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同官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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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陀螺一样旋转的台盘渐渐停止了转动,台盘上的陶坯闪着泥水泛出的光泽静止在马家骏的眼前。他挓挲着两只沾满泥浆的手,歪着头,用那双由于缺乏睡眠而变得发红的眼睛审视着那个陶坯。溅满泥点子的帽子歪在头的一边,再不推一下,就要掉下来了。

这是马家骏精心制作的一件陶坯,大腹、圆口、胎壁光洁。他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件了,反复的试验都没有达到他心中想象的那种程度,这一件还是让他比较满意的。他在思索着,对下一道工序进行着设计,是把它镂空,还是在上面雕刻出图案呢?如果做镂空处理,适合上什么样的釉色呢?白、姜黄、黑、青、茶、酱、铁锈这些釉色连续交替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想象着把这些釉色涂在镂空的陶坯上,并比较着、欣赏着效果。如果镌刻出图案,什么样的图案合适呢?花卉、飞鸟、人物……他把能想到的满意的图案在心里一个一个镌刻,比较着、欣赏着效果。

马家骏在他舅舅李德龙的这个窑场已经做了十三年工了。舅舅是一个很随和、很勤劳、也很容易满足的人,从先辈那里传承下来的技艺他是完全地接纳、完整地利用,做出的瓷器也完全是先辈的翻版。不同的是,他经手做出的瓷器比先辈做得更细致,更经久耐用,因此他也赢得了一个好名声。

马家骏的父亲生前是一个很好的泥瓦匠,他希望儿子能继承他的手艺。母亲却厌烦这个整天脏兮兮的手艺,但她做不了主。父亲去世后母亲成了一家之主,就把马家骏送到她哥哥这里让儿子跟着哥哥学瓷器手艺。

这十三年里,他从小工做起,打杂、夯土、碾泥、拉坯、雕刻、彩绘、上釉,一直到烧制成品,掌握了制瓷的全部工艺。

看到马家骏一天天地进步,舅舅和舅妈心里很高兴,常常夸他悟性好,心灵手巧。而他已经不满足停留在整天做碗、罐、缸这些日用品的水平上,忙里偷闲按照画册上看到的一些瓷器图案,摸索着学做一些工艺品。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舅舅,舅舅并不反对他这样做。可是舅舅大半辈子就是只做家用器皿,对他的想法也帮不上什么忙,所能做的也就是讲一些自己多年制瓷的经验罢了。他的想法也只能靠舅舅经验的帮助和自己慢慢摸索试验了。

记得有一次到县城里卖瓷器,那是他刚到窑场当学徒不久的事情,他扛着一个装粮食用的粗瓷大瓮送进米先生的家里,米先生家是县城里的大户。他在主人的引导下,绕过照壁,穿过宽敞净洁的庭院,把粗瓷大瓮送到存放粮食的窑洞里。主人把他带到书房付钱时,他无意间看到了书柜旁边的一个木架子上摆着一个近两尺高的鼓腹、长颈、圆口、通体艳红的瓷器,鼓腹上的梅花枝条盘曲错节,金黄色的梅花在枝头相簇绽放,格外艳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接过钱没立刻离去,向主人请求着:“我能看看这个吗?”他指着那个他说不上来名称的瓷器。

米先生很和气,没有拒绝他的要求,只是说:“看看可以,但不能碰,很贵的。”

对米先生说的话,他并不介意。他是站在距离瓷器两尺远的地方,弓着腰,两手撑在膝盖骨上,探着身子,张大两眼端详那件瓷器的。

“这是瓷……的吗?”马家骏吃不准,犹犹豫豫地问。

米先生笑着说:“是瓷的,不过不是陈炉镇的瓷,这是景德镇的瓷,叫釉里红,是很名贵的瓷。”

“景德镇,在哪儿?远吗?”

“很远,在江西。”

景德镇、江西、釉里红这些概念对他来说都很陌生。

“有多贵呀?”

“值二十两银子。清末的时候我父亲托人捎回来的。”

二十两银子的价值把马家骏吓了一跳,他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赶忙又后退了一步,像是看到了一件十分危险的东西。

“哎呀,可好看啦!”马家骏咂着嘴向他舅舅和舅妈描述当时的情景,“值二十两银子呢……”

舅妈撇了撇嘴,坚决不相信:“放他娘的屁,一个瓷罐罐能值二十两银子?打死我也不信。二十两银子能买几头牛、几匹马、多大一群羊呀。谁疯啦,买那东西?既不能吃,又不能喝。他蒙你娃呢!”

李德龙蹲在椅子上,吸着旱烟锅子,徐缓地说:“有可能,史书上说,皇帝在宫里用的饭碗就是瓷的,值上百两银子的都有。”

舅妈哼哼着说:“瞎说,上百两银子的饭碗肯定不是瓷的,一定是金的或者是翡翠玛瑙的。”

李德龙说:“嘻,你不要不信,史书上确有这样的记载……”

舅妈坚持自己的认识:“你别瞎说了,要是土窑里能烧出那么金贵的瓷器,我敢说人都不种地了,都去开窑场烧瓷器去了。哎,老头子,你也好歹烧了几十年的瓷器了,烧出的瓷器也够车拉船载的,咋没见一样能卖出上百两银子呢,就是卖十两银子也行呀,啊?”

李德龙耐着性子说:“你这个娘儿们,就会抬杠。能烧出那样瓷器的是官窑,不是民窑,咱这是民窑,民窑是烧不出那样瓷器的。”

舅妈笑了,说:“我明白咧,官窑是翡翠玛瑙砌的,窑好,所以烧出的瓷器就好,就值钱;民窑是砖头瓦块砌的,窑不行,所以烧出的瓷器就不行,就不值钱。我说得没错吧?等咱这砖头瓦块砌的民窑换成翡翠玛瑙砌的官窑,你老李头就能烧出好瓷器了。我看这一辈子不是八成不行了,而是十成不行了,等下一辈子再做梦吧。”老太婆满脸讥笑着向门外走去。

李德龙无言以对,用目光把老伴送出门外,摇了摇头说:“头发长见识短。”

马家骏继续刨根问底:“舅,为啥人家烧出的瓷器那样光鲜亮丽,咱们烧出的瓷器就不行呢?原因在哪儿?”

李德龙沉吟着说:“你问的这话真把舅难住了,舅烧了几十年的瓷一直守着老规矩,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想烧出好瓷器也不像你舅妈说的非要翡翠玛瑙砌成的窑才行。窑嘛……应当都差不多,剩下的应当就是土质和工艺。我不清楚景德镇的工艺是啥样子,但我清楚咱们这里的工艺不行,咱们这里的工艺都很粗糙,原因是做坛坛罐罐盆盆瓮瓮根本不需要太细致的工艺,太细致的工艺做出的东西价太高也没人要,劳神费时也不多挣钱。”

马家骏说:“舅,人家都说你做出来的东西细、品相好,价钱也不比别人高。你为啥要做那么细、品相那么好的呢?”

李德龙说:“没有啥,舅就是觉得不论啥东西都要往好的做,做个良心买卖。咱家拉出去的货就比别家卖得快,没有啥窍道,坯子做得细点,烧得认真点。就这。”

马家骏建议说:“咱也做一些细致的东西,不光做这些粗糙的坛坛罐罐盆盆瓮瓮,也做一些摆在屋子里好看的瓷器,就像米先生家的那样……”

李德龙否定地摆了一下手,笑着说:“根本不行。你想一下,咱同官县有几家能像米先生家,嗯?有几家舍得花二十两银子买个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瓷罐子像供先人一样供起来?别说咱烧不出那样的瓷器,就是累得七死八活烧出来,卖给谁呀?”

马家骏若有所思地说:“也就是……”

李德龙叹了口气,说:“唉,舅这人不求大福大贵,日子过得去就行啦。先辈人说了,咱这一行是土里火里求财,心不能太重。”

这件事说说也就过去了,只是在马家骏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不过这个模糊的印象在今年却变得清晰起来,他现在就是试图在这方面做些事情。

李德龙帮着窑工清理完窑以后来到工棚里,看见马家骏做的那个陶坯,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颔首称赞道:“好!有进步,很细致,比例协调,看着顺眼,这一窑就装进去烧。啥事情只要认真去做就会有好结果。”

马家骏听到舅舅一番赞扬的话,心里很高兴。然而过了不到两个时辰,他这种高兴的心情就被不好的消息搅碎了。

隔壁窑场一个和他很要好的叫福贵的走到他面前,挤了挤眼睛。

“家骏,我想和你说句话。”

“说吧。”

福贵看了一眼那边的李德龙,说:“咱们到外面去吧。”

马家骏哼哼着,把手简单地洗了一下,跟福贵一同出来。外面的光线比工棚中的光线亮得多,刺得他眯缝起眼睛来。他跟着福贵绕着围墙来到窑场的背后。

“有啥话?说吧。”

“我老婆前两天去县城她姨家走亲戚了,昨天回来的……”

“啊。”

“回来说,别人都在议论你老婆……”

“议论些啥?”

“很不好听。”

“到底是咋回事?”

“你老婆跟邻居叫高二贵的勾搭在一起啦……而且明目张胆,成了全县城的新闻了。”

马家骏的脸色苍白,把围腰扯下来,像是怕冷似的把敞开的衣扣扣上,接着,又像是怕热似的,重新又把扣子解开……灰白色的嘴唇一刻也安静不下来,时而哆嗦,露出莫名其妙的傻笑,时而紧紧地抿起来,把腮鼓得像一个胀气的圆球……福贵觉得,马家骏好像是在用牙齿嚼着什么坚硬的、很难咬住的东西。渐渐地马家骏脸上重又有了血色,摘下帽子,用袖子擦着帽顶溅上的白色泥点子,喘着粗气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消息。”

“我是想叫你心里有个底……”福贵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词,咂着嘴转身顺着另一条坡路走了。

马家骏眨着眼看着福贵走去的背影。站了一会儿,全神贯注地、严肃地打量着帽子上的泥点。一只飞蛾不识趣地落在他的额头上,他迅速地朝额头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飞蛾折了翅膀飘落在他的脚下,挣扎着,翻动着。

舅妈送来的晌午饭马家骏也没心思吃。李德龙来到窑场一眼就发现了今天本来要干完的活明显没有干完。李德龙是个明白人,他并没有追问活耽搁的原因,闲扯几句题外话,看着外甥爱答不理的沮丧神情和没有吃的饭,就猜测到他一定遇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扯着他回到自家的窑洞里。

“老婆子,家骏这几天累坏了,晌午饭都没有吃,你炒俩菜,我爷儿俩喝两杯酒,给娃放松放松。”

舅妈踏着细碎的步子过来,关切地问:“为啥不吃饭,咋啦?我娃病啦,啊?”她用干瘦的手掌摸了摸他的额头。

李德龙笑着说:“你这个老婆子,真是的。难道说只有病了才不舒服?干活累了照样不舒服。快些去炒两个菜,我爷儿俩喝两杯。快去。”

老太婆在灶房炒菜的时候,李德龙跟了过去,悄声说:“一会儿说话要有分寸,这孩子恐怕碰到不顺心的事情了。喝酒的时候探一探,你少说话。”

老太婆翻着锅里的鸡蛋,说:“能有啥心事?你不是说娃累着了吗?”

“我是那样说。人家娃把话没有说明,我只是瞎猜测。喝点酒,这酒劲一上头,他该说的会说,不该说的也会说。嘿嘿,酒这东西太神奇了。”

老婆子把做好的菜端上来以后,李德龙从板柜里拿出半瓶酒,倒进两人面前的瓷碗里。

“来,劳累一天啦,咱爷儿俩也该轻松轻松了,喝。”李德龙端起酒碗先喝了一大口。

马家骏神情萎靡地看着舅舅仰脖喝酒的神态,又看了看眼前的酒碗,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蹿进他的鼻孔,像鸡毛一样撩得他鼻孔直痒痒。他伸手端起酒碗又放下,大脑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眩晕感。他舔了两下干涩的嘴唇,像是和谁斗气似的又把酒碗端起来,一口气把半碗酒喝了下去。

“娃,不敢这样喝,慢慢喝,小心伤身子。”舅妈担心地劝说道。

李德龙却不介意地说:“没事,没事,年轻人喝酒畅快,没事。”他又给马家骏的碗里倒酒。

马家骏把酒碗推到一边,说:“舅,你喝吧,我不喝了。”

李德龙放下酒瓶子,顿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你是有啥心事吧?我看出来了,好好的,福贵把你叫出去了一阵子,回来我就看你的脸色不对头了。咋啦,他跟你说啥了,遇到啥难事啦?”

马家骏用粗手掌捂在脸上使劲搓了几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舅妈说:“看来真是有事了。啥事情吗?舅舅、舅妈都是你的亲人,有啥事情你说出来,看我们能帮上忙不能。”

马家骏叹了口气,把福贵跟他说的话向舅舅、舅妈说了一遍。

李德龙没有说话,拿起桌上的烟锅子哧溜哧溜地吸起来。

舅妈把干瘦的手抬得高高的在两个尖尖的膝盖上拍了一下,嚷嚷着说:“咋出这事了!咋出这事了!河燕这娃平时看着好好的,咋可就不守规矩了,真丢死人啦!”

李德龙嫌老婆子说话太过夸张,斜瞪了她一眼。他问外甥说:“你打算咋办?福贵说的话是真是假?咱也不能听风就是雨吧。”

“我这就回家去看看……”

舅妈哭丧着脸问:“这要是真的咋办?”

李德龙把一锅烟抽完,沉思着说:“回去看看也对,把事情弄清楚。即便是真的,也要好好想一想。日子以后还是要过的,不敢闹得不成样子,没办法收场。”

马家骏走了。入夜,李德龙和老伴睡在炕上,仍然操心着这件事。

“家骏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就是脾气倔些,嘴笨,不会哄媳妇,气不顺就动手打媳妇,打得媳妇都和他没情分了。”酒精还在李德龙的血管里涌动,使他没有丝毫的睡意,两手枕在脑后,两眼望着黑黢黢的窑顶喃喃地说着。

“河燕那女子精明能干,一看那面相就知道是个心里有主见的女人,不是个省油的灯。长得又漂亮,容易招惹人……”老伴跟着嘟囔着。

李德龙一翻身,背朝着老伴,不耐烦地说道:“先不要急着下定论。道听途说的话大多不可信,这种花花事最容易被人捕风捉影,把芝麻夸张成西瓜。”

“也是。”老伴迷迷糊糊地说。

马家骏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进县城的,他选择这个时候进县城是经过精心考虑的:如果大白天进县城,福贵跟他传的话一旦是真的,碰到熟人就会很难堪。这时候进县城可以避开熟人那些看似友好、实际上充满讥笑的眼光和不怀好意的询问。他顺着一条小路绕到木桥上,过了木桥穿过一道巷子就能很快到家。刚过木桥走到一棵大槐树下,身后的一声呼喊把他惊得一哆嗦。

“家骏兄弟,家骏兄弟……”

马家骏回转身循声看去,一个胖墩墩身架的女人提着裤子从苞谷地里钻出来,拧成麻花形的裤腰带在两条粗壮的大腿间摆来摆去,头发上撒落着苞谷顶花。

女人讪笑着说:“家骏兄弟,你……回来啦?”

马家骏认识这个女人,她是骟猪匠徐一刀的老婆叶香草。徐一刀是个很本分厚道的男人,她可是县城爱播弄是非出了名的女人,人们都叫她“活电报”。马家骏淡淡地回答道:“回来啦。你这是……”

活电报跳过地垄,系着裤腰带来到他跟前:“这是我家的地,到里面尿泡尿,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你看这苞谷长得多壮实。你这回来……是看媳妇的吧?”

“是啊,咋啦?”马家骏含糊着回答,他厌恶见到这个女人,可还是停住脚步,想探听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活电报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压低嗓音说:“其实也没啥。大兄弟,嫂子我是为你好,你真的没听到啥闲话?真没有?这也难怪,这种事情吧,不要说别人啦,即便县城所有的老鼠都知道了,主家也不会知道。”她舔了一下往上翘着的厚嘴唇,抻脖颈咽下口腔中分泌的唾液:“人家说你媳妇,嘻嘻……”

“你想说啥就说,你不说我走了。”

活电报是非没有播弄完,心里七上八下憋得难受。她一把抓住马家骏的衣袖:“等等,等等!你可别怪嫂子多嘴。嫂子这人吧,你是知道的,从来不爱背后说人是非,嫂子最讨厌那些吃自家饭操心别人家闲事的人了。你说说,人家的事人家会操心,哪里需要那些整天无事生非的娘儿们操心?看见那些人我就像看到苍蝇一样恶心。嫂子呀,真的是为你好,满县城都传说你媳妇和你家隔壁的高二贵半夜三更在苞谷地里幽会、偷情,还在你家……千真万确的。”

事情终于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虽然眼前这个搬弄是非的女人让马家骏讨厌,但还是更加促使他相信这件事情。他想,看来这是真的了,福贵的媳妇没有胡说,福贵也没有传播谣言。他不想使自己的恼怒情绪在这个女人面前显露,佯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你少胡说,我家媳妇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啊呀,”活电报发出尖利的叫声,“大兄弟,你还蒙在鼓里呢,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你咋还不相信呢?嫂子我还能骗你?”

马家骏踮起脚,探着头向苞谷地里张望。

活电报感到莫名其妙地问:“大兄弟,你看啥?”

马家骏说:“我看你刚才提着裤子从苞谷地里出来,你和谁在里面幽会、偷情呢?腰带还没有来得及系上。你要不说实话,我可满县城喊了,叫徐一刀也知道。”

活电报掩着嘴笑得弯下了腰,咳嗽着说:“哎呀,大兄弟,你可真会耍笑嫂子。就嫂子这副尊容,要模样没模样,个儿不足四尺高,腰就三尺有余,哪能和你家河燕比呀。你家河燕年轻水灵,俊俏脸,水蛇腰,走起路来是风摆杨柳,说出话来是莺歌燕鸣,一笑两个酒窝,风情万种,那可是咱县城的一枝花呀,哪个男人看见不上心?说实话,嫂子不是男人,嫂子要是男人,即使她不进苞谷地我也要把她拽到苞谷地里去,嘻嘻……”她舔了舔嘴唇,接着说:“有人可看见啦,天麻麻亮的时候高二贵才从你家出来。人家说得可仔细啦,说是你家河燕披着衣服,是披着衣服!衣服还没有穿齐整,就像你说嫂子裤腰带还没有系紧一样。先是从门缝里伸出头四下看了看,然后高二贵就像猫一样轻着手脚跳出来,溜着墙根跑回家了。大兄弟,你说这两个人,一个是孤男,一个是寡女,一个是干柴,一个是烈火,深更半夜同居一室,能干出啥事来?傻子都能想出来!大兄弟,你又不傻,咋就不明白?”

马家骏狠狠地瞪了那女人一眼,使劲甩开了她的手朝前走去,感到一股怒气在胸中无声地膨胀着,离家的距离越近这股怒气就膨胀得越厉害。

黄河燕收拾完院落回到屋里,拿起丈夫的衣服在灯下缝补,这时,马家骏裹挟着一股冷飕飕的夜气撞进了屋子。

“你回来啦?”黄河燕看到丈夫回来,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吃饭了吗?没吃我给你做去。我先给你倒水喝。”她倒了一碗水放在桌上。

“她一定是做了亏心事,才在我面前大献殷勤……”马家骏坐在椅子上,瞟了她一眼,心里这么想着,没有吱声。

黄河燕看丈夫满脸不高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仍然柔声说道:“咋啦,病啦?”用手去抚摸他的额头。

马家骏拨去妻子的手,霍地站起身,吼道:“你,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不在家你就偷汉子,你干的好事。”说着,抡圆了胳膊,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狠狠甩了一个耳光。黄河燕猝不及防,重重地匍匐在地上。她艰难而又坚强地从地上爬起来,冷冷地看着脸面扭曲的丈夫,平静地拭去嘴角流出的血线。

“你敢瞪我?”马家骏抓住她的领口,一使劲,她的双脚离开了地面,随即他的手一松,她还没有来得及站稳,头顶便遭到一拳重击,她只觉得眼前金星乱飞。

“他下手真狠,是要把我往死里打呀。”她脑际闪过这个念头,求生的欲望驱使她不顾一切地跑到院子里哭叫起来。

高二贵正在牲口棚里给牲口槽里加饲料,听到隔壁黄河燕的哭叫声吃了一惊。他急忙跑了过来,撞开院门,看到马家骏背着双手,两只脚不停地像跳舞一样反复在倒在地上的黄河燕身上踢着,发出沉闷的扑哧扑哧的声音。他冲过去抓住背对着他的马家骏的后衣领使劲一甩,毫无防备的马家骏像飞起来似的斜身蹿到两米开外墙脚下的柴堆上,眨着眼睛,似乎还没有搞清楚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一阵子,他艰难地爬了起来,伸出手指头指了指高二贵,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磕磕绊绊地朝灶房里走去。等他从灶房里出来时,手里紧握着一把菜刀,刀刃上闪着瘆人的寒光。他双手紧握着刀把叉着腿在空中飕飕地舞了两下,在场看热闹的人浑身哆嗦了一下,惊叫着夺门向外逃跑开了,高二贵也退到院门外。马家骏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喊道:“高二贵,你勾引我老婆,我要杀了你!”

高二贵也不示弱,向前扑着,回应道:“放屁!你说清楚,谁勾引你老婆,你有啥证据!啊?”

马家骏喊道:“就是你高二贵。你勾引我老婆三更半夜跑到苞谷地去,还在我家……全县城人谁不知道!”

在场看热闹的人好不容易把他们劝开。当天夜里马家骏又打了妻子一顿,这一次黄河燕既没哭也没喊,只是用哀怨的眼神看着他。天蒙蒙亮的时候马家骏离开了家,回陈炉镇去了。