啦。”

高二贵到茅房舀来一勺子粪汤,一股臊臭气味立刻在房间弥漫开。

高占魁叫道:“她咬牙不张嘴,没法灌。”

葛先生捋起衣袖,捏紧水秀的鼻翼,硬往嘴里灌。水秀的头来回摇摆着,挣扎着,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了几声,一股黏稠的黑色液体从口腔喷了出来,吐了自己一脸,溅了葛先生一身。

一阵呕吐过后,水秀变得安静了一些。老太婆给她擦了擦嘴和脸,收拾了地上的脏物。高占魁和葛先生来到院子,等葛先生洗净手后,高占魁递上一条毛巾,忧心地问:“有事没事?”

葛先生擦着手望着房顶,说:“现在还说不准,不过看情况像是不太要紧。”他慢慢地说着,话语中含着许多不确定的成分。“这鼠药是在谁家买的?”他在把毛巾递给高占魁的时候问了这么一句。

高占魁说:“老郑家杂货铺。”

“这就怪了。我也在他家铺子里买过老鼠药,他家的老鼠药叫‘三步倒’,就是说只要老鼠吃下以后走不了三步就没命了,毒性特别烈。我见过吃老鼠药寻死的人,也有七八个,都没有救过来,不过两个时辰人就硬了。这一次还倒怪了,这过了都有小半天了吧?”

“我的老天爷,这天杀的贪嘴鸡,那能吃吗?也要寻死呀,啊?”老太婆喊了起来。

老太婆把水秀呕吐出来的东西扫在簸箕里,放在墙根,两只鸡跑过去欢快地用尖尖的嘴在里面觅食。老太婆的尖叫声惊动了它们,鸡发着不满意的咯咯声散开去了。老太婆四下里寻了一把笤帚疙瘩挥舞着追打,葛先生灵机一动赶忙挡住了她,说:“等等,别打它,看看鸡吃了这些吐出来的东西有啥反应。鸡死不了,你儿媳妇的命就一定能保住。”

听葛先生一说,老太婆止住追赶的脚步,几个人聚在一起观察着鸡的变化。受到惊吓的鸡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又回到簸箕跟前啄了起来。鸡啄了一会儿就不啄了,看样子好像有些难受,又过了一会儿,走路便不稳当起来,有些打趔趄。

老太婆首先号哭起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有节奏地拍着大腿:“这下完啦!人也死了,又搭上两只鸡,这两只鸡可正下蛋的呀,这不是天塌地陷了是啥呀?啊,啊,啊……”已经散去的邻舍们听到她的号啕声又心情凝重地聚拢过来,有的劝说,有的跟着抹眼泪。

高占魁也顾不上老太婆了,神情颓丧地对葛先生说:“这下子彻底完了,我看就准备后事吧。”

葛先生过去用脚驱了驱卧在地上的鸡,鸡咯咯叫了两声站起来,脖子一耸一耸地在院子里转起圈。

葛先生高兴地说:“嗨,没事啦,鸡又还阳啦。”他赶紧回到屋子里,把了把水秀的脉搏,脉搏的跳动不但有了明显的力度,而且节奏感也强了起来。

葛先生对站在一旁的父子俩说:“好啦,没事啦,人没事了,鸡也没事了。不幸中的万幸呀。吞了老鼠药,能从鬼门关回转头的,我行医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身子会受些影响,调养几天就好啦。”

老太婆擦拭着眼泪:“真没事啦?这到底是咋回事呀,我这心里老是咚咚地乱跳。啊,咋回事呀?”

高占魁发脾气地说:“别絮叨了行不行,只要没事就好啦。”

葛先生说:“我想呀,这包老鼠药有一定的药性,但是不烈,可能是里面掺假了。”

高占魁突然兴奋起来,说:“有道理,有道理。我还想着我给几个地方都撒上药了,咋就没见毒死的老鼠呢。这卖假药也积德啦,救我媳妇一命。我可得感谢感谢他!”

送走了葛先生,高占魁就跛着腿跑去找郑掌柜。他老远就喊:“郑掌柜,郑掌柜……”

郑掌柜站在杂货铺门前,腆着肚子,一手托着擦得红光锃亮的红铜水烟壶,一手反背在背后,嘬着嘴悠闲地咕噜咕噜吸着水烟。听到高占魁老远边跑边喊,他停住了吸烟,张着小眼睛,盯着他到了跟前。

“啥事?跑得慌里慌张,嗯?”

高占魁喘着气说:“郑……郑掌柜,你可是个大好人哪,你可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呀,我高占魁一定是上辈子烧了高香,积了大德,这辈子才碰上你呀。我给你磕头啦。”他说着,双膝一屈,就要下跪。

郑掌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被高占魁的举动着实吓了一跳,紧皱眉头,说,啊呀,这是咋回事,不过年不过节的行这么大礼,这不是折我的寿吗,他赶忙扶住高占魁,过路的人都围拢过来看热闹,是这么回事,高占魁手舞足蹈,仿佛在讲一件什么喜庆的事情,前些天,我不是在你这铺子里买了几包老鼠药嘛,你记得吧。

郑掌柜坦然地说,记得,当然记得,老熟人好记,就这,我太感谢你了,我儿媳妇和儿子怄气,一时想不开,就吃了老鼠药,可把全家人都吓坏啦,葛先生都请去了,葛先生一看人一号脉,问我说,这老鼠药是在谁家买的,我说是在郑记杂货铺买的,他一听脸都吓白了,就像窗户纸一样,肯定地说人没救了,准备后事吧,郑记杂货铺卖的老鼠药毒性特别烈,叫,三步倒,就是说老鼠吃了走不出三步必死无疑,结果咋样,我儿媳妇她没死,过了两个时辰,她又活过来啦,你想我们该多高兴,我那儿媳妇是个多好的媳妇,整个同官县也找不出几个来,你这老鼠药是多好的药呀,吃了人都死不了,高占魁高兴糊涂了,他呜呜地哭了两声又笑了起来,我,他还要继续接着说。

围观的人开始听着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媳妇吃了老鼠药老公公还高兴得手舞足蹈,后来听明白了,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老鼠药是多好的药呀,吃了人都死不了,哈哈。

假药呗。

有意思。

高占魁把提前攒在手心里的一卷子钱硬往郑掌柜手里塞,满脸诚挚地说,钱不多,表表我们家的心意,收下吧,谢谢你啦。

郑掌柜已经憋了一肚子的怒气也不好发作,慌乱地推脱道,你,你这是胡说啥呀,你啥时候在我这铺子里买过老鼠药,我啥时候卖过假药,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可不要胡说,他又向围观起哄的人们辩白道,这人今天吃错药了,在这儿胡说八道,我家从不卖假货,我家的老鼠药是货真价实的。

高占魁嚷嚷道,哎,郑掌柜,你可不能转眼不认账呀。

郑掌柜一看这人钻牛角尖了,再这样下去麻烦就大了,他扯着高占魁的衣袖,憋着气,脸上挤着笑意,口气缓和地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走走,到铺子里说。

郑掌柜使劲把高占魁扯到铺子的里屋,又气又恼又不便发作地说,老哥,你少说点行吧,你这样嚷嚷还让我咋开铺子,老鼠药是假的那也是我进别人的,也不是我自己造的。进这东西我总不能事先吃上一包验验货吧?不就是几包老鼠药嘛,我把钱退给你,你说啥也不能砸我的招牌呀。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点了几张票子,塞到高占魁手里。

“嗨嗨,这可万万使不得。你看,我只顾自个儿高兴,坏了你的事,这咋办呢?”高占魁猛然醒悟才知道自己办错了事情。

郑掌柜垂头丧气地想了想说:“现在也没有啥好办法。这样吧,出去谁要问你,你千万不要说老鼠药是在我这铺子里买的。”

“这到底是咋回事嘛!我前些天就是在你这里买的老鼠药嘛,你刚才不是也承认了吗?”

郑掌柜哭丧着脸说:“老哥,我跟你说个实话,我们家铺子里从不卖假货。前些日子送货的一直没来,我看老鼠药不多啦,就想多支撑几天门面,给里面拌了些别的东西。不过呀,你也算烧了高香,保住了儿媳妇的命。我呢,虽然做了些手脚,也算积了阴德。求你啦,这事就不要再张扬了,我还要做生意呢……”

“那这咋办?我都说出去啦。”

郑掌柜拍着额头苦想了一阵子,说:“这样吧,再有人问起,你就说你记错啦,不是在我这儿买的,是从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担子上买的。下次你再来我这里买东西,我一定给你最便宜的价钱。真的,我说话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